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生命更永久,比心灵更辽阔——晚唐五代浙江词人笔下的江南

2018-09-11 可可诗词网-诗词论评 https://www.kekeshici.com

从西北、中原传播而来的词体,在浙江发展到晚唐时期,已沉浸在本地清丽、 秀美的风物、风情之中,散发出浓郁的江南山村水乡情味,新安皇甫松词就是其 杰出代表。当然,这尚是浙江本地文化在物质和感性层面对词体创作所产生的 初步影响,深层次的影响则有待两宋和明清。

 

据曾昭岷、曹济平等四先生所辑《全唐五代词》正副编所录,晚唐五代浙江籍 词人有:婺州东阳滕迈(生卒年不详),存《杨柳枝》1首;湖州姚合(781?-846), 存《杨柳枝》5首,另有存目词《杨柳枝》1首;睦州施肩吾(生卒年不详),存《杨柳 枝》、《步虚词》各1首;睦州分水何希尧(生卒年不详),存《杨柳枝》1首;越州朱 庆余(生卒年不详),存《采莲子》1首;睦州新安皇甫松(生卒年不详),存《天仙 子》2首、《浪淘沙》2首、《杨柳枝》2首、《折得新》2首、《梦江南》2首、《采莲子》2 首、《竹枝》6首、《抛球乐》2首、《怨回纥》2首,共22首,另有存目词《竹枝》、《应 天长》、《荷叶杯》各1首;越州山阴吴融(?-903),存《水调》1首;杭州临安钱俶 (929—988),存《木兰花》1首,另存失调名词1首;新城罗隐(833—910),存《柳 枝词》2首。存目词系误系误收,姑不论。合计,则晚唐五代浙江共产词人9 家、词作37首。

为详细了解晚唐五代浙江词的创作特色,现在逐篇辨析的基础上,将上述 37首词的题材构成情况,列表显示如下:

 

晚唐五代浙江词题材构成表

 

 

 

序号 题材 数量 百分比(%)
1 咏物 19 51.35
2 艳情 6 16.22
3 怀古 3 8.11
4 闲愁 3 8.11
5 风土 2 5.41
6 写景 2 5.41
7 边塞 1 2. 70
9 游仙 1 2. 70
10 人物 1 2. 70
11 咏怀 1 2. 70

 

 

统计显示,晚唐五代浙江词人的取材共有11类,最热衷的则是咏物题材,这 类作品有19首,所占比例已过半,为51.35%。其次是艳情词,有6首,占 16.22%的比例。再次就是怀古、闲愁两类,皆有词3首,所占比例为8.12%。 风土、写景两类,各有词2首。其余4类各有词1首。若与晚唐五代时期最具代 表性的词总集《花间集》进行比较,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本期浙江词在取材上的 个性特色。

 

500首花间词题材构成

 

 

 

序号 类型 数量 百分比(%)
1 闺情 223 44. 60
2 艳情 107 21.40
3 咏物 41 8.20
4 风土 25 5.00
5 羁旅 18 3. 60
6 写景 18 3. 60
7 怀古 13 2. 60
8 闲愁 12 2.40
9 隐逸 8 1. 60
10 边塞 7 1.40
11 交游 6 1.20
12 神话 6 1.20
13 宫廷 5 1.00
14 科举 5 1.00
15 人物 5 1.00
16 宗教 5 1.00
17 咏史 4 0.80
18 节序 3 0. 60
19 闲适 3 0. 60
20 哲理 3 0. 60
21 亲情 1 0.20
22 咏怀 1 0.20

 

 

在《花间集》中,闺情、艳情两类,即占去66%的份额,咏物词只有41首,占 8.20%的比例,而怀古词、闲愁词仅分别有词13首、12首,各占2.60%和2.40%的 比例。风土、写景两类词作所占比例也低于浙江词。人们常言“词为艳科”,且以晚 唐五代词为根据。现在看来,这个结论只是就大体而言;具体到浙江词,艳化倾向 虽已明显,但尚未形成压倒性的绝对优势。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晚唐五代浙江词中 没有闺情词。这与晚唐五代时期“男子作闺音”的词体创作习惯亦颇不相类。

