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征士诔并序》

2019-04-20 可可诗词网-古文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颜延之

夫璿玉致美(1),不为池隍之宝(2); 桂椒信芳(3),而非园林之实(4)。岂其深而好远哉? 盖云殊性而已(5)。故无足而至者(6),物之藉也(7); 随踵而立者(8),人之薄也(9)。若乃巢、高之抗行(10),夷、皓之峻节(11),故已父老尧、禹(12),锱铢周、汉(13)。而绵世浸远 (14),光灵不属(15),至使菁华隐没(16),芳流歇绝,不其惜乎! 虽今之作者(17),人自为量(18),而首路同尘(19),辍涂殊轨者多矣(20)。 岂所以昭景、泛余波(21)?

有晋征士浔阳陶渊明,南岳之幽居者也(22)。弱不好弄(23),长实素心(24),学非称师(25),文取指达(26),在众不失其寡(27),处言愈见其默(28)。少而贫病,居无仆妾,井臼弗任(29),藜菽不给(30),母老子幼,就养勤匮(31)。远惟田生致亲之议(32),追悟毛子捧檄之怀(33)。初辞州府三命(34),后为彭泽令。道不偶物(35),弃官从好(36)。遂乃解体世纷(37),结志区外(38),定迹深栖(39),于是乎远。灌畦鬻蔬(40),为供鱼菽之祭(41); 织绚纬萧(42),以充粮粒之费 (43)。心好异书(44),性乐酒德(45)。简弃烦促(46),就成省旷(47),殆所谓国爵屏贵(48),家人忘贫者与(49)?

有诏征为著作郎,称疾不到。春秋若干(50)。元嘉四年(51),月日,卒于浔阳县之某里。近识悲悼,远士伤情,冥默福应(52),呜呼淑贞(53)。夫实以诔华(54),名由谥高。苟允德义(55),贵贱向算焉(56)!若其宽乐令终之美(57),好廉克己之操,有合谥典(58),无愆前志(59)。故询诸友好,宜谥曰“靖节征士”。其辞曰:

物尚孤生(60),人固介立(61)。岂伊时遘(62),曷云世及(63)! 嗟乎若士 (64),望古遥集(65)。韬此洪族(66),蔑彼名级(67)。睦亲之行,至自非敦(68)。然诺之信(69),重于布言(70)。廉深简洁(71),贞夷粹温(72),和而能峻(73),博而不繁。

依世尚同(74),诡时则异(75)。有一于此,两非默置(76)。岂若夫子,因心违事(77)。畏荣好古,薄身厚志。世霸虚礼(78),州壤推风(79),孝惟义养(80),道必怀邦(81)。人之秉彝(82),不隘不恭(83),爵同下士,禄等上农(84)

度量难钧(85),进退可限(86)。长卿弃官(87),稚宾自免(88)。子之悟之(89),何悟之辩(90)! 赋辞归来(91),高蹈独善(92)。亦既超旷(93),无适非心(94)。汲流旧��(95),葺宇家林 (96)。晨烟暮蔼,春煦秋阴(97)。陈书辍卷,置酒弦琴。居备勤俭,躬兼贫病。人否其忧(98),子然其命(99)。隐约就闲(100),迁延辞聘(101)。非直也明(102),是惟道性(103)

纠纆斡流(104),冥漠报施(105)。孰云与仁(106),实疑明智(107)。谓天盖高(108),胡諐斯义(109) !履信曷凭(110),思顺何��(111)?年在中身(112), 疢维痁疾(113), 视死如归,临凶若吉。药剂弗尝,祷祀非恤(114),傃幽告终(115),怀和长毕(116)。呜呼哀哉!

敬述靖节,式遵遗占(117),存不愿丰,没无求赡(118),省讣却赙(119),轻哀薄敛。遭壤以穿(120),旋葬而窆(121)。呜呼哀哉!

深心追往(122),远情逐化(123),自尔介居(124),及我多暇。伊好之洽(125),接阎邻舍(126),宵盘昼憩(127),非舟非驾。念昔宴私,举觞相诲(128):“独正者危,至方则碍(129)。哲人卷舒(130),布在前载(131)。取鉴不远,吾规子佩(132)。”尔实愀然(133)。中言而发(134),“违众速尤(135),迕风先蹶(136),身才非实(137),荣声有歇(138)。”睿音永矣(139),谁箴余阙(140)?呜呼哀哉!

