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没有名字的人们》

2018-09-13 可可诗词网-散文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小谷子,小谷子。”

女的站在自家门口,提高了嗓子,呼唤她的丈夫。

于是,也许从村外,也许从邻家,传来了那丈夫的应声:

“来啦,来啦,马上就来啦。”

听到了答应,也不再等候,她就回到厨房去安排晚饭。他们的小谷子也许已经在厨房里哭起来了。

有时,也许夜已很深,她已经打发小谷子睡下了,却依然坐在油灯下作些针线,其实,却只是等待小谷子爹的归来。等到大门上一阵响,并喊道:

“小谷子,来开门啊!”

她便急忙把针线活计放下,去开了大门,把他迎了回来。生活虽然十分苦,心情却并不太恶。他们夫妇已经都是将近三十岁的人,他们的小谷子已经满了三岁。他们夫妇俩一天到晚都是这样“小谷子,小谷子”地交相称呼。但当他或她在直接呼唤他们的孩子时,却只是喊着“谷谷”,“宝宝”或“乖乖”之类的。

从前,就是当小谷子尚未出世的时候,那可真有点别扭,尤其当母亲还未去世,而他们又是刚刚结婚的时候;虽然后来别扭惯了,也就不再觉得别扭。

假如妻不在面前,而他又要吩咐她做什么事情,他就问母 亲:

“妈妈,她呢? 她在哪里?”

她,自然就是她了,于是母亲说:

“她到井台上洗衣裳去了。”

假如妻要问到丈夫,那就是:

“妈妈,他呢? 他在哪里?”

他自然就是他。于是妈妈说:

“他到市上卖草去了。”

而当母亲不在面前的时候,而且,以后母亲舍开了他们而去世的时候,他们之间的称呼就是:

“你呀,你来给我劈开这块木柴好吗?” 女的这样请求,男的也就同样地吩咐:

“你呀,你把这个纽子给我再缝两针吧。”

有时甚至连“你呀你呀”也不用,而只是用了“唉唉”来作为代替,仿佛他们的名字就叫做“唉唉”似的。

他们从来不用名字称呼。他们除了在母亲怀里吃奶的时候就叫起来的乳名,并没有别的名字。

他的乳名叫小年子。他一直被人们这样呼唤着,直到有了小谷子,人家才不再叫他的乳名,而大都叫他“小谷子爹”。

她乳名叫冬妮子。等她长大起来,连她自己的父母也不再叫她“冬妮子”,而只用乡下女孩子的通称:“妮子”。等她出了嫁,在丈夫家里自然就是“小年子家”,现在,当然就是“小谷子妈”了。

正当田地里在播种谷子的时候,他们家里添了小谷子这个生命,而当这个小生命有了“小谷子”一个乳名之后,他们就被人家称作“小谷子爹”或者“小谷子妈妈”。当他们第一次被人家这样称呼时,在他们心里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仿佛他们已经比从前尊贵了一些,又仿佛获得了一些向所未有的特权似的。

不错,他们的确是如此。他们有了一种特殊的所有权,他们有了一个“儿子”。

儿子,是他们自己血肉生出来的共同体。

他们有几亩沙田,有几间茅屋,有一只小狗,有两只母鸡,他们还有一些必不可少的日常用惯了的器物。对于这些,他们都有所有权。他们还在辛苦经营,梦想自己最好也有一头牛,有一套耕具,甚至一辆车,可是一直却还得不到。然而这些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这些都是身外的东西。如今,超过了这一切,他们却有了“小谷子”。小谷子,才真是他们自己的,有了他,他们就有了一切。当他们听到人家亲切地喊着“小谷子爹”或“小谷子妈”的时候,他们便不自觉地有着一种喜悦。

小谷子爹的父亲——我们应当说是“小谷子爷爷”的,去世很早,小谷子爹的母亲,——就是小谷子奶奶,临去世时就一再地对他们夫妇两个说:

“我唯一的心事,就是要有孙子,千万莫斩断了咱们祖上的香烟!”

假如她老人家还活在世上,她不知要喜欢成什么样子!——他们心里常常这么想。

而且小谷子的前程会怎样呢? 小谷子长大起来一定是很结实的,像他们自己一样;小谷子长大起来一定是很吃苦的,像他们自己一样; 小谷子将来一定是很孝顺的,也正像他们自己一样。是的,很孝顺。“小谷子,天亮了,你起来下坡去锄地吧!”将来他们会这样严厉地吩咐,因为小谷子是他们自己的。“你说什么? 杂种,难道你还要挨打吗?”假如小谷子有时不听从,或者作了什么错事,他们就会这样责备,尤其他,甚至会动手打他,并且打得很厉害,反正小谷子是既不敢反抗,也不敢出声,因为小谷子乃是他们自己的。

