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张益州画像记》原文、赏析和鉴赏

2024-02-22 可可诗词网-苏洵 https://www.kekeshici.com

苏洵

至和元年秋,蜀人传言,有寇至边。边军夜呼,野无居人。妖言流闻,京师震惊。方命择帅,天子曰:“毋养乱,毋助变。众言朋兴,朕志自定,外乱不足,变且中起。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竟,惟朕一二大吏。敦为能处此文武之间,其命往抚朕师!”乃推曰:“张公方平其人。”天子日:“然。”公以亲辞,不可,遂行。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归屯军,撤守备。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庆如他日,遂以无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公不能禁。

眉阳苏洵,言于众曰:“未乱,易治也;既乱,易治也。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将乱难治,不可以有乱急,亦不可以无乱弛。唯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欹,未坠于地。惟尔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无矜容。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尔张公。尔繄以生,惟尔父母。且公尝为我言:‘民无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变,于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砧斧令。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而弃之盗贼,故每每大乱。夫约之以礼,驱之以法。惟蜀人为易。至于急之而生变,虽齐鲁亦然。吾以齐鲁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齐鲁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吾不忍为也。’呜呼!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见也。”皆再拜稽首曰:“然。”

苏洵又曰:“公之恩,在尔心,尔死,在尔子孙,其功业,在史官,无以像为也。且公意不欲,如何?”皆曰:“公则何事于斯?虽然,于我心有不释焉。今夫平居闻一善,必问其人之姓名,与其邻里之所在,以至于其长短、小大、美恶之状,甚者,或诘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见其为人。而史官亦书之于其传,意使天下之人,思之于心,则存之于目。存之于目,故其思之于心也固。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苏洵无以诘,遂为之记。

公,南京人,为人慷慨有节,以度量雄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属。系之以诗,曰:

天子在祚,岁在甲午,西人传言,有寇在垣。庭有武臣,谋夫如云。天子曰嘻,命我张公。公来自东,旗纛舒舒。西人聚观,于巷于涂。谓公暨暨,公来于于。公谓西人:“安尔室家,无敢或讹。讹言不祥,往即尔常。春尔条桑,秋尔涤场。”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骈骈。公宴其僚,伐鼓渊渊。西人来观,祝公万年。有女娟娟,闺闼闲闲。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来,期汝弃捐。禾麻芃芃,仑庾崇崇。嗟我妇子,乐此岁丰! 公在朝廷,天子股肱。天子曰归,公敢不承?作堂严严,有庑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缨。西人相告:“无敢逸荒! 公归京师,公像在堂。”

《张益州画像记》是苏洵为颂扬益州知州张方平治理四川的功德而写的一篇杂记散文。

张方平,字道安,北宋南京 (今河南省商邱) 人,曾任益州知州,官至太子太保。益州人民感激张方平治理边境骚乱,为益州所作的贡献,要为他树立画像,作为永久的纪念。本文便是作者为益州净众寺所建的张方平画像所写的一篇散记。文中记叙了张方平奉朝廷之命到益州任职的经过,颂扬了张方平的历史功绩和治理之才。以及益州人民对他的感激和爱戴,是一篇颇能体现苏洵散文艺术风格的文章。

全文由散韵两大部分组成,共分四段。

首段叙述朝廷选派张方平到四川任职的原因,张入蜀上任的经过以及张在益州的政绩。北宋至和元年,蜀人谣传南蛮侬智高要进犯四川。流言传到京城,朝廷要选派合适的人去平定那里的骚乱,这是件“既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竟”的十分棘手的事,仁宗认为: 只有“能处此文武之间”的“一二大吏”才能担负此任。大臣们推举张方平,张以侍奉父母为由推辞,但未获仁宗批准,于是走马上任。到了益州,他不是重兵设防,而是撤回军队,拆除防御设施,并派人去安抚各个郡县的兵民。很快,老百姓的惊恐平静下来。到了元旦,“蜀人相庆如他日,遂以无事。”从这件事我们可以领略到张公的胆识和魄力,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蜀人那样拥护他,要把他的画像立在净众寺里。

接下来的一段是作者由张方平治蜀的功绩生发出的感想和议论。苏洵认为“未发生变乱时很容易治理,发生了变乱也容易治理,唯有“有乱之萌,无乱之形”,也就是“将乱”之时,是最难治理的。张方平的雄才大略就表现在他治理“将乱”的能力上。对于张公平息骚乱,稳定局势,安抚民心的政绩,作者作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唯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欹,未坠于地。惟尔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无矜容。”把至和初年蜀中的形势比作一只已经失去平衡,还没有落到地下的器具,这种比喻真是绝妙无比。而张公治乱的功绩,用一“徐起而正之”带过,然后又“油然而退,无矜容”,力挽狂澜于既倒,立下赫赫功勋,却又不动声色,若无其事,而且绝不恃功高而自傲,其德行之高洁,由此可见一斑。张益州治理四川的政绩不仅表现在他平骚乱这件事上,更表现在他奉行的“抚民”政策上。为了表现张公的宽厚爱民,作者引了张方平的一段话加以证明。张公曾对作者讲过: 老百姓没有固定的心性,关键在于官长如何对待他们。过去人们常说蜀中的人喜欢闹事,用对付盗贼的方法对待他们。百姓们被逼无奈,才抛弃