仁焉而终,智焉而毙,黔娄既没(141),展禽亦逝(142),其在先生,同尘往世(143),旌此靖节(144),加彼康惠(145)。呜呼哀哉!

〔注释〕 (1)璿(xuan)玉: 美玉。璿: 亦作“璇”。致美: 极美。(2)池隍: 护城河。(3)桂椒(jiao): 都是做香料的植物。信: 诚然。(4)实:物资。(5)殊性: 特殊的习性。(6)无足而至,《韩诗外传》,“夫珠出于江海,玉出于昆山,无足而至者,由主君之好也。”意思是说,希罕的东西,人只要爱好,就自然会得到它。(7)藉: 凭藉。(8)随踵而立:形容人的众多。踵: 脚后跟。(9)薄: 轻视。(10)巢: 巢父,相传是尧时的隐者。高: 伯成子高,相传是禹时的隐者。抗行:高尚的行为。(11)夷: 伯夷,殷周之间的人,与其弟叔齐反对周武王伐纣,逃到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皓: 四皓,指秦末的四个隐士: 夏黄公、角里、绮里季、东园公。峻节: 高峻的节操。(12)父老尧、禹:把尧禹看做和普通父老一祥的人。父老:此指普通老百姓,意动用法。(13)锱铢: 古代两种重量单位,二十四铢为一两,六铢为一锱。这里是意动用法,轻视的意思。周汉: 周朝、汉朝。(14)绵世: 联绵的世代,指过去的年代。浸:渐。(15)光灵: 比喻盛德。不属: 不联接,指无人继承。(16)菁(jing)华: 精粹。这里指隐士们的抗行峻节。(17)作者:这里指隐士。(18)为量: 以为限度。指满足于已有的成就。(19)首路:出 发。同尘: 《老子》云,“和其光,同其尘。”这里指同走隐士道路。(20)辍(chuo)涂:半途而废。涂通“途”。殊轨: 走不同的道路。(21)昭: 明亮,彰明。泛: 浮起。末景、余波: 比喻前代隐士的高风亮节。(22)南岳:这里指庐山,在江西省九江市东。幽居: 隐居。(23)弱:幼年。弄: 嬉戏。(24)长: 年长。素:淳朴。(25)称师: 标榜师法。(26)指: 宗旨,意旨。达: 表达。(27)在众: 在众人当中。寡:这里指独特的操守。(28)处言: 在众人发表议论的时候。见:表现出。默: 沉静。(29)井臼: 指汲水和春米。弗任: 担负不了。(30)藜: 一种野菜。菽(shu):豆。不给:不够用。(31)就养: 指奉养父母。勤:辛劳。匮: 竭。(32)惟: 思。田生: 战国时齐人田过。致:尽。致亲: 尽心养亲。议: 议论。这里指齐宣王曾问田过:君与父谁重?田过回答说,父比君重,因为事君是为得爵禄,而爵禄是为养亲 (见《韩诗外传》卷七) 。(33)毛子捧檄: 东汉人毛义,当母亲在世时,得到派他做县令的檄文,非常欢喜。后来母亲死去,再征召他,他便不去了 (见《后汉书》卷六十九) 。檄: 官府征召用的文书。(34)三命: 指多次地征聘。(35)道:指陶渊明的道德操守。偶物:与世俗相和谐。(36)从好: “从吾所好”的省略语。《论语·述而》载,“子曰: 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37)解体: 这里是摆脱的意思。世纷:世俗的纷扰。(38)结志:集中志向。区外: 世外。(39)定: 停留。迹: 脚印。深栖:在山林深处隐居。(40)灌畦(qi): 从事田园劳动。灌:浇水。畦: 田畦。鬻(yu): 卖: (41)供: 充。鱼菽之祭:用鱼和豆祭祀祖先。《公羊传·哀公六年》: “陈乞曰: 常之母有鱼菽之祭。”