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季宣《春愁诗效玉川子》

春阴苦无赖，巧解穷雕锼。

入我方寸间，酿成一百万斛伤春愁。

我欲挹此愁，寸田无地安愁刍。

沃以一石五斗杜康酒，醉心还与愁为谋。^②

愁肠九转疾车毂，扰扰万绪何绸缪。^③

愁思傥可织，争奈百结不可紬。^④

我与愁作恶，走上千尺高楼。

楼千尺，溯云汉，只见四极愁云浮。

都不见铜盘之日，缺月之钩。

此心莫与明，愁来压人头。

逃形入冥室，关闭一已牢。

周遮四壁间，罗幕密以绸。^⑤

愁来无际畔，还能为添幽。

忧我有龙文三尺之长剑，真刚不作绕指柔。

匣以明月，通天、虹玉、烛银之宝室，可以陆剸犀象、水断潜伏之蛟虬。^⑥

云昔黄帝轩辕氏，用斩铜头铁额、横行天下之蚩尤。^⑦拟将此剑斮愁断，昏迷不见愁之喉。^⑧

若士为我言，子识愁意否？^⑨

愁至不忘，以愁生有来由。

闭愁不足计，空言学庄周。

日中之影君莫避，处阴息影影不留。

疾行嫌足音，不如莫行休。

因知万虑为萦愁之繂，忘怀为遣累之舟。^⑩

归来衲被盖头卧，从他鼻息鸣齁齁。⁽¹¹⁾

取友造物先，汗漫相与游。⁽¹²⁾

朝跻叫阊阖，夕驾栖丹丘。⁽¹³⁾

天公向我笑，金母为我讴。⁽¹⁴⁾

酌我以琼浆、玉液、朝阳、沆瀣之浓剂，俾我眉寿长千秋。⁽¹⁵⁾

却欲强挽愁作伴，愁忽去我无处踪迹寻行辀。⁽¹⁶⁾

惟有春华斗春媚，一一茜绚开明眸。

又有平芜绿野十百千万头钝闷耕田牛，

踏破南山特石头。



【注释】 ①玉川子：唐代诗人卢仝(775?—835)，自号玉川子，其诗风格幽僻险怪。此诗即是仿玉川子著名的《月蚀诗》。②杜康酒：名酒。杜康是传说中酿酒的发明人。③毂(gu 古)：本指车轮木，这里作车轮解。绸缪：这里是缠缚，绵密的意思。④紬：同“抽”，抽引，整理。⑤绸：同“稠”，密。⑥明月、通天、虹玉、烛银：都是珍宝名，古有明月珠，通天犀。(tuan 团)：割、截断。⑦蚩(chi 痴)尤：神话传说中九黎族首领，与黄帝战于涿鹿，失败被杀。⑧：同“斫”(zhuo)：砍、斩。⑨若士：即《庄子·秋水》中对河伯讲大道的北海若，“若”，传说是北海之神。这里写若士劝诗人学庄周以解愁，以下“日中之影”四句化用了《庄子·天下》里批评惠施的“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的语意。⑩(lu 路)：粗绳。(11)齁(hou)：鼻息声。(12)造物：造物主，天帝。(13)阊阖：天门。丹丘：神话中的仙山。《远游》：“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归乡。” (14)金母：即西王母。因西方属金，故称。(15)朝阳、沆瀣：出自《远游》：“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王逸注：“朝霞者，日始欲赤黄气也。沆瀣者，北方夜半气也。”朝阳即朝霞。(16)辀(zhou)：车辕。



【译文】 阴沉沉的春天无赖透，最巧知镂恨雕愁。它溜进我只有方寸的心里耍赖不走，酿造出一百万斛的伤春愁。我想给愁报户口，可是心田里没有余地安置养愁的草刍。我想用一石五斗杜康酒把愁浇走，不料被酒灌醉的心却与愁合谋。愁肠不断地转动呵快过车轮轴，又好像千丝万缕密密地缚住我的脚和手。愁思似乎可编织，怎奈它缠成百结理不出个头。我同愁搏斗，走上千尺高楼。千尺高楼呵直冲斗牛，我极目四望只见天四边都是愁云浮。看不见铜盘一样的太阳呵，也见不到缺月一钩。我糊里糊涂没还手，愁已经压住我的头。我跑入暗室躲避愁，把室门关紧风雨不透。再在四面墙壁上拉上罗幕，一重重罗幕呵又密又稠。没想到愁仍能闯进来，使房子变得更加黑幽幽。

