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

2019-06-24 可可诗词网-古文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题解
        本篇记述了春秋战国时期五位著名刺客: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的侠义事迹。曹沫是鲁国将领,在齐鲁订盟约时劫持齐桓公,迫使他退还所侵占的鲁国领土。专诸由伍子胥引荐给吴国公子光,协助公子光杀死吴王僚夺取王位。豫让感戴智伯的知遇之恩,不惜残身破相为智伯报仇。聂政忠信骁勇,单枪匹马刺杀韩相,为严仲子雪恨。聂政的姐姐聂荣,是一个平凡妇女,却刚强不惧,视死如归。荆轲是卫国人,屡屡不得重用,行走于诸侯国,最后到达燕国,隐于市间,因好友田光的引荐,为燕王效命,往刺秦王,结果事败被杀。
        原文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庄公好力。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犹复以为将。
        齐桓公许鲁会于柯而盟。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约。管仲曰:“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
        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知专诸之能。伍子胥既见吴王僚,说以伐楚之利,吴公子光曰:“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欲以为报私仇也,非能为吴。”吴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公子光。
        光之父曰吴王诸樊。诸樊弟三人:次曰余祭,次曰夷眛,次曰季子札。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欲卒致国于季子札。诸樊既死,传余祭。余祭死,传夷眛。夷眛死,当传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眛之子僚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必以子乎,则光真适嗣,当立。”故尝阴养谋臣以求立。
        光既得专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春,吴王僚欲因楚丧,使其二弟公子盖余、属庸将兵围楚之灊;使延陵季子于晋,以观诸侯之变。楚发兵绝吴将盖余、属庸路,吴兵不得还。于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后。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如我何。”公子光顿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请王僚。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夹立侍,皆持长铍。酒既酣,公子光佯为足疾,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
        其后七十余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诛之。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释去之。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曰:“我是也。”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于所当过之桥下。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是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也。于是襄子乃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仇,而反委质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仇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使兵围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之泣。
        其后四十余年而轵有聂政之事。
        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
        久之,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郤。严仲子恐诛,亡去,游求人可报侠累者。至齐,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严仲子至门请,数反,然后具酒自畅聂政母前。酒酣,严仲子奉黄金百溢,前为聂政母寿。聂政惊怪其厚,因谢严仲子。严仲子固进,而聂政谢曰:“臣幸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严仲子辟人,因为聂政言:“臣有仇,而行游诸侯众矣;然至齐,窃闻足下义甚高,故进百金者,将用为大人粗粝之费,得以交足下之驩,岂敢以有求望邪!”聂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严仲子固让,聂政竟不肯受也。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
        久之,聂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聂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未有大功可以称者,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阳,见严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许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请得从事焉!”严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甚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聂政曰:“韩之与卫,相去中间不甚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失则语泄。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仇,岂不殆哉!”遂谢车骑人徒,聂政乃辞。独行。
        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
        韩取聂政尸暴于市,购问莫知谁子。于是韩悬购之,“有能言杀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政姊荣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国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悬之千金,乃于邑曰:“其是吾弟与?嗟呼!严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韩,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极哀,曰:“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王悬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荣应之曰:“闻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于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奈何!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大惊韩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于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僇于韩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
        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荆轲之事。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
        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其后秦伐魏,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于野王。
        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
        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沈深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燕太子丹者,故尝质于赵,而秦王政生于赵,其少时与丹驩。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蜀之山,左关、殽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余。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入图之!”