疏: “言鱼与豆者,示薄陋无所有故也。”(42)絇(qu): 鞋头上一种钩形的东西,可以穿系鞋带。纬萧: 编织蒿草做成席萡。纬:织。萧: 蒿。(43)粮粒: 指饮食。(44)异书:奇书。这里当指陶渊明读的《穆天子传》、《山海经》之类的书。(45)酒德:晋刘伶有《酒德颂》。这里酒德指酒。(46)简: 省略。烦促:迫促。(47)就成: 成就。省旷: 简约旷达。(48)殆(dai): 大概。国爵屏贵: 《庄子·天运》云,“至贵国爵屏焉。”意思是说,有道德修养的人,连国家的爵位都能屏弃。屏: 弃。(49)家人忘贫: 《庄子·则阳》云,“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意思是说人格品德最高的人,在他贫穷的时候,能使家人忘掉贫穷。与: 同“欤”。(50)春秋: 年龄。(51)元嘉:南朝宋文帝年号。元嘉四年: 公元427年。(52)冥默福应: 即福应冥默,指天道不明。冥: 渺茫、黑暗。默:沉默,没有反应。福应: 古代迷信,认为行善得福,是天对人的报应。(53)淑: 善。贞:正。(54)实: 指一个人的行为。华: 动词,显示出华美。(55)允:这里是确实符合的意思。(56)何算: 不用计较。(57)令终: 善终。(58)典: 典章,条文。李善注: “谥法曰: 宽乐令终曰 ‘靖’,好廉自克曰 ‘节’。”(59)愆(qian): 违。前志:前人的书志,指谥典。(60)尚: 崇尚。孤: 独立。(61)固: 固守,坚持。介立:独立、特立。(62)伊: 语气词。时遘(gou):随时遇到。(63)曷: 何。世及:代代都有。(64)若士: 此士,指陶渊明。(65)古: 指古代的隐士。遥集:遥遥相应。集: 聚。(66)韬: 藏而不露,不炫耀。洪族: 大族。陶渊明的曾祖陶侃曾为大司马。(67)蔑:蔑视。名级: 指著名的上层等级。(68)至自:来自。敦: 勉力,勉强。(69)然诺: 履行诺言。(70)布言: 季布的诺言。汉代季布守诺言,当时谚语说: “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诺。” (见《汉书·季布传》) (71)廉: 方正。(72)贞:正。夷:平。粹: 纯一不杂。温: 和。(73)峻: 严峻。(74)依世: 牵就世俗。尚同:与旁人苟同。(75)诡时: 违背时俗。则异: 以异为则,意思是以不同于世俗为准。(76)默置: 默然置之,指对一切事物持超然态度。(77)因心: 顺着自己的本心。违事:违弃世事。(78)世霸: 当世的霸者,指当权的大官。虚礼: 指对陶渊明虚心礼遇。(79)州壤: 指州县地方。推风:推崇陶渊明的高风。(80)义养: 合乎礼义地奉养父母。(81)怀邦:怀念自己的家乡。(82)人: 此指陶渊明。秉彝: 指秉性。(83)隘: 狭隘。不恭:不敬。(84)下士、上农: 《礼记·王制》云,“诸侯之下士,视上农夫,禄足以代其耕。”这里指陶渊明位卑禄薄。(85)度量: 气度、胸襟。钧:衡量。(86)进退: 指仕宦和隐退。可限: 有操守。(87)长卿:司马相如字。(88)稚宾: 汉代郇相,字稚宾。自免: 因病辞官。(89)子:指陶渊明。悟之: 指懂得了弃官隐退的道理。(90)辩:同辨,指对于那些道理懂得透彻。(91)归来: 指《归去来兮辞》。(92)高蹈: 指归隐田园。独善: “独善其身”的略语。