思果《惑》

2018-10-07 可可诗词网-散文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我在江西吉安乡下凤凰墟住过,那时正当抗战,连煤油灯都是奢侈。我们的房东是种田的,也会打猎,有时他打了麂子,会分麂肉给我们吃,味比牛肉的还美。我记得麂的眼睛晶莹美丽,真把我迷住。我问他可不可以让我挖下,珍藏起来,他说可以。费了些事,我到底把它挖下,放在碟子里。谁知到了第二天,干瘪了,那分晶莹已经没有了。我觉得很失望。

这是迷惑和幻灭。谁没有经验过?最厉害的惑是男女,见了一人,一下着了迷,以为非此人不可,得不到宁可死掉。从古到今,也不知有多少情死的事,歌德苦恋一人不成,写了少年维特之烦恼,也就活下去了,却惹得许多少年男女读者真的自杀,害得他不得不提出警告。死有单恋不成,失望而求解脱的;有双方苦恋,受到阻碍,不能结为夫妻,共同走极端的。难道真不能换一个人吗?

狄更司少年时代迷恋银行家的女儿玛利亚,没有成功,后来写“大卫·考勃菲尔传”,里面的朵若·司本罗就是拿玛利亚做模子的。书中主人公恋爱成功,结了婚,可是狄更司笔下的朵若是个娃娃,考勃菲尔婚后非常失望,他第一次见朵若,狄更司写道:

我已经成了俘虏。爱朵若·司本罗如疯似狂!

我眼中她不只是人。是仙女、风姨,我不知道她是什么——谁也没见过,却是人人都想要的一切。瞬息间我就给爱的深渊吞没了。深渊边缘我竟没有停留——没有往下望,也没有回顾。一头栽下,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出……

甚至一位白发长者跟朵若说话,他都吃醋得要命,朵若的小狗吉勃他都嫉妒。

那晚吃饭,除了朵若,我记不起有谁在座。除了朵若,我一点也不知道晚饭吃的什么。我的印象是,我专吃朵若,半打碟子吃的东西没有沾我的唇就撤掉了。我坐在她旁边。跟她谈天。她的声音轻得最讨喜,笑起来浅得最欢畅,一举一动波俏得最叫人舒服,最吸引人,凡此种种,都引得我这个神魂颠倒的少年变成绝望的奴隶……

他为了要漂亮,穿紧鞋子,“脚上留下一辈子鸡眼的基础”。大卫·考勃菲尔传有许多冗笔,但随时有光芒四射的文章,不愧是千古绝唱。狄更司写主人公对朵若的迷恋,入木三分。这样的惑,一结了婚就如梦方醒。他并不是不爱朵若,但是日常生活的许多难题要解决,朵若简直不中用。虽然他再不用朝夕奔走,只求远远瞥她一眼,或者跟她说句话了,但是每天的日子总得过的。

我们一谈到惑就会想到徐志摩。他迷恋陆小曼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了,值得注意的是徐志摩也把这件事看得完全妥当,他跟他的元配一定也商量了,离婚后两人还跟好朋友一样来往,我们也无从得知他第一位夫人张幼仪女士当时的感受,不过不得不佩服她的雅量和同情。而徐志摩心愿得偿之后怎么样呢?据梁实秋先生说:“浪漫的梦经不起打击。志摩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并且不是一个没有胆量认错的人,所以他很快的承认了他的失望。”(见“谈徐志摩”页三九)

由徐志摩我想到英国的雪莱。他们都是诗人,都是富家子弟,都早死(徐志摩活到三十六岁,雪莱只活到三十岁),都死于非命(雪莱是淹死的,被害还是意外,不能确定),雪莱跟第一个妻子赫利阿生了两个孩子,又恋上了另外一人玛利(两位太太娘家的姓都太长,我只提她们的名字吧)。雪莱真天真,以为赫利阿会同情他的作为。玛利认为他们可以住在一起。我完全相信这些人的天真可爱之处。他们喜欢异性跟我们想买一条领带同样自然,不过赫利阿并不能恝置。她后来神秘淹死,引起社会对雪莱的责备,法庭剥夺了他领养子女的权利,他跟玛利结合以后是否感到幻灭,我不知道,不过他在义大利司拜济亚淹死,没有挣扎的迹象,难道是活厌了?玛利是个生性阴郁的人,后来雪莱又喜欢起一个叫简·威廉姆司的女孩,这个女孩一团高兴,雪莱写过诗给她,听她弹琴唱歌,心里就舒坦,找到安宁,也许又是惑吧。诗人有这些事原不足为奇。

毛姆写的“尘网”(Of Human Bondage)里主人公爱上了一个女侍,为她颠倒,苦不堪言。这个女侍偏偏不爱他,对别人却有说有笑。事过境迁,女侍忽然改变态度,可是书中主人公这时已经讨厌她了,甚至拒绝她的挑逗。这是另一种幻灭。等于我说过的,儿童时代喜欢玩具买不起,到成了人,也不想玩了。需要有时候有时间性。

男人英武俊雅,女人千娇百媚,固然是个个异性喜欢的对象。但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不一定有不变的原则,有时也说不出道理。我有个已婚亲戚迷恋一女,这位女士并不漂亮。据我这位亲戚告诉我,他也承认此女不美,但是他喜欢她的手,“有一天早上我去看她,”他有一次告诉我:“她没有化妆,真难看!”不过他继续为她迷了一阵,到女子跟别人结婚才算完事。狄更司写大卫·考勃菲尔爱朵若时诸多念头,有一点很妙。他说(我此刻没有找出原文),别的人跟朵若在一起,一点也不知道她多美。这使我想起英国诗人格雷的名句,大意是宝玉晶莹,深藏幽渊洞穴,奇花艳丽,在荒漠徒耗芬芳,古人说女为悦己者容,极有道理。英皇爱德华八世为辛浦森太太所迷,宁可不做皇帝,看过这位美国太太的人并不觉得她很美,但是好像她是唯一可以开这位独身皇帝心锁的钥匙,竟因此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

世界上人多得很,有的人也见过很多异性,何以单单某一个人就这样可爱,非他(她)不可?——这是人在迷惑中的信心。人有吃有着,有职业、家庭,甚至贤慧的妻子,恩爱的丈夫,会忽然见了另一个人就失魂落魄,非跟她(他)长久在一起不能活,这是最难解的事。这个人究竟能给别人多少快乐呢?不过人正是如此,虽然不是人人如此。古来智者说了无数箴言,叫人不要受惑,几乎没有用处。不是没有听到,就是听了等于没有听。错了又错,似乎注定。事实上是聪明的人越糊涂。
 

说起这惑,也有大勇的人。我认识一个人告诉过我一段经过,似乎有些道理。他说,他曾经为了一女子颠倒过,但那时他已经不是自由之身了。“我的方法是杀死自己——不是肉身的死亡,是杀死那点愿望。当时也跟受了一刀差不多。”他说他要做个大丈夫。我觉得这和杀身成仁差不多。

英国有个叫威廉·劳(William Law 1686—1761)的,说过一句话,大意是有人生活的法则不是俗人看得出的。有人引来替雪莱辩护。阮籍说“礼岂为我辈设也!”正是这个意思。徐志摩之恋陆小曼,胡适之是赞成的,梁启超就大骂了他一顿,可见大家的道德律不一样。但是如果自己知道是邪恶而硬要去做,就有些交代不过去了。


    》思果《惑》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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