        居有间,秦将樊于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其后乃可图也。”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惛然,恐不能须臾。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以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必无事矣。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沈,可与谋。”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图国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太子逢迎,郤行为导,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俛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于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闚以重利;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惟荆卿留意焉!”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然后许诺。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轲曰:“微太子言,臣愿谒之。今行而毋信,则秦未可亲也。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于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于期仰天太息流涕曰:“于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于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于期偏袒搤捥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刎,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于期首,函封之。
        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焠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卿。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乃令秦舞阳为副。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反者,竖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遂发。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蒙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职贡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于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惟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荆轲奉樊于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匣,以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秦王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铜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就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于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溢,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于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上,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傍徨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闻于秦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译文
        曹沫,是鲁国人,凭勇敢力大事奉鲁庄公。庄公喜欢力大勇猛之士。曹沫为鲁国将领,与齐国作战,三次被打败逃走。鲁庄公很惧怕,便献上遂邑这块地方以求和,仍又任他为将领。
        齐桓公答应和鲁国在柯地盟会订立和约。桓公和庄公在坛上订立了盟约后,曹沫手执匕首劫持齐桓公,桓公左右的人没有敢动的,问道:“你想干什么?”曹沫说:“齐国强大鲁国弱小,大国侵犯鲁国也太过份了。现在鲁国的城墙倒塌就要压在齐国境上,希望大王想想!”桓公于是答应全部归还侵占的鲁国土地。桓公说完,曹沫扔掉匕首,走下坛台,朝北回到群臣的位置上,脸色不变,言辞和先前一样从容。桓公愤怒,想背弃自己的诺言。管仲说:“不可以。贪图小便宜来满足自己的快意,在诸侯面前失去信义,失去诸侯各国的帮助,不如给它。”这样桓公就归还了所侵占的鲁国领土,曹沫在三次战役中所失去的土地,都全部还给了鲁国。
        曹沫之后一百六十七年,吴国有关于专诸的事迹。
        专诸,是吴国堂邑人。伍子胥送离楚国,来到吴国,了解到了专诸的才能。伍子胥谒见吴王僚以后,向他游说攻打楚国的好处,公子吴光说:“那伍员的父亲、哥哥都死在楚国,而伍员献计攻打楚国,是想为自己报私仇,不是替吴国打算。”吴王于是作罢。伍子胥了解到公子光想杀吴王僚,就说:“那公子光有夺位的念头,不能以伐楚等其他事情游说他。”于是向公子光引荐了专诸。
        


        公子光的父亲是吴王诸樊。诸樊有三个弟弟:大弟叫余祭,二弟叫夷眜,三弟叫季子札。诸樊知道季子札贤明便不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把王位依次传给三个弟弟,想最后把国家交给季子札。诸樊死后,王位传给余祭。余祭死后,传夷眜。夷眜死后,应当传给季子札,季子札逃走不肯继位,吴国人就立了夷眜的儿子僚为吴王。公子光说:“假使依照兄弟相传的次序,那么季子札应该立为王;如果一定要立儿子的话,那么我公子光是真正的嫡传后代,应当继承王位。”因此经常私养谋士以图将来谋取王位。
        公子光得到专诸之后,当作上客来款待他。九年后楚平王死。这年春天,吴王僚想趁楚国大丧,派他的两个弟弟公子盖余、属庸率兵包围了楚国的灊地,派延陵季子到晋国,观察其他诸侯国的反应。楚国出兵切断了吴将盖余、属庸的后路,吴兵不能回国。这时公子光对专诸说:“这个机会不可失去,不争取会获得什么呢!而且我公子光是真正的王位继承人,应当立为王,季子虽然回来了,也不会废掉我。”专诸说:“吴王僚可以杀掉。母亲年迈,孩子弱小,而两个弟弟率兵伐楚,楚国断绝了他们的退路。眼下吴国在外面受楚国的困扰,而国君左右空虚,没有一个正直的大臣。这样就不能奈何我们了。”公子光叩头说:“我公子光的身体,就是你的身体。”
        四月丙子这天,公子光把全副武装的兵士埋伏在地下室里,准备了酒饭宴请吴王。吴王僚派卫队从王宫一直排到公子光的家中,门户台阶的两旁,都是吴王僚的亲属。卫队夹道站立侍侯,个个手执长铍。酒喝到了酣畅时,公子光假装脚有病,离席而进入地下室中,让专诸把匕首放在熟鱼的腹中端上去。当走到吴王僚面前时,专诸剖开鱼,趁机用匕首刺杀吴王僚,吴王僚的卫士骚乱。公子光派出埋伏的士兵攻击吴王僚的随从,将他们全部杀死,随后便自立为吴王,这就是阖闾。阖闾于是封专诸的儿子为上卿。
        此后七十多年晋国有关于豫让的事迹。
        豫让是晋国人,原曾事奉范氏和中行氏,但不为世人所知。后离去而事奉智伯,智伯非常敬重宠爱他。等到智伯讨伐赵襄子,赵襄子和韩氏、魏氏合谋攻灭了智伯,灭了智伯后三家瓜分了智伯的领地。赵襄子极其怨恨智伯,把智伯的头骨漆做饮酒的器具。豫让逃进山里,悲叹道:“唉呀!士人为理解自己的人而死,女人为喜欢自己的人而打扮。现在智伯理解我,我定要为他报仇而死,以报答智伯,那样我死而无憾了!”于是改名换姓装扮为刑徒,混入赵襄子的宫里修理厕所,衣内暗藏着匕首,想刺杀襄子。襄子上厕所,心里有一种预感,抓来修理厕所的刑徒审问,就是豫让,他衣服里藏着匕首,说:“要为智伯报仇!”襄王的侍从要杀了他。襄子说:“他是重义气的人,我小心防备就是了。况且智伯死了没有后代,而他的臣僚想替他报仇,这是天下的贤明之士。”最终放他走了。
        过了不久,豫让又用漆涂身,让全身长疮,吞炭毁嗓,把声音变哑,使自己的形貌叫人认不出,在街市上行乞,他的妻子也认不出来了。在路上遇到了他的朋友,朋友认出了他,说:“你不是豫让吗?”豫让说:“我是。”朋友对他哭着说:“凭你的才能,以臣子的身分委身事奉襄子,襄子一定会亲近宠信你。亲近宠信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反过来不是更容易报仇吗?何必摧残身体糟蹋形象,想以此谋求向襄子报仇,不也是很困难的吗!”豫让说:“既然已经委身以臣子的身分事奉他人,却谋求害他,这是心怀二心事奉其主。况且我所做的事极其艰难啊!然而我之所以这样做,是要以我的行为使天下后世做人臣而怀二心以事奉其主的人感到惭愧。”