《孟子·尽心上》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93)旷: 旷达。(94)适:往。 (95)汲流: 汲水。 旧��(yan): 旧日家山。 (96)葺(qi):用茅草覆盖房屋。宇:屋宇,房屋。家林: 家乡的园林。(97)煦(xu):阳光的温暖。(98)否: 否定。(99)然: 安于。(100)隐约: 穷困。闲: 隐退。(101)迁延: 退避。(102)非直: 不但。也: 语气词。明:明哲。(103)道性: 有道德、 有修养的品性。 (104)纠(mo): 三股线捻成的绳子。引申为缠绕联结。贾谊《鵩鸟赋》: “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集解》: “祸福相为表里,如纠纆绳索相附会也。”此用其意。斡(wo)流: 旋转流动。贾谊《鵩鸟赋》: “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意思是说,事物在变化流转,祸福倚伏无定。(105)冥漠:渺茫。报施:指“天”给予人的“报应”。(106)孰: 谁。与: 赞许。仁: 指仁人。(107)明智: 这里指明智之士。(108)盖: 大概。(109)胡: 何,为什么。諐(qian): 违反。(110)履信曷凭: 《周易·系辞上》云,“人之所助者,信也。”这里据以提出疑问说: 履行信义,何以没得人助的凭验? (111)思顺何��: 《周易·系辞上》云,“天之所助者,顺也。”这里据以提出疑问说: 思顺天道, 何以反遭弃置?��: 同“置”。 (112)中身: 指五十岁左右。(113)疢(chen): 病。维: 语气词。痁(shan):疟疾。(114)恤: 顾。(115)傃(su): 向。幽: 幽冥。(116)怀: 怀抱着。和: 指冲淡和平的修养。长毕: 指死亡。(117)式: 发语词。遗占: 遗嘱。占: 口述的话。(118)赡(shan): 丰足。(119)讣: 讣告,报丧的信。赙(fu): 送丧的礼物。(120)遭壤: 随便找一个地方。壤: 土地。穿: 指挖坟穴。(121)旋: 立刻。窆(bian):下棺。(122)追往:追念往日。(123)远情: 深情。逐: 追逐,这里是追念的意思。化: 变化,这里指死去的人。(124)尔: 指陶渊明。介居: 独居,隐居。(125)伊:语气词。洽: 和谐。(126)接阎: 近居。阎: 闾里。(127)盘: 盘桓。(128)诲: 劝导。(129)碍: 障碍。(130)哲人: 才能识见超众的人。卷: 指隐退。舒: 指仕进。(131)布: 陈述。前载: 前人的记载。(132)规: 规劝。佩: 佩带,引申为记住的意思。(133)愀然:忧虑的样子。(134)中言: 内心的话。(135)违众: 与众人相违背。速: 加速。尤: 怨恨。(136)迕(wu)风: 逆风的东西。蹶(jue): 倒下。(137)身才: 人身和才干。实: 坚实。(138)荣声: 荣华和名声。有歇: 有消歇的时候。(139)睿(rui)音: 明哲的言论。永: 这里指永别。(140)箴(zhen): 规劝。阙: 过失。(141)黔娄: 春秋时代的高士,死后他的妻子谥他为“康”。(142)展禽: 春秋时鲁国的大夫,封邑名 “柳下”,谥为“惠” ,亦称柳下惠。(143)同尘: 同道。往世: 古代,这里指古代的贤士。(144)旌: 表彰。(145)加: 超过。