我要让愁也担忧，因为我有雕着龙纹的三尺剑，它千锤百炼坚硬无比，宁肯折断也决不化为绕指柔。剑匣里装饰着明月珠、通天犀等许多珍宝，可以斩杀陆上犀象，水中蛟虬。听说当年黄帝轩辕氏在涿鹿用它显身手，斩杀了铜头铁额、横行天下的蚩尤，我打算用这柄剑把愁截断，谁知昏迷之中竟看不见愁的咽喉。

北海之神对我说：“愁的来意你知否?为何总向你纠缠不休?它的发生有来由。你想关闭愁决非好计谋，我看你只是口头上说学庄周。日光下的影子你不用躲，只要你站在阴处影子自然不留。你快步走路怎么又嫌足音响?要想消灭足音只有停步不走。”呵，北海神的这番话，把解愁道理注入我心头。我知道过多思虑是系愁的绳索，忘怀一切才是载走愁恨之舟。归来睡大觉，被子蒙住头，很快睡熟了鼾声响齁齁。先找天帝交个好朋友，同他一道上天入地任遨游。早上登天叫开天门，晚上歇息仙山丹丘。天公向我亲切笑，王母热情为我放歌喉，让我畅饮琼浆玉液各种浓浓的美酒，使我得享千岁之长寿。这会儿即使我要强拉愁来作伙伴，愁也会挣脱开去，一点踪影也不留！眼前只有一派明媚春光百花争妍斗艳，绚丽缤纷的景象扑入我明眸。又有平芜绿野上十百千头忍辱负重闷声不响的耕田牛，正踏破南山坚硬锋利的石头向前走！ (闻 涛译)



【集评】 今·李廷先：“薛季宣自幼受家庭教育并受岳飞、韩世忠等抗金的英勇事迹的鼓舞，也是一位坚定的主战派。……正当他壮年有为时期，宋孝宗任用张浚为主帅，指挥北伐，因将领不和，导致符离之败，结成隆兴和议，从此南宋一蹶不振，苟安一隅。这种形势对他来说是感到痛心疾首的，但又无力挽回这种衰颓的政治形势，于是发而为诗，一泄悲愤不平之气，构成了这首诗的主调。……所谓春愁是宋廷对金一再屈服所造成的衰颓形势的激发而产生的悲苦情绪。……全诗纯从想象着笔，豪气横溢，思如泉涌，波澜起伏。全诗六十三句中，盘空硬语，联翩而下，似庄似谐，塑造出各种光怪陆离的形象。……和诗情跌宕相应的是句式的变化，有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六字句、七字句、九字句、十字句、十三字句、十四字句，最长的是十六字句。……几乎没有一句不拗折，越长越拗，……以表现胸中抑郁不平之气，……读之如暴雨骤至，令人骇愕，用这种表现手法，把抽象的思想感情的活动写得这样酣畅，在宋人诗中是罕见的。”(《宋诗鉴赏辞典》第907—908页)



【总案】 上引评论揭示了这首诗的主题及艺术表现特色。作者写愁情，有形可见，并可斗量，靠嚼草生长;时而如车轮飞转，时而又千头万绪;无孔不入，又弥天盖地;宝剑虽可斩杀它，但很难找到它的咽喉;它如影之随人，如足音随步，挥斥不去。但如果人能忘怀一切，逍遥自得，即使强拉它作伴，它也会挣脱而去。愁这种抽象的思想感情活动，被作者写得可触可扪，有灵有性，光怪陆离，淋漓尽致，我们不能不惊叹作者想象力的奇妙新鲜，匪夷所思。而诗的句式，竟然从三字句到十六字句，有十种变化之多;散文语法灵活运用，音调的大胆拗折、亦险怪无比。宋诗比唐诗平实。宋代诗人中，没有诸如韩愈、孟郊、李贺、卢仝、马异、刘叉等一大批擅长写幽僻险怪诗的作家。因此，薛季宣这篇仿玉川子又比玉川子更怪僻的诗，确是宋诗中的罕有的奇葩。由于采用了这种怪诞的手法，作者忧国伤时的愁情被抒发得异常激烈深刻、鲜明独特，令人惊心骇目。应当指出，诗隔句押韵，一韵到底，对于散文化又有所抑制，使之仍具备诗的旋律、节奏。《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评薛季宣诗“颇工七言，极踔厉纵横之致”，此诗可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