        豫让走了后,不久,襄子要外出,豫让埋伏在赵襄子要经过的桥下。赵襄子走到桥上,马受惊,赵襄子说:“这肯定又是豫让。”派人问他,果然是豫让,于是襄子斥责豫让说:“你不是曾经事奉过范氏和中行氏吗?智伯把他们都灭了,而你不替他们报仇,却反而委身臣事智伯;智伯也已经死了,可你为什么单单为智伯报仇这样深切呢?”豫让说:“我事奉范氏、中行氏,范氏、中行氏都以对待普通人的礼节来待我,我因此也以普通人的礼节报答他们。至于智伯,以对待国士的礼节对待我,我因此以国士的礼节报答他。”赵襄子喟然叹息而哭泣道:“唉呀!豫子,你为智伯报仇,已经成名了,而我饶恕你也已经够了!你自己想办法,我不再放你了!”命令卫兵包围他。豫让说:“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埋没别人的美德,而忠诚的臣子有为名而死的道义。前一次你已经宽恕我了,天下没有人不称道你的贤明。今天的事情,我本应就死,但我希望讨得你的衣服而刺击它,以表达我报仇的心愿,那么我就是死了也不遗恨,不敢奢望你一定答应,但我冒昧地表露我的衷心!”于是赵襄子为他的这番话大受感动,就派人把衣服拿给豫让,豫让拔剑三次跳起来击斩衣服,说道:“我可以到九泉之下报答智伯了。”随即引剑自杀。豫让自杀的那天,赵国的仁人志士听说这件事后,都为他哭泣。
        豫让之后四十多年,轵地有关于聂政的事迹。
        聂政,是轵地深井里人。因杀了人躲避仇人,和母亲、姐姐到了齐国,以屠宰业为生。
        过了许久,濮阳人严仲子事奉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矛盾。严仲子害怕被杀,就逃走了,四处访求可以替他向侠累报仇的人。到了齐国,齐国有人告诉他聂政是一位英勇敢为的人,躲避仇人隐藏在屠夫中间。严仲子便登门拜访,多次往返,然后准备了酒食,亲自捧酒敬奉聂政的母亲。酒喝到酣畅时,严仲子奉上黄金百镒,上前为聂政的母亲祝寿。聂政惊异他的厚礼相待,坚决辞谢严仲子。严仲子坚持进奉,聂政辞谢道:“我有幸老母在堂,家境贫寒,游居他乡做屠狗的营生,可以早晚得到些甘脆的食物奉养母亲;老母的供养不缺,不敢接受仲子你的馈赠。”严仲子避开旁人,于是对聂政说道:“我有私仇,在外游历各国访求的人已很多了;然而到了齐国,私下听说你重义气,名气很高,所以进献黄金百镒的目的,只是作为供给你母亲一些粗茶淡饭的费用,得以与你交好,怎么敢因此心存别有所求的奢望呢!”聂政说:“我之所以降志辱身住在市井屠夫中间,仅仅希望赡养老母亲,老母健在,我聂政不敢以身许事他人。”严仲子再三推让,聂政终究不肯接受。然而严仲子最后备行了宾主礼节而离去。
        过了许久,聂政的母亲去世了,安葬了以后,服丧完毕。聂政说:“唉呀!我聂政是市井平民,操刀屠宰,而严仲子却是诸侯的卿相,不远千里,屈尊车驾而下交于我。而我对待他,却极为浅薄,没有大功可以当得起这样的厚遇,但严仲子以黄金百镒给我母亲作献礼,我虽然没有接受,但他这样做,就表明只有他深深地赏识我聂政。贤达的人因小小的恩怨之情而感愤,就来亲信穷困疏远的人,而我聂政怎么能默不作声就算了呢!况且前一次邀请我,我仅仅因老母亲健在不忍离去;老母如今寿终正寝,我要为知己效力了。”于是西行到了濮阳,谒见仲子,说:“前一次所以不答应仲子你的邀请,只是由于母亲健在;现在不幸母亲已终其天年。仲子你想报仇的人是谁?我愿意立即去干这件事!”严仲子详细地讲述了事由说:“我的仇人,是韩国的国相侠累,侠累又是韩国国君的叔父,宗族人多势众,住所防卫严密。我想派人刺杀他,始终没有成功。如今有幸你看得起我,答应下来,我请求多派车骑壮士,作为你的辅助。”聂政说:“韩国和卫国相距不很远,现在要刺杀韩相,而韩相又是国君的亲戚,在这种情况下不可以多人同行;人多了难免不出差错,出现差错就会泄露风声。风声泄露了,韩国上下都要与你仲子为仇,这难道不危险吗!”于是谢绝车骑随从,聂政便告辞只身上路了。
        聂政手持刀剑到了韩国,韩相侠累正坐在府上,手执兵器担任护卫的士卒很多。聂政径直进去,踏上台阶刺杀侠累,左右的人乱作一团。聂政大声呼喊,被击刺杀死的有数十人。然后自己剥去脸皮,剜出眼睛,剖腹出肠,便死去了。
        韩国把聂政的尸体暴露在街市上,悬赏查问,没人知道死者是谁家的人。于是韩国悬重赏,访求刺客的姓名,“有能说出刺杀国相侠累的人姓名的赏一千金。”很长时间没有人知道。
        聂政的姐姐聂荣听说有人刺杀韩国国相,凶手身世不明,国人都不知道他的姓名,陈尸并悬赏千金,便呜咽着说:“他是我的弟弟吧?哎呀,严仲子真正理解我弟弟!”立刻动身到韩国的街市上,而死者果然是聂政。聂荣伏在尸体上痛哭,极为悲哀,说:“这是轵邑深井里的叫做聂政的人。”街市上过路的众人都说:“这人暴戾虐杀我国相,君王赏千金查问他的姓名,夫人没有听说吗?怎敢来认尸呢?”聂荣回答说:“听说了。然而聂政之所以甘受污辱把自己混迹街市商贩之间,是因为老母健在,我尚未出嫁。母亲已经享尽天年而下世,我也已经出嫁,严仲子在我弟弟身处困厄污辱之时看上了他并和他交游,对他恩情深厚,可有什么办法呢!有志之士本来应为知己者而死,如今竟因为我还在的缘故,自残毁形来断绝连累别人的线索,我怎么能畏惧杀身之祸,永远埋灭了我贤弟的声名!”这使韩国街市上的人非常吃惊。聂荣于是大声喊天三声,终于抽泣悲哀地死在聂政的身旁。
        晋国、楚国、齐国、卫国的人听说这事,都说:“不只是聂政贤能啊,就是他姐姐也是刚烈的女性。早先假使聂政真正知道他姐姐没有软弱容忍的性格,不怕暴露尸骨的难,断然越过千里险阻来显露他的声名,姐弟共同死在韩国的街市上的话,那么聂政也未必敢以身许诺严仲子。严仲子也可说是善于了解人并能得到有志之士了!”