〔鉴赏〕我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田园诗人陶渊明生活在东晋末年。他在世的时候,既非军政界的重要人物,也非文坛上的知名诗人。他去世的时候,颇为萧条,连“春秋若干”都没有一个确切的记载。当时只有他的好友,任始安郡太守的颜延之写了一篇《陶征士诔》,寄托伤悼之情。尽管颜延之对陶渊明归隐的意义和文学创作的成就理解并不深刻,但由于颜延之跟陶渊明交往时间甚长、情谊甚深,因而这篇诔文是记述陶氏生平、品评陶氏德行的一篇最早、最真实的文献,是我们今天了解陶渊明的生活和思想的最可靠的参考材料。这篇诔包括两个部分。前一部分用散文写成,可以称作序文; 后一部分是诔文正文,用韵文写成。两部分内容各有侧重,但又有相同之处,都记述了与逝者有关的生活,赞颂其品德,抒发哀伤怀念之情。正如《文心雕龙·诔碑》所说,“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论其人也,暖乎若可觌;道其哀也,凄焉如可伤。此其旨也。”颜延之的《陶征士诔》就是一篇符合“诔”的要求的优秀作品。

序文部分可分为三段。第一段,展开议论,赞美隐士的峻节抗行,对古隐逸传统后继无人深表惋惜。作者开篇即以世所罕见的璿玉和桂椒比喻隐士的高洁。指出它们“深而好远” ,乃是由于具有一种天生的“殊性” ,以此说明隐士的品性也是由特殊的天性造成。作者对隐士的高洁给予高度评价,认为古代巢父、伯成子高、伯夷、四皓这样的隐士,他们的峻节抗行超过了尧、禹这样的圣贤,压倒了周、汉这样的盛世。可惜的是,后来隐逸的传统“光灵不属” 了。如今的一些人,自诩为清高的隐士,却常常“辍涂殊轨” ,半途而废,只能算古隐逸传统的末照和余波了。作者所以一上来就发这番议论,是由于自东汉以来,隐逸之风甚盛,舆论上以隐逸为高,这一社会思潮当然会深深影响颜延之的观点。从文章的布局来看,这一段议论,特别是对“光灵不属”的叹惋,正为下文赞扬陶渊明高蹈幽居作了铺垫。

第二段,记述陶渊明隐居前后的生活状况和朴实平易的性格。这些记述对于我们了解诗人的经济地位很有价值: 入仕之前,他“少而贫病,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母老子幼,就养勤匮”,为维持生计,才不得不出外做官。这和诗人在《归去来兮辞》的序言中的自述是一致的。归田之后,诗人过着农耕的生活,“灌畦鬻蔬,为供鱼菽之祭;织绚纬萧,以充粮粒之费” 。然而诗人不以清贫的生活为苦,反而借读书、饮酒自乐其乐。颜延之认为这是陶渊明从小就养成的天性所致,他“弱不好弄,长实素心” ,“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每见其默” ,养成了“简弃烦促,就成省旷”的秉赋,所以才能做到“弃官从好”,“解体世纷,结志区外” 。

第三段,记述陶渊明的去世和赠谥作诔的缘起。对于陶渊明在贫穷的生活中去世,作者极为愤慨。由于作者认为陶渊明的品格中有“宽乐令终之美,好廉克己之操” ,所以和逝者生前友好商量,赠以“靖节”之谥,又因为朝廷曾“有诏征为著作郎,称疾不到”,所以谥曰靖节征士。

诔辞部分,用韵文写成,采用整齐的四言的句式。有的选本在诔辞换韵处分段,但过于琐碎。这里按内容的不同分成四段。从“物尚孤生”到“禄等上农” 是第一段,赞美陶渊明高尚的人格。作者首先指出陶渊明具有卓然特立的精神。他出身于名门洪族,却不炫耀自己显赫的家族,不把门第等级放在眼里。这在门阀制度森严,极重门第等级的东晋,是极为可贵的。继而,作者赞颂了陶渊明对亲的孝友和待人的诚信,以及方正、深沉、纯正、温和而又不失严肃的个性。在那“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 (陶渊明《感士不遇赋序》) 的时代,陶渊明不顾世人的毁誉,“因心违事” ,按照自己的本意行事;他“畏荣好古,薄身厚志” ,不慕虚荣,心尚淳古,对自身的生活享受要求很低,对理想的追求却坚持不懈。所以在当地有很高的威望,以致 “世霸虚礼,州壤推风” ,成为士人的风范。

从“度量难钧”到“是惟道性”是第二段,记述陶渊明辞官归隐后的乡居生活乐趣。这一部分写得文采飞动,极为优美: “汲流旧��,葺宇家林” ,说他又回到故乡大自然的怀抱; “晨烟暮霭,春煦秋阴” ,高度概括了诗人在农村晨昏四时其乐无穷的生活乐趣; “陈书辍卷,置酒弦琴” ,记述了劳动之余读书、饮酒、抚琴等生活内容,显得异常清幽闲适。但颜延之并没有把陶渊明写得整日飘飘然,似乎不食人间烟火食,他也写了诗人生活中并不清雅的那一面: “居备勤俭,躬兼贫病” ,他更赞美诗人坚持劳动生活的节操: “人否其忧,子然其命” 。对于他在贫病生活中,“迁延辞聘”,决不再返回仕途的决心,作者认为不只是由于诗人的明哲,归根结底还是由于诗人有与众不同的“道性” 。