从上面的统计和比较可以看出,晚唐五代浙江词在题材内容上的特色主要 有两点:一、留恋江南风物;二、伤逝情绪严重。下面先来讨论第一点,即晚唐五 代浙江词人对家乡风物的无比留恋。

这一点比较容易理解。热爱家乡乃人之常情,更何况浙江确实很美丽,更何 况身处异乡或逆境中的人最眷念故土。江南是柔美的,浙江又柔美之尤者;山水柔 美,于人亦然,乃以女子为尤物。漂泊、羁留北方而落魄不偶的游子,自然无限怀念 他们柔美的江南,那生他、养他、给他情感慰藉的故土。漫无涯际的思念里,江南的 一草一木,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联翩而来,从他们的毫端滴落,击穿长夜,洇红幽梦。

在故乡众多美丽的风物中,什么是他们的私衷偏爱?是堤边那生命力旺盛、 可以随处生长而又柔美多姿的杨柳。什么是他们的至爱、心灵的慰藉?是那广袤 的江南和在江南翘首等待的柔美女子。是的,即使在今天,要我们列举一种江南最 具代表性的风物,大概仍非杨柳莫属;而最让我们魂牵梦绕、倾心相悦的无疑还是 那江南女子。难怪在晚唐五代词人的作品里,一下子突然出现那么多婀娜妩媚的 柳枝和江南美女了。不够刚强,有点柔弱?也许是吧。但兵荒马乱、苛捐杂税, 生命和生存都难以保证,又哪来劲骨和勇力!所以,杨柳、女子那样看似脆弱而 却无比顽强、虽然易逝却十分美丽的事物,就成为晚唐五代浙江词人的钟爱了。

在37首词作中,共有咏物词19首,咏杨柳者过半,为10首;这10首咏柳词 全部调寄《杨柳枝》或《柳枝词》。另外,尚有2首《杨柳枝》被皇甫松改造成了怀 古词。且看词人如何让笔下的杨柳来代言他们彷徨、愁苦的心声:

 

三条陌上拂金羁,万里桥边映酒旗。此日令人肠欲断,不堪将入笛 中吹。

 

 

——滕迈《杨柳枝》

 

 

黄金丝挂粉墙头,动似狂颠静似愁。游客见时心自醉,无因得见谢 家楼。

叶叶如眉翠色浓,黄莺偏恋语从容。桥边陌上无人识,雨湿烟和思 万重。

江上东西离别饶,旧条折尽折新条。亦知春色人将去,犹胜狂风取 次飘。

二月杨花触处飞,悠悠漠漠自东西。谢家咏雪徒相比,吹落庭前便 作泥。

江亭杨柳折还垂,月照深黄几树丝。见说隋堤枯已尽,年年行客怪 春迟。

 

 

——姚合《杨柳枝》五首

 

 

伤见路边杨柳春,一重折尽一重新。今年还折去年处,不送去年离 别人。

 

 

——施肩吾《杨柳枝》

 

 

大堤杨柳雨沉沉,万缕千条惹旧恨。飞絮满天人去远,东风无力系 春心。

 

 

——何希尧《柳枝词》

 

 

灞桥晴来送别频,相偎相倚不胜春。自家飞絮犹无定,争解垂丝绊 路人。

一簇青烟锁玉楼,半垂栏畔半垂沟。明年更有新条生,恼乱春风卒 未休。

 

 

——罗隐《柳枝词》二首

 