        聂政之后二百二十多年,秦国有关于荆轲的事迹。
        荆轲,是卫国人。他的先世是齐国人,迁居到卫国,卫国人叫他庆卿。后来到了燕国,燕国人叫他荆卿。
        荆卿喜爱读书和击剑,以击剑术游说卫元君,卫元君不任用。此后秦国攻打魏国,设置东郡,把卫元君的支属迁移到野王地方。
        荆轲曾经出游经过榆次,和盖聂讨论剑术。盖聂发怒而用眼睛瞪他,荆轲便离去了。有人劝盖聂再召回荆轲,盖聂说:“起先我和他讨论剑术,有看法不同的地方,我对他瞪眼睛。去试试看,本来他应当离去,不敢留在这里。”派人前去荆轲寄居的主人家,荆轲已经驾车离开榆次了。使者回来报告,盖聂说:“肯定离开了,我早先的眼光把他镇摄住了。”
        荆轲出游到邯郸,鲁国句践和荆轲赌博,较量输赢,鲁句践气愤得大声呵斥他,荆轲不声不响地逃走了,此后不再见面。
        荆轲到了燕国,喜欢燕国以杀狗为业和擅长敲筑的人高渐离。荆轲喜欢喝酒,每天和杀狗的屠夫及高渐离在燕国的街市上喝酒,饮到酣畅以后,高渐离击筑,荆轲在市中和着节拍歌唱,互相为乐。然后相对而泣,旁若无人。荆轲虽然和酒徒交游,但他的为人却是稳重沉着而且喜欢读书;他出游诸侯国,都跟当地的贤达豪杰有名望的人结交。他到了燕国,燕国的隐士田光先生也待他很好,知道他不是平庸的人。
        过了不久,恰逢燕国太子丹到秦国做人质逃亡回到燕国。燕国太子丹,过去曾在赵国做过人质,秦王政出生在赵国,他年幼时和太子丹交好。等到嬴政被立为秦王,而太子丹到秦国做人质。秦王嬴政对太子丹不友好,因此太子丹怨恨而逃回燕国。回国后寻求向秦王报仇的人,国家弱小,力不从心。此后秦国时常出兵崤山以东讨伐齐国、楚国、三晋,逐渐蚕食诸侯国,将要到达燕国。燕国的君臣都惊恐大祸临头。太子丹很忧虑,询问他的师傅鞠武。鞠武回答说:“秦国的领土遍及天下,威胁韩氏、魏氏、赵氏,它的北面有坚固的甘泉山、谷口隘,南面有肥沃的泾河、渭水流域,拥有巴郡、汉中郡那样富饶的地方,西面有陇山、蜀山那样的高山峻岭,东面有函谷关、崤山那样的险要地带,百姓众多而士卒勇猛,军备充裕。一旦有向外扩张的意图,那么长城以南、易水以北的地带,就没有安定之日了。何苦因被欺凌的怨恨,便要去触犯他激怒他呢!”太子丹说:“那么该走什么路呢?”鞠武回答说:“请再仔细想想!”
        过了一些时候,秦国将领樊于期得罪秦王,逃到燕国,太子丹接纳并留他住了下来。鞠武进谏说:“不可以!因为秦王的暴虐,已把怨恨累积在燕国,够使我们寒心的了,又何况听说樊将军藏身在这里呢!这是‘把肉抛掷在饿虎过往的路上’啊,祸害一定不能挽救了!即使有管仲、晏子这样的贤人也不能替你出主意了。希望太子你赶快遣送樊将军到匈奴以便消除别人的口实。请向西联络三晋,向南联合齐国、楚国,北与匈奴单于讲和,然后才可以谋划对付秦国的办法。”太子说:“老师的计策,实行起来,旷日持久,我心里烦乱,恐怕不能再等片刻了。况且不仅如此,樊将军在世间遭受穷困,逃命到我这里来,我终不能因为受强秦的胁迫而抛弃哀愁可怜的朋友,把樊将军送到匈奴,这种事情我生命终结之前不会做的。希望老师重新考虑!”鞠武说:“你行危险的事而想求得安全,制造祸患而寻求得福,计谋短浅而结怨很深,连结一个人将来的交谊,不顾及国家的大害,这就是所谓‘加深仇怨而助长祸患’了。把鸿毛放在炉火上烧烤,必然无济于事。况且如雕鸟鸷禽那样凶猛的秦国,发泄它怨恨粗暴的怒火,难道不是不言而喻的吗?燕国有位田光先生,他为人智谋深远而勇敢沉着,可以和他谋划。”太子说:“希望通过老师得以与田先生交往,可以吗?”鞠武说:“遵命。”说完就出去会见田先生,说道:“太子希望与田先生商讨国家大事。”田光说:“敬请指教。”于是前往太子家。
        