而且,孩子将来也许是很能干的,因为他们总希望自己的儿子比自己更能干。孩子将来也许会富裕起来,将来会添置田地,增构房屋,买牛,买马,买犁耙,买大车,买一切必需的东西。孩子将来要念书,念了书说不定会作大官的,“寒门生贵子”,孩子的相貌生得很好,应当说是福相,——当他们吃过晚饭之后,当他们心里高兴的时候,或当他从外面回来向她告诉了什么新闻或奇谈的时候,他们用了慈祥的眼光望着小谷子那方大的脑壳,和那肥厚的耳轮,他们就会在心里做这种美梦。到了那个地步,小谷子自然已不是“小谷子”,他们自己自然也该有另一种特别称呼了。他们甚至把自己心里所想的都说出口来。他们会说:“喂,谷谷,不要再玩那些脏泥巴,日后你还要用那只手去掌印呢。”因为,三岁的小谷子,这时候也许正在用了自己的尿水,在土地上和了一堆湿泥,两手揉着那泥块,学着妈妈作豆面饼的样子。

他们实在想得太多。可是命运所赐给他们的却又未免太少。有一天,——我们就假定是这么一天吧,——他正在田间工作,他也许正在想着:“小谷子长大起来,就可以给我帮忙了。”他却听到他的女人在喊他:

“小谷子! 小谷子!”

什么事呢? 不会有什么事。可是他听那呼声有点特别,他就答应了,而且回来了,回到家,看见孩子躺在床上,乱滚着,哭号着,两只小手抱着自己的肚子。孩子的母亲,已经在灶神前烧了香,在虔诚地叩头祷告。

医药之于疾病,该是有些什么用处的吧,可是他们历来就不曾想到这个。他说:

“地里的庄稼要紧。就让小谷子在床上多睡几天吧,你最好多给他喝些水。”

这样吩咐了,他依然去田间工作。然而不过几天,孩子连水也不再入口,终于被他抱到田野间,埋入一个土堆里去了。

他们自然很悲痛,作妈妈的还放声号了几场,而作爹爹的却似乎并未下泪,他只是沉着脸,不说话,低低地叹息。他们觉得屋子里太空虚,天地间也太空虚,小谷子把他们的一切都带走了,而且带得很远很远,只除去一点尚未带走,那就是“小谷子”这个名儿。

“小谷子,你把大门关起来吧,天已经黑了。”

太阳落下去不久,他就这样吩咐他的女人,他已很少再有到街头或邻家去夜谈的心绪。

他的女人有时就对他说:

“小谷子,你再添一件夹袄吧,秋风凉了。”

他们还是“小谷子,小谷子”地互相呼唤,只是不再像从前喊得那么响亮。

最初,当孩子刚刚死去的时候,他们一叫到“小谷子”三个字心里就难免酸痛起来,仿佛孩子还活在自己身边,仿佛什么地方都有孩子的影子和声音,尤其是作妈妈的还小心保存着孩子的遗物:在门后边挂着的是孩子的小鞋,在墙上挂着的是孩子的小帽等等,这些东西上面都好像还附着孩子的灵魂似的,叫人不敢看一眼,也不敢动一指头。作爹爹的每逢看到田边上那小小的坟堆便沉默一会儿,眼前就活活地现出孩子的面貌。他真想:你也许会从土堆里站起来吧? 但是时间慢慢过去,一切也都淡漠了。

三年,五年,十年,——我们就说是十年吧,——十年过去了,孩子的坟堆早已消平,麦色青青的田地上,再也看不出什末地方有一个突起,孩子的模样也在他们记忆中模糊了。不过那名字,——那是谁的名字呢? 是孩子的,可是却也是他们的了,他们还是用“小谷子”交相呼唤,亲戚,邻里,也还是“小谷子爹”“小谷子妈”这样地称呼他们。

他们当然也还希望有第二个儿子。但各人年纪都已老大起来,也就不再有什么希望。我们就说他已活到了五十岁,或六十岁吧,漫说开花结果,连果树的主干也被摧折了。他倒在病床上,呼着他最后的一口气,他的肢体已经不能移动,可是他的心里却极其清明,他看见他死去的父亲,母亲,还有他的祖父,他似乎还看见他的祖父在向他招手,向他呼唤:“小年子呀,你同我一齐走。” 他还看见了他的小谷子,他多年来已想不起他的相貌,如今却看得很明白,他还想起母亲临去时说过的关于祖宗香烟的话,他就喊他的女人道:

“小谷子啊,你看咱们的……”可是他什么也不能说了。

他死了。他的亲戚,邻人们在议论着他的名字——自然是“大名”,不是“小名”。

有人说他叫×××。可是又有人说: 那是当年官家来调查户口的时候,因为怕官家来捉人或催粮,由庄长造上去的假名,那么他不叫×××。

最后,终于有一个识字的人,——我们应当说他是一个顶有学问的人,——在一个小小白纸牌位上写下了“某某某之灵位”,供在他的灵前。这是他自从降生到这世间来以后,第一次用到了他的“名字”。

 

(原载1943年5月20日《文艺杂志》第2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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