杨柳有二义,其一是杨树和柳树的合称,其二是单指柳树。古代诗词里的杨 柳一般是指柳树,因为它有细长的枝条,比杨树更具美感。杨柳是一种极寻常的 树种,我国南北均有生长。杨柳与送别的关系,杨柳与文学中送别题材的关系, 源远流长,由来已久。《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 雪霏霏”的描述,至今仍能让我们感受到那份离乡背井的感伤。汉乐府《横吹曲》 中已有《折杨柳》,说明至迟在汉代,即有折柳相送的习俗。汉末阮瑀《驾出北郭 门行》诗云:“驾出北郭门,马樊不肯驰。下车步踟蹰,仰折枯杨枝。”长安城东的 灞桥,折柳赠别更成为一道文化景观。《三辅黄图》卷六“桥”条即云:“霸桥在长 安东,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宋人程大昌《雍录》卷七“渭城”条 亦云:“汉世凡东出函、潼,必自霸陵始,故赠行者于此折柳为别也。”遂成习俗。 梁元帝萧绎《折杨柳》诗写道:“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萧子显《燕歌行》写道: “浮云玉叶君不知,思君惜去柳依依。”顾野王《芳树》诗写道:“幽幽桂叶落,驰道 柳条长。折荣疑路远,用表莫相忘。”江总的《折杨柳》写道:“春心自浩荡,春树柳 攀折。共此依依情,无奈年年别。”隋代无名氏的《送别》诗写道:“杨柳青青著地 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到唐代,折柳相送之风已盛行,长安城东的灞桥因交通位置重要更成为祖席 离歌之地。诚如罗隐所云:“灞桥晴来送别频。”李白《忆秦娥》词曰:“年年柳色, 霸陵伤别。”《劳劳亭》诗云:“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王之涣《送别》诗云:“近 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曰:“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 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杜甫《柳边》诗云:“汉南应老尽,灞 上远愁人。”张籍《蓟北秋思》云:“客厅门外柳,折尽向南枝。”张佖《咏柳》诗云: “世间惹恨惹饶此,可是行人折赠稀?”裴说《柳》诗也唱道:“高拂危楼低拂尘,灞 桥攀折一何频。思量却是无情树,不解迎人只送人。”折柳的含义已定位在赠别 和离愁上。久而久之,一闻折柳,便起乡思与相思。李白《春夜洛阳闻笛》诗即已 写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为什么杨柳意象与送别文学之间,会产生这么密切的关系呢?笔者以为,这 与杨柳独特的姿态和生长属性直接关联。笔者曾撰文指出,比兴源自人从自然 中所获得的类比感悟。杨柳有柔软的下垂的枝条,枝条上有容易枯黄凋零的 叶片,那是生命柔弱、易逝的表现;有随风四散的雪花似的柳絮,那是生命不能自 主、茫然无助而又不肯屈服、四处求生的表现,多么像离别时无可攀附而又努力 延伸的思绪;杨柳的枝条又是那么茂密,即使在风中,也仿佛依依的帘幕,那是生 命相互依赖的表现;枝条上的细长的叶片,恰似女子的双眉,一旦随风轻拂,那是 最惹人怜惜的姿态;但是,脆弱、柔软的杨柳,又是生命力旺盛的,落籽生根,插柳 成荫,这是平凡生命最大的愿望和最大的骄傲。茂密的柳枝里跳动着比兴悦耳 的鸣叫,“柳”谐“留”,“丝”谐“思”,“絮”谐“绪”,干脆就把柳叶叫做“柳眉”吧,一 树柳色在渡头依拂,回首望去,是否就是那位身着绿罗裙的女子在风中伫立?果 然,晚唐五代无名氏《望江南》词就唱道:“湖上柳,烟柳不胜垂。宿露洗开明媚 眼,东风摇弄好腰肢。烟雨更相宜。环曲岸,阴覆画桥低。线拂行人春晚后,絮 飞晴雪暖风时。幽意更依依。”

“柳”既谐“留”,首先当然是挽留;挽留不得,只能互道珍重;既去,则相思生, 担忧生,盼归之情生。故折柳相送者,其意甚多:首示挽留,罗隐词所谓“争解垂 丝绊路人”是也;次表惜别,何希尧词所谓“飞絮满天人去远,东风无力系春心”是 也;三祝平安,笔者上文已有分析,而清人褚人获《坚瓠广集》卷四亦云:“送行之 人,岂无他枝可折而必折柳者,非谓津亭所便,亦以人之去乡,正如木之离土,望 其随地皆安,一如柳之随地可活,为之祝愿耳。”四劝早归,其实仍是殷勤挽留之 意,前引隋人《送别》诗“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李隐商《杨柳枝》词 所谓“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是也。