        太子出门迎接,退着引导田光,跪下来拂扫座席。田光坐下来。旁边没有人,太子起身请求道:“燕国、秦国势不两立,希望先生多费心!”田光说:“我听说好马强壮的时候,一日驰骋千里;到它衰老时,连最差的马也能跑到它的前面。如今太子只听说我强壮时的事情,不了解我的精力已经消耗完了!虽然我田光不敢参与谋划国家大事,但我所交好的荆卿可以为你任用。”太子说道:“希望通过先生结识荆卿,可以吗?”田光道:“遵命。”立即起身快步走出。太子送到门口,告诫说:“我所告知你的,以及先生所说的话,都是国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漏出去!”田光低着头笑了,说:“是。”弯腰走着去见荆卿,说:“我和你交情很深,燕国没有人不知道。现在太子听说了我年青力壮的事情,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宠幸而教诲我:‘燕、秦两国势不两立,希望先生多费心。’我私下不客气,把你荐举给了太子,希望足下到宫中去见太子。”荆轲说:“我恭敬地接受你的教诲。”田光道:“我听说,有德行的人办事,不使别人怀疑自己。今天太子告诫我说:‘所说的是国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漏。’这是太子不放心我。办事叫人不放心,不算是节义豪侠之士啊。”于是想以自杀来激励荆卿,说:“希望足下赶快去见太子告诉他我田光已经自杀,表明我没有泄密。”因此就自杀而死。
        荆轲于是谒见太子,告知田光已经自杀,转述了田光临死时说的话。太子连拜了两拜后跪下,边跪着向前移动边流泪,过了一会儿之后说:“我之所以告诫田先生不要泄密,是因为想保证这件大事的谋划成功。现在田光先生以自杀表明他没有说出去,这哪里是我的本意啊!”荆轲坐定,太子离开席位叩头说:“田先生不了解我的不才,使我能得以来到你面前,敢烦有所指教,这是上天哀怜燕国而不抛弃我啊。现在秦国有贪利之心,而且欲壑难填。不并吞尽天下的土地,征服海内的诸王,它的贪心是不会满足的。现在秦国已经俘虏了韩王,把韩国土地全部纳入了版图。又发兵向南攻伐楚国,向北逼近赵国;王翦率领数十万兵力抵达漳水和邺地,而李信出兵太原、云中。赵国抵挡不住秦国,必然会去称臣,赵国臣服于秦国那祸患就降临到燕国了。燕国国小势弱,多次遭受战乱困苦,现在估计即使竭尽燕国全力也不足以抵挡秦国。诸侯屈服于秦国,没有谁敢合纵抗秦。我个人的打算很笨,以为真正能募得天下的勇士出使到秦国,以重利诱惑他;秦王贪婪,他势必被重利所打动而使我能如愿以偿。果真能劫持秦王,迫使他归还侵占的全部诸侯领土,就象曹沫胁迫齐桓公那样,那就最好了。假若秦王不肯,就伺机刺杀他。秦国的大将们专揽兵权在外而国内又有动乱,那么君臣便会互相怀疑,利用这混乱的空隙诸侯得以合纵,那就一定能破秦了。这是我的最高愿望,但不知道应该把这一使命委托给谁,只有靠你荆卿费心啊!”过了好久,荆轲说:“这是国家大事,我才智低劣,恐怕不配担当这个使命。”太子上前叩头,坚决请他不推辞,这样荆卿才答应了。于是太子尊荆卿为上卿,住上等的馆舍。太子每天到荆轲住的地方问候,供奉丰盛的食物,珍奇异物时时进献,又选送车马、美女尽量满足荆轲的欲望,用以顺从适应他的愿望。
        过了很久,荆轲没有起身赴秦的意思。秦将王翦攻破赵国,俘虏赵王,全部侵占了赵国的土地,向北进军攻城略地到达燕国南边的边境。太子丹很恐惧,就去请求荆轲说:“秦兵早晚就要渡过易水了,那样的话即使想长久侍奉你,难道还可能吗!”荆轲说:“太子不说,我也要去拜见你了。如今前往秦国却没有取信的凭证,那么就没有接近秦王的可能。樊将军,秦王为了捉拿他悬赏千金及万户人家的采邑。要是能得到樊将军的头和燕国督亢的地图,奉献给秦王,秦王一定高兴会见我,我才得有机会报效您。”太子说:“樊将军穷厄困顿来投奔我,我不忍心因为自己的私事而伤害长者的心意,希望足下另作考虑!”
