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项籍》原文、赏析和鉴赏

2019-06-05 可可诗词网-苏洵 https://www.kekeshici.com

苏洵

吾尝论项籍有取天下之才,而无取天下之虑; 曹操有取天之虑,而无取天下之量; 刘备有取天下之量,而无取天下之才。故三人者,终其身无成焉。且夫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胜有所不就,败有所不避。其来不喜,其去不怒,肆天下之所为,而徐制其后,乃克有济。

呜呼! 项籍有百战百胜之才,而死于垓下,无惑也。吾观其战于钜鹿也,见其虑之不长,量之不大,未尝不怪其死于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整兵向关。籍于此时,若急引军趋秦,用其锋而用之,可以据咸阳,制天下。不知如此,而区区与秦将争一旦之命。既全钜鹿,而犹徘徊河南、新安间,至函谷,则沛公入咸阳数月矣。夫秦人既已安沛公而仇籍,则其势不得强而臣。故籍虽迁沛公汉中而卒都彭城,使沛公得还定三秦,则天下之势,在汉不在楚。楚虽百战百胜,尚何益哉? 故曰: 兆垓下之死者,钜鹿之战也。

或曰:“虽然,籍必能入秦乎?”曰:“项梁死,章邯谓楚不足虑,故移兵伐赵,有轻楚心,而良将劲兵,尽于鹿。籍诚能以必死之士,击其轻敌寡弱之师,入之耳。且亡秦之守关。与沛公之守,善否可知也。沛公之攻关。与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籍攻入之,然则亡秦之守,籍不能入哉?”

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赵何?”曰:“虎方捕鹿,罴据其穴。搏其子,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则碎于罴明矣。军志所谓攻其必救也。使籍入关,王离、涉间必释赵自救,籍据关逆击其前,赵与诸侯救者十余壁蹑其后,覆之必矣。是籍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功于秦也。战国时,魏伐赵,齐救之,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因存赵而破魏。彼宋义号知兵,殊不达此,屯安阳不进,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据关矣。籍与义俱失焉。”

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诸葛孔明弃荆州而就西蜀,吾知其无能为也。且彼未尝见大险也。彼以为剑门者,可以不亡也。吾尝观蜀之险,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继,兢兢而自完,犹且不给。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若夫秦、汉之故都,沃土千里,洪河大山,真可以控天下,又乌事夫不可以措足如剑门者,而后曰险哉?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达之都,使其财布出于天下,然后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者,得一金椟而藏诸家,拒户而守之。呜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盗至,劫而取之,又焉知其果不失也?

成败兴亡,一直是爱国知识分子所关心的问题。宋代国势衰微,外屈于辽、夏,内耽于逸乐,不图进取。对此,封建士大夫阶层中的爱国知识分子颇有一种危机感,发而为议论,往往带有鲜明的忧国忧民色彩。苏洵是北宋的议论家,在《权书》的序言中明确地说过,他的议论是“不得已于言”,对国事忧之于心而不得不言之于外。《项籍》是《权书》中的一篇论文,针砭北宋时弊,充满了对国家前途的忧思。

本来对项籍的评价,前人早有定论。司马迁在赞扬“政由羽出”的功绩时,就指出项羽失败的原因是“奋其私智而不师古”,即逞个人私欲而不以往古有成就的帝王为师。苏洵却不拾前人余唾,独具慧眼地从战略角度指出项籍的败因。

文章之始,即从战略角度立论。劈头提出“项籍有取天下之才,而无取天下之虑”,这里的“虑”,通俗点说,就是战略考虑或谋略。接着,以曹操有取天下之虑而无取天下之量,刘备有量而无才去烘托,以“故三人者,终其身无成焉”作一个小结。这就突出了取天下,治天下的“才、虑、量”三者的重要性。借古鉴今,苏洵是针对宋王朝的现实有感而发的。在历史上统一的王朝中,宋代国势最弱。由于统治者缺乏雄才大略,唯图苟安,国不富、兵不强。从宋太宗兴国四年对辽的高梁河之役开始,直至北宋灭亡,对外作战,连连败绩,丧师失地,一直靠求和、割地、纳币、送物,以求保存自己。对内则徭役、赋税沉重,冗兵、冗官、冗费开支巨大,阶级矛盾激化。积贫积弱,至神宗时已到了不得不变法的地步。封建社会是人治社会,权归于最高统治者,国家的强弱,系于统治者是否英明。苏洵希望出现一个“才、虑、量”兼备的君主,但事实使他失望。忧之于心而言之于外,《项籍》表达了作者的忧思,蕴含着爱国主义的感情。