不过,在晚唐五代之前,与杨柳有关的诗文,其背景尚多是北方。中唐以来, 北方地区生态环境的恶化,经济和文化重心南移,杨柳自身品种结构的变化,杨 柳的生长地就主要是江南了,杨柳意象也就逐渐成为江南风景和文化的典型象 征。杨柳作为江南意象,典型地体现了江南物华繁茂的富庶景象、水乡清柔的秀 丽风光和歌儿舞女之乐的欢乐场景。而折柳,则依然是送别和离愁的象征和 寄托;同时,受战乱影响,折柳已拥有的文化内涵还进一步得到强化。故晚唐五 代浙江词人所创作的10首咏柳词,无一例外,都表达离愁别绪、相思之苦。另外 两阕《杨柳枝》,虽被皇甫松写成了怀古词,仍是从“离别”这个传统意蕴出发和展 开的,仍可划归广义的咏柳词和离别词。

除了咏柳,晚唐五代浙江词人所咏之物尚有鹧鸪、荔枝、莲花、红烛、核桃、莲 子、桃花、杏花和一种催酒用的绣球。这些事物,均出自皇甫松词;除催酒球为两 首《抛球乐》所咏外,其余诸物都分别见于6首《竹枝》词,其中第四首合咏蜡烛、 核桃,第六首合咏桃花、杏花。所咏风物,催酒球为娱乐用品,南北皆有;核桃虽 南北皆生,但品种各异,既入《竹枝》歌咏,则当为南方品种;其余花鸟等则皆为江 南特有风物,表现的都是女子相思主题。

说到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晚唐五代词艳化的缘由。笔者以为,原因主要有 四:一是身处割据政权,文士往往胸无大志,易于沉沦世俗;二是经济重心南移, 江南城市繁荣,市民娱乐文化也随之兴起,对文士有诱惑作用;三是南方主要割 据政权的统治者爱好声色文艺,对世风和士风的艳俗化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最后,则是南方女子确实比较柔美动人,亦善解风情。事实上,自《诗经》郑风、卫 风和南朝乐府民歌以来,南方女子多情、温柔、善良、美丽的特征和魅力,早已为 世人所公认。曹植《曹子建集》卷五《杂诗六首》其四云:“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 李。”萧统《昭明太子集》卷三《蕤宾五月》云:“莲花泛水,艳如越女之腮。”至迟在初 唐,即已形成“吴娃”、“越艳”、“郑婉”、“秦妍”、“荆姝”之类的说法。王勃《采莲赋》 即有云:“是以吴娃、越艳、郑婉、秦妍,感灵翘于上节,悦瑞色于中年。”但诗人们提 得最多的还是“吴娃”与“越艳”。《李太白文集》卷九《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 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云:“吴娃与越艳,窈窕夸铅红。呼来上云梯,含笑出帘 栊。对客小垂手,罗衣舞春风。”《李群玉诗集》卷上《长沙九日登东楼观舞二首》其 一云:“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韩偓《韩内翰别 集》之《三月二十七日,自抚州往南城县,舟行见拂水蔷薇,因有是作》诗云:“绿刺红 房战袅时,吴娃越艳曛酣后。”孙光宪《河传》词云:“木兰舟上,何处吴娃越艳,藕花 红照脸。”可见越女的美艳,着实让诗人动情。王昌龄《浣纱女》诗云:“钱塘江畔是 谁家,江上女儿全胜花。”李叔卿《江南好》词云:“湖上女,江南花,无双越女春浣 纱。”李贺《南园十三首》其一云:“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

与咏物题材性质较近的是写景和风土两类,分别有词作2首,都出自皇甫松 笔下,写景词是两首《浪淘沙》,风土词是两首《采莲子》,词中反映出的也仍都是江 南的景物和风情。而两首《采莲子》所咏,还是活泼与多情的南国女子。也因为这 个原因,笔者把其中的第二首即“船动湖光滟滟秋”一阕,同时界定为人物词。