        荆轲知道太子不忍心,于是便私下会见樊于期,说:“秦王对待将军可说太刻毒了,父母宗族都被杀戮及没为官奴婢。如今听说以千金、万户采邑悬赏,要得到将军的首级,该怎么办?”于期仰天叹息流泪道:“我于期每当想到这些,常常痛入骨髓,只是想不出什么办法!”荆轲说:“现在有一句话以解除燕国的祸患,报将军的仇恨,怎么样?”于期便上前问道:“该怎么做?”荆轲回答:“我愿得到将军的首级去献给秦王,秦王一定高兴而召见我,我用左手抓住他的袖子,右手执刀刺他的胸膛,这样,那么将军的仇报了,而燕国被欺侮的耻辱也消除了。将军有这样的想法吗?”樊于期袒露右臂,用左手握着右腕说道:“这是我天天切齿痛心的事,今天方才得到你的开导!”于是自杀。太子听说后,乘车驰往,伏在尸体上痛哭,极为悲哀。既然人已经死了,也就无可奈何。于是便把樊于期的首级装在匣子里封藏起来。
        


        于是太子预先访求各处锋利的匕首,得到赵国徐夫人的的匕首,用一百金购取,让工匠用毒药汁淬练在匕首的锋刃上。用人作试验,只要有一缕血丝透出来,人便没有不立刻死去的。于是整治行装来派遣荆卿。燕国有一个勇士叫秦舞阳,十三岁,杀过人,人们不敢对他反目相看。便令秦舞阳作为副手。荆轲等待一个朋友,想和他同行;这个人住得很远,还没有到来,便替他准备行装。耽搁了一段时间没有动身。太子认为荆轲拖延了时间,怀疑他反悔,就又请求道:“太阳已经落山了,荆卿有动身的意思吗?我请求先派秦舞阳走。”荆轲气愤地大声呵斥太子说:“你怎么这样派遣人呢?受命前往而不能返回复命的人,是小人!将带一把匕首进入凶多吉少的强秦,我之所以拖延,就是要等待我的客人同行。如今太子认为我拖延,请就此辞行诀别吧!”于是就出发。太子及其宾客中知道这事的,都穿着白色的衣服为他送行。到达易水之上,饯行后,上了路,高渐离击筑,荆轲和着节拍歌唱,是变徵调的哀歌,人们都垂泪哭泣。荆轲又边往前走边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又唱起激昂慷慨的羽调,人们都瞪大眼睛,怒发冲冠。于是荆轲登车而去,始终没再回头。
        不久到了秦国,拿着价值千金的礼物,厚赠给秦王的宠臣中庶子蒙嘉。蒙嘉替荆轲先向秦王说:“燕王实在惧怕大王的威严,不敢兴兵抵抗大王的将士,愿意使全国上下都隶属于秦国作为内臣,排在朝秦的诸侯队伍里,纳贡应差像直属的郡县一样,而得以供奉保卫先王的宗庙。因害怕大王而不敢擅自陈说,谨斩樊于期的头,以及献上燕国督亢的地图,装在匣子里,燕王在朝堂上拜送,特地派了使臣来报知大王,请大王指示!”秦王听后大喜,于是穿上上朝的服装,布置最隆重的礼仪,在咸阳宫召见燕国使臣。荆轲捧着盛有地图的匣子,依次进入。到殿前的台阶下,秦舞阳惊恐失色,大臣们都觉着奇怪。荆轲回头讥笑舞阳,走上前谢罪说:“北方外族粗野的人,不曾见过天子,因此紧张。愿大王稍为宽恕他一下,让他在大王面前完成使命!”秦王对荆轲说:“拿他所持的地图来。”荆轲取过地图奉献给秦王,秦王展开地图来看,地图展到尾端而匕首显露出来。荆轲趁机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握着匕首直刺秦王。没有刺到秦王的身体,秦王大惊,自己抽身而起,袖子被扯断了。秦王拔剑,剑太长了,只握住了剑鞘。当时惊惶性急,剑又紧插在鞘里,因而不能立刻拔出来。荆轲追赶秦王,秦王绕柱躲避。大臣们都愣住了,事起仓促出乎意料外,群臣都失去了常态。而秦国的法律规定,大臣们在朝廷上侍奉君王,不许携带任何武器;侍卫君王的郎中们手持武器,都只能列队站在殿下,没有诏令宣召不能上殿。在这危急时刻,来不及召令殿下的卫兵,因此荆轲便追赶着秦王,而大臣们终于惊慌着急,没有办法击杀荆轲,只好一同徒手和他搏斗。这时,侍医夏无且用他捧着的药袋投击荆轲。秦王正绕柱而跑,始终惊惶失措不知怎么办,左右的人于是喊道:“大王背起剑!”秦王把剑背起,顺势拔出剑直砍荆轲,砍断了他的左腿,荆轲残废,于是拿着匕首掷击秦王。没有掷中,却刺中了铜柱。秦王又砍击荆轲,荆轲被砍伤八处。荆轲自知谋刺不能成功,靠着柱子而笑,又蹲坐在地上骂道:“我的事情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为想生擒你秦王,一定要得到归还各国侵地的诺言,以便回报太子。”这时秦王左右的人上前杀死了荆轲。秦王很久心里都不高兴。过后评论功罪,对当赏当罚的群臣按照不同等次给予赏罚,赏赐夏无且黄金二百镒,说:“无且爱护我,就用药袋投击荆轲。”