从“纠斡流”到 “旋葬而窆,呜呼哀哉” 是第三段, 记述陶渊明病故的情况和对薄葬的要求,并对天理冥漠,不报施陶氏这样的仁人表示愤慨。作者首先对天道不明发出了愤怒的责问: “孰云与仁? ……胡諐斯义!履信何凭,思顺何寘? ”这一切都是针对陶渊明终生贫病,“中身” 之年(五十岁左右)即染病身亡而发。对天道的斥责,其实是对那个不公正的社会的谴责。继而,作者叙述了陶渊明身患疟疾,却“视死如归,临凶若吉” ,既不愿服药,也不肯求神的达观态度,以及关于薄葬的遗嘱。对于诗人的去世,作者心情十分沉痛,两次痛呼 “呜呼哀哉”,在诔辞的人称上也由第三人称改为对面呼告的第二人称(“子”),从而增强了诔辞的感情色彩。

从“深心追往”到篇末是第四段,作者深情地追述二人的情谊,对逝者表示沉痛的悼念。“深心追往,远情逐化” ,表明作者对逝者深情的怀念。因为作者当初与陶渊明 “接阎邻舍,宵盘昼憩” ,关系十分亲密,而这种亲密的情谊是以二人的志趣相投或思想上的一致为基础的。作者回忆陶渊明对自己的真诚劝诲,其中包含着深刻的人生经验。对于仁焉、智焉如陶渊明的逝世,作者歔欷感叹,想到 “睿音永矣,谁箴余阙” ,不禁再次痛书 “呜呼哀哉” 。

颜延之的这篇《陶征士诔》对于我们了解陶渊明的生活和思想有很高的文献价值。作为陶氏的友人而又对他了解较深的颜延之,在诔文中真实地介绍了陶渊明归隐前后的生活状况:归田之前,陶渊明和一般士大夫相比,生活是清寒的; 归田之后,还要“灌畦鬻蔬” 、“织绚纬萧” ,参加一定的劳动,过着“居备勤俭,躬兼贫病”的生活。既不象贫苦农民的啼饥号寒,也谈不上富裕。按当时的看法,陶渊明的经济状况是“未足为高栖” (陶渊明《饮酒》第九) 的,但诗人坚持自己的道路,即使朝廷征召,也拒不赴命,甚至在贫病中“视死如归”,也不后悔。这种坚持理想、坚持气节的精神是异常高尚的。尽管颜延之理解不深,但这篇诔文客观地记述了诗人的生活和态度,有助于我们结合陶渊明的诗文认识其思想和人格。我们说,颜延之对陶渊明理解不深,一方面表现在他对诗人归隐的看法比较肤浅。在诔文的序中,他强调诗人的隐居出于一种高洁的天性,是一种古隐逸之风的继承,而没有看出陶渊明不满现实,与上层社会不同流合污的态度。稍后于颜的范晔就指出隐逸有种种原因: “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 (《后汉书·逸民传论》) 总之,对黑暗的社会都具有一定的批判意义,决非一种“殊性”或“道性”使然。诔辞又说: “长卿辞官,稚宾自免。子之悟之,何悟之辩! ”把陶渊明的归田和司马相如等的因病辞官等量齐观,同样反映出颜延之对陶渊明的不理解。另一个不理解是对陶渊明文学成就的评价。全文除了“文取指达”四个字外,对陶渊明巨大的文学成就再没一个字论及。孔子曾说过:“辞达而已矣 ”是不提倡文辞的华美的。魏晋以来,文学趋向华美藻饰。颜延之说陶氏“文取指达”,实际是一种委婉的批评,意思是说他写作品只求能表情达意,并无文采可言。这种意见反映出颜延之对陶渊明文学的轻视,也反映着当时士大夫阶级的文学倾向。颜延之“文章之美,冠绝当时” (《宋书·颜延之传》) ,是当时文坛的领袖。他自己的诗“铺锦列绣”,“雕缋满眼”。以如此的文学好尚去看陶渊明的诗文,当然以为质木无文,无可足取了。“文取指达”还是比较客气的评价哩! 当然,这种评价是时代风气的反映,刘勰、锺嵘、沈约乃至萧统对陶氏文学成就评价都不高,我们也不必对颜延之过多责备。

字数:9130
周明

吴功正 执行主编.古文鉴赏辞典.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第544-5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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