咏物、风土题材已然,则艳情题材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艳情词共有6首,5 首出自皇甫松之笔,即《天仙子》2首、《梦江南》2首和《怨回纥》第二首,第六首是 朱庆余所作《采莲子》(隔岸花草远濛濛),其中让人魂牵梦绕的人物依然是浙江 美丽多情的女子。

由上可知,浙江女子已与浙江其他风物一样,成为美丽江南、美丽浙江的一 种化身和象征了。如果没有这些女子,江南就不成其为江南了,浙江也不成其为 浙江了。

接着再来讨论第二点,即晚唐五代浙江词中浓重的伤逝情结。

其实,从上面所举词作和所做的分析中,我们已能深切感知晚唐五代浙江词 的伤逝、伤感情韵了。笔者以为,晚唐五代浙江词中浓重的伤逝情结,主要源自 动荡不安的时代政治。美好的人事本就已够让人担忧的了,身处一个分裂割据、 动荡不安的时代,自然更容易感发人的怀旧、伤逝情绪。

不过,这样的解释还不能让人信服。因为当时动荡不安的是整个中国,并非 浙江一地。为什么浙江词中的伤逝情绪比较浓重呢?答曰:除了社会动荡这个 时代政治因素外,还与浙江山水风物的美丽迷人、词家的性格与处境两个因素密 切相关。又因为伤逝情绪最集中的是怀古词和闲愁词,所以不妨以这两类题材 的作品及其作者为例,加以分析说明。且来看创作怀古词、闲愁词的是哪几位词 家。答曰:怀古词的作者是皇甫松(2首)和吴融(1首);闲愁词的作者是皇甫松 (2首)和钱俶(1首)。

皇甫松是睦州新安人,即今杭州淳安人,著名古文家皇甫湜之子,工于诗词, 兼擅文章,却终生未仕,是韦庄所谓“有奇才”而“无显遇”的“衔冤抱恨”之人。 后文将详论,此处从简。吴融、钱俶两位又是什么样的词家呢?吴融乃“未擢科 第”而“久负屈声”之人,钱俶则吴越末代君主而终纳土归宋者。要之,皆胸有远 志奇才而抑郁不遇之人也。怀古词与闲愁词出自此等人物笔下,就非常自然了。

但还有一个疑问必须弄清楚,才能解释浙江词中怀古词、闲愁词多于《花间 集》平均数的原因,即上述几位浙江词家的浙江性格。笔者在《绪论》部分业已交 代,浙江文化具有双重特性,多种二元矛盾并存,如儒雅与激越、刚强与隐忍、精 致与恢廓、持守与变通等。受此地方文化熏陶,士大夫的文化心理构成亦往往具 有双重性,成为性格复杂、奇特的人物。比如皇甫松之父皇甫湜,就是一位既曾 登贤良方正科、为文能“援笔立就”,又“辨急使酒,数忤同省”,被裴度称为“不羁 之才”的人物。与其父相比,皇甫松有过之而无不及。据《唐摭言》卷十“韦庄 奏请追赠近代人不及第者”条,“松,丞相奇章公表甥,然公不荐。因襄阳大水,遂 为《大水辨》,极言诽谤。有‘夜入真珠室,朝游瑇瑁宫’之句。公有爱姬名真珠。” 于尊长尚如此,遑论同侪。可见亦是多才而不能容物之人。然其《自纪》诗云: “皇天后地力,使我向此生。贵贱不我均,若为天地情。我家世道德,旨意匡文 明。家集四百卷,独立天地经。寄言青松姿,岂羡朱槿荣。昭昭大化光,共此遗 芳馨。”又俨然人伦楷模。