        因此秦王大怒,增派军队前往赵国,诏令王翦的军队攻伐燕国。十个月攻占了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都率精兵在东面保卫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很急,代王嘉便送书信给燕王喜说:“秦军之所以追击燕军格外急迫,是因为太子丹的缘故。现在大王要是能杀死太子丹献给秦王,秦王必然和解,而国家侥幸可以不亡,宗庙得以祭祀。”此后李信追击太子丹,太子丹隐匿在衍水一带。燕王就派人斩了太子丹,想献给秦国。秦国又进兵攻燕。五年后,秦国终于灭亡了燕国,俘虏了燕王喜。
        第二年,秦王吞并了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秦王朝追捕太子丹、荆轲的党羽,这些人都逃亡了。高渐离改名换姓替人家作佣工,隐匿在宋子地方。过了很久,他劳作得辛苦的时候,听到主人家堂上客人敲筑,徘徊不愿离去。常常脱口而说道:“那击筑的有的击得好有的不怎么样。”一道做工的佣人把这些话告诉主人,说:“那个庸工是个懂音乐的人,背地里评论击筑的好坏。”主人召呼他上前敲筑,堂上满座的客人都叫好。主人赏赐酒给他喝。高渐离思忖,长久地隐匿躲藏是没有尽头的,就退出来,拿出行装匣子的筑和好衣服,改装整容而走上前来。满座的客人都吃了一惊,走下座席用平等的礼节待他,尊为贵客。让高渐离敲筑唱歌,客人们没有一个不是流着眼泪离去的。宋子那个地方的人轮流请他做客,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秦始皇。秦始皇召见,有人认识他,就说:“他就是高渐离啊。”秦始皇爱惜他擅长敲筑,于是就特别赦免他,只弄瞎了他的眼睛。让他敲筑,没有一次不称善叫好的。逐渐地秦始皇更加接近他,高渐离便把铅块放在筑里面,又进而接近始皇帝,他举起筑扑向秦始皇,没有击中。秦始皇于是便杀了高渐离,终身不再接近诸侯国的遗民。
        鲁句践听说荆轲刺秦王的事情后,私下叹道:“唉!可惜他不能精通刺剑的技术啊,真是呀,我实在不了解他!从前我斥责他,他是把我看成外人了!”
        太史公评论道:世人谈论荆轲的故事,称说太子丹的命运是“天降粟米,马儿长角”,太过份了。又说荆轲刺伤了秦王,都不正确。当初公孙季功、董生和夏无且交游,详细了解事情的始末,他们向我讲的就是这样。从曹沫到荆轲这五个人,他们行节义有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然而他们所立的志愿都很显明,都没有改变自己的志愿,英名流芳后世,难道是虚妄的么!
          赏读
        《刺客列传》写的都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出现的人物,他们的行为事迹,印记着当时的道德观念,但他们那种守志不屈的精神,却永远值得后人敬仰和学习。当然,司马迁高超的写作技巧,也是这些历史人物得以流传后世的重要原因。对五个人物的描写,详中有略,或简笔概括,或精雕细琢,他们的性格各异,既有相同的地方,也有各自的特色。但都栩栩如生,互为映衬。其中着重描写的是荆轲,写他与鲁句践赌博发生争执而离去,与盖聂论剑,因意见不合遭呵斥,又默默而退,表现了他的忍让;结交高渐离,饮酒而歌于市中,表现了他怀才不遇,抑郁愤恨的心情;受命行刺秦王,悲歌易水之上,表现了他义无反顾的壮士气概。这些描写,已是淋漓尽致,十分动人。最后对荆轲刺秦王的具体场面的细致描绘,不仅活现出不可一世的秦王的虚弱、狼狈,而且突出地渲染出荆轲的镇定自若、机智勇敢及视死如归。读了之后,使人对这脍炙人口的故事,久久不能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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