《项籍》一文的论点是: 项籍无战略考虑,故败; 论据是钜鹿之战。作者抓住钜鹿之战进行剖析,指出项籍进行钜鹿之战是战略上的大错误,“区区与秦将争一旦之命”,不过是与秦将作毫无意义的拚命。由于战略错误,必然导致后来的垓下之败。项籍应置救赵于不顾,挥兵入关,占领关中,如此,章邯必弃赵救秦,那时逆而击之,既败秦兵又可遏阻刘邦先期入秦。再利用关中的战略优势,就可以直取天下。不这样做,就是没有战略眼光,必败。文章至此,已论证了项籍之败因,但作者没有到此为止,又以战略要地关中为论述对象,推论“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守什么呢?守战略要地。以战略要地为根据地,然后才能进可攻、退可守,反之,把自已摆在一个狭隘、闭塞的环境里,必然会导致失败。因此,要敢于开拓,不要拒户而守就成为这篇文章的结论。这结论很精彩,一是拒户而守是无才、无虑、无量的表现,二是拒户而守的宋王朝必败,三是其批判锋芒已针砭到以小农经济为基点的保守落后的民族痼疾。

严格地说,《项籍》这篇论文,其论点、论据也并非无懈可击。如以才、虑、量立论,这三者的概念易流于空泛而不确定; 以成败论英雄,不能不说是逻辑推理和论证上的缺陷。然而,瑕不掩瑜,它立意新颖,气势雄浑,艺术性强,确是一篇好文章。这篇文章苏洵鲜明地表现出自已的新探求、新见解。其一是以战略的观点去评价项籍,其二是以钜鹿之战去论证项籍战略错误,其三是对刘备、诸葛亮以蜀为根据地持否定态度,均发前人之所未见,使人读后,思路顿开。文章写得很开阔。本来,从战略角度去观察、剖析历史事件,视点高,视野自然也就比就事论事要开阔得多,再加写得环环紧扣、波澜迭出,全篇以“取天下”为文眼,把才、虑、量纳入其范围。先从反面入手,点出无取天下的才、虑、量,终身无成,再从正面论述才、虑、量的具体表现。要目光远大,有所弃才能有所得,“肆天下之所为,而徐制其后,乃克有济”,确立了先纵后收,才能成功的辩证观点。接着转入论证,仍以取天下去统领全局。由于作者抓住了战略观点,形成高层建瓴之势,全篇或正或反,或开或合,写得恢宏开阔,充分发挥了议论散文的特点。作者的写作手法上也表现了高超的技艺: 首先是烘托、排比手法的运用。文章一开头就用三个排比句,前一个是立论,后两个是烘托。排比加强了气势,而用曹操、刘备去烘托,使内容更为深厚可信。随后,以“故三人者,终其身无成焉”突然来一个收煞,使行文波澜起伏,曲尽其妙。然后,再宕开笔去写才、虑、量的具体表现。二是语言铿锵有力。节奏分明,变化多端。如第一段最后一句,一连用了六个“不”字。“不取”“不攻”“不就”“不避”“不怒”“不喜”,六个动词,各下相同,各表其意,大大增强了文章的艺术效果。三是设问辩驳。本文有两处设问辩驳,都相当精彩。一问是“籍必能人秦乎?”再问“秦可入矣,如救赵何?”这两问皆对钜鹿之战的否定而发,而钜鹿之战则是项籍缺乏战略眼光,导致失败的诱因。设问的运用,打破了文章平铺直叙的格式,而后面的答辩,更显出从容不迫、恣逸豪放的气势。四是援古证今,举例恰当。如举田忌围魏救赵的古例,说明项籍入秦也必能救赵。最后一段富人与小丈夫的例子,含意则更深远。进取者成、保守者败,已昭示出兴亡的规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