又如吴融,《唐摭言》卷五“切磋”条云:“吴融,广明、中和之际,久负屈声。虽 未擢科第,同人多贽谒之如先达。有王图,工词赋,投卷凡旬月,融既见之,殊不 言图之臧否,但问图曰:‘更曾得卢休信否?何坚卧不起,惜哉!融所得,不如 也!’休,图之中表,长于八韵。”而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四“吴融侍郎文笔”条则 云:“唐吴融侍郎,策名后,曾依相国太尉韦公昭度,以文笔求知。每起草,先呈皆 不称旨。吴乃祈掌武亲密,俾达其诚,且曰:‘某幸得齿在宾次,唯以文字受眷。 虽愧荒拙,敢不著功。未闻惬当,反甚忧惧。’掌武笑曰:‘吴校书诚是艺士,每有 见请,自是吴家文字,非干老夫。’由是改之,果惬上公之意也。散版出官,寓于江 陵,为僧贯休撰诗序,以唐来唯元、白、休师而已。又祭陆龟蒙文即云:‘海内文 章,止鲁望而已。’自相矛盾,于时不免识者所讥。”仿佛又是一个见风使舵、任意 褒贬的人物。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六“吴融”条云:“初力学,富辞,调工捷。天复 元年元旦,东内反正,既御楼,融最先至,上命于前座跪草十数诏,简备精当,曾不 顷刻,皆中旨,大加赏激……为诗靡丽有余,而雅重不足。”似亦可佐证吴融为人 和为文的双重性。

再如钱俶,也是个评价不一的人物。钱俶虽身份尊贵,但政治环境复杂,处 境艰难,其言行及心理亦每有矛盾之处。欧阳修《新五代史》卷六十七传云:“钱 氏兼有两浙几百年,其人比诸国号为怯弱,而俗喜淫侈,偷生工巧,自镠世常重敛 其民以事奢僭……又多掠得岭海商贾宝货。当五代时,常贡奉中国不绝。及世 宗平淮南,宋兴,荆、楚诸国相次归命,俶势益孤,始倾其国以事贡献。”且论曰: “考钱氏之始终,非有德泽施其一方,百年之际,虐用其人甚矣。”批评钱氏怯弱、 奢侈、暴虐。而《宋史》卷四百八十则评价说:“然甚俭素,自奉尤薄,常服大帛之 衣,帏帐茵褥皆用紫絁,食不重味。颇知书,雅好吟咏。……性谦和,未尝忤物。 ……善草书。”且言“俶自建隆已来贡奉不绝,及用兵江左,所贡数十倍。”又叙俶 既代兄倧而立,又保其善终。我们从中不难发现钱俶以下矛盾之处:性格确实怯 弱,面对强敌一味示弱,而为讨好强敌,对下则横征暴敛,不遗余力;既行僭越,而 又善待废君,显示出善良、忠厚的一面;又如他立身谨慎,性格谦和,而又严刑拷 逼、盘剥百姓,甚至劫掠商贾,干起海盗的勾当,于文艺则擅长草书,而为诗则清 幽精密。比照《新五代史》和《宋史》的不同记载,可知钱氏的暴敛实有不得已 的苦衷。对此,清人吴任臣看得比较透彻。其《十国春秋》卷八十二《忠懿王世 家》论云:“竭十三州之物力,以供大国,务得中朝心。国以是而渐贫,民亦以是而 得安。谚曰:‘皮之不存,毛将安附?’呜呼!殆非所以论吴越矣。”其实钱俶和李 煜一样,也是位文雅风流之君。如果没有强敌虎视眈眈,其性格中的矛盾成分或 许可以削弱、减少许多;但身不逢时,在政治格局的夹缝中被挤压成了畸形人物。

通过考察与分析,我们已了解皇甫松、吴融和钱俶基于时代政治的悲剧性人 格。进取之心人皆有之,时代却毫不留情地将其扼杀,郁勃之情无法正常伸张铺 展,闲愁的产生及其舒解就自然而然,而怀古更是一种直接、有效的宣泄渠道了。

现在就请先看怀古词。此期共有怀古词3首,皇甫松作《杨柳枝》2首,吴融 作《水调》1首。兹录如下:

 

春入行宫映翠微,玄宗侍女舞烟丝。如今柳向空城绿,玉笛何人更 把吹。

烂漫春归水国时,吴王宫殿柳丝垂。黄莺长叫空闺畔,西子无因更 得知。

 

 

——皇甫松《杨柳枝》二首

 

 

凿河千里走黄沙,浮殿西来动日华。可道新声是亡国,且贪惆怅后 庭花。

 

 

——吴融《水调》

 

也许本是想借年复一年的柳绿和莺啼来写帝、妃爱情的悲剧,但由于有生与死、 历史遗迹与烂漫春色的对比映照,遂使这种悲剧性显得沉痛、绵长,于是就有了 怀古的意味,从艳情词而一变为怀古词。作者用《杨柳枝》的民歌形式抒发文人 的思古之幽情,生死相映,今昔比照,既保持了《杨柳枝》原有的柔丽色泽、绵长情 味,又将帝妃之爱与历史兴废相联系,极大地丰富了作品的内涵,提高了《杨柳 枝》的品位。吴融的《水调》,言隋炀帝不能吸取历史教训,紧步陈叔宝后尘,终于 重蹈覆辙。“可道新声是亡国,且贪惆怅后庭花”,句法劲峭,语意凸兀,促人反 省。相比之下,皇甫松的两首《杨柳枝》情味悠长,艺术感染力也更强,似乎有明 显的学习李白《苏台览古》的痕迹。李白诗云:“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 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皇甫松词和李白诗在写景和意境的营造上,都比较接近。既对古代帝妃的 艳情故事及其流风遗韵怀有一份欣赏与同情,更有对历史兴亡的深沉慨叹。借 用清人周济《宋四家词选》评价秦观的说法,这是将历史兴亡打并入艳情,是一种 有益的尝试,有利于提高词体的地位,促进词体的发展,值得肯定。

再来看3首闲愁词。它们是皇甫松的两首《摘得新》和钱俶的《木兰花》残句:

 

酌一卮,须教玉笛吹。锦筵红蜡烛,莫来迟。繁红一夜经风雨,是 空枝。

摘得新,枝枝叶叶春。管弦兼美酒,最关人。平生都得几十度,展 得茵。

 

 

——皇甫松《摘得新》

 

 

帝乡烟雨锁春愁,故国山川空泪眼。

 

 

——钱俶《木兰花》

 

皇甫松的两首《摘得新》,也许主题并不积极,只是劝人及时行乐,但谁又能说愉 悦生命本身不是重要的人生课题呢?不是没有远大的襟抱,不是不追求伟大的 理想,但时世如此,教人不得不放弃一切;生命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所有的美好 都可能转瞬即逝,在战乱的罅隙中求生的人,一如繁红会在风雨中凋零。所以, 哪怕是最细微的美好,也是应当去珍惜的啊。“残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说得 多么沉痛!人既无法选择、改变自己的时代,逆来顺受也许就是最好的抵挡方 式;当时代的风雨袭来,即使是国王也无可奈何。“帝乡烟雨锁春愁,故国山川空 泪眼”,寄人篱下的国王钱俶与普通文士其实同样脆弱,同样茫然无措。可问题 是,只要生命还在,就得有所依附,就得去爱,哪怕仅仅是苟且偷生,哪怕仅仅是 依附于回忆。所以风雨凄凄的江南,花草凋零的江南,依然是他们生命的根据。 钱俶不愧是国王,对痛苦的感受也比常人来得阔大,来得沉重。你听他说,春愁 如烟雨无涯无际,无法挣脱,伤心流泪又有什么用呢?虽然已经失去,泪眼婆娑 里,远望去似乎一片烟雨迷濛,我的“帝乡”和“故国”啊,如果我的游魂归去,你博 大的胸怀还能容它寻找一个渺小的归宿吗?一个国王混到这个份上,其实生不 如死,不杀他比杀他还要狠呢。所以,笔者认为,钱俶这两句,具有非常强大的 概括力,写出了晚唐五代所有江南词人的精神状态。虽是残句,竟胜完篇。正因 为如此,笔者才将它鉴定为咏怀词。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本期还诞生了一首边塞词,即皇甫松的《怨回纥》第 一首:

 

白首南朝女,愁听异域歌。收兵颉利国,饮马胡卢河。毡毛腥膻 久,穹庐岁月多。雕窠城上宿,吹笛泪滂沱。

 

这首词写南方籍征人长期在西北边陲征战的困苦生活,以及他的恋人或妻子被 漫长的期待所煎熬的情形。上片的“白首”和下片的“久”、“岁月多”,使上片的 “愁”与下片的“泪滂沱”显得自然而真切。切入点小,而开掘深广,感情浓厚、强 烈,是一首杰出的咏愁之词。

皇甫松、吴融、钱俶三家词已论述如上,其他晚唐五代浙江词家的作品,也同 样或多或少地显露出上述两大特色。如滕迈的《杨柳枝》写道:

 

三条陌上拂金羁,万里桥边映酒旗。此日令人肠欲断,不堪将入笛 中吹。

 

第三句或作“近日令人肠断处”。据唐人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三十二记载, “万里桥,架大江水,在县南八里。蜀使费袆聘吴,诸葛亮祖之。袆叹曰:‘万里之 路,始于此桥。’因以为名。”可见本词的一二两句所表现的是江南风物。而由三 四两句,又可见其基调乃“令人肠欲断”的愁情词。再如著名的苦吟诗人姚合,留 有《杨柳枝》五阕,而风格颇不类其诗,竟只叙离愁别绪。可见当时《杨柳枝》已形 成约定俗成的题旨和风格。《杨柳枝》的作者还有施肩吾、何希尧和罗隐,而尤以 施作最为有神:

 

伤见路边杨柳春,一重折尽一重新。今年还折去年处,不送去年离 别人。

 

学术界的一般解释都将抒情主人公定为烟花女子,称其像路边的杨柳枝一样任 人攀折,年复一年,送走一个又一个青楼过客,自己却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专一 的爱情。其实,今天的读者也完全可以更宽广地理解此词,它表现的是人世间的 聚散无常,和对真挚感情的追念。

在时代伤逝情绪的熏染下,甚至连游仙词也充满愁苦。且看施肩吾的《步虚词》:

 

何人步虚南峰顶,鹤唳九天霜月冷。仙词偶逐东风来,误飘数声落 尘境。

 

《乐府诗集》引唐人吴兢《乐府解题》说:“《步虚词》,道家曲也,备言众仙缥缈轻举 之美。”但施肩吾当时弃世高蹈,隐居洪州(今江西南昌)西山,自然没有好心情, 所以便设计出一个凄清寂寥的虚幻境界,借以表现自己超然物外、洁身自处的襟 抱。国运决定文运,反之,文运亦可觇国运。晚唐五代浙江词人之所以对江南乡 土无比眷念,其实质无非是想为受伤的心灵寻找慰藉和疗救罢了。无论如何,故 乡永远是我们灵魂的庇护所。

① 婺州,今金华;东阳,今金华东阳;睦州,今杭州建德;新安,今杭州淳安;吴兴,今湖 州;分水,今杭州桐庐西北分水镇;越州、山阴,今绍兴;临安,今杭州西郊临安;新城,今杭州富 阳。 <br>② 本书题材分类标准和各题材类型界定,均依据拙著《宋词题材研究》,中华书局2008 年版《绪论》。 <br>① 参阅拙文《〈诗经〉比兴探源》,载《中国韵文学刊》1997年第1期。 <br>② 参阅石志鸟著《杨柳:江南区域文化的典型象征》一文,载《南京师大学报》2007年第3期。 <br>① (五代)王定保撰《唐摭言》卷十“韦庄奏请追赠近代人不及第者”条。 <br>② 《唐摭言》卷五“切磋”条。 <br>③ 《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七,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5267—5268页。 <br>① 《全唐诗》卷三百六十九录此诗,题《古松感兴》。 <br>① 全唐诗卷八录其诗一首,曰《宫中作》:“廊庑周遭翠幕遮,禁林深处绝喧哗。界开日 影怜窗纸,穿破苔痕恶笋芽。西第晚宜供露茗,小池寒欲结冰花。谢公未是深沉量,犹把输赢 局上夸。”可以斑窥钱俶诗格。 <br>① 陈师道《后山诗话》云:“吴越后王来朝,太祖为置宴,出内妓弹琵琶。王献词曰:‘金 凤欲飞遭掣搦,情脉脉,看即玉楼云雨隔。’太祖起,拊其背曰:‘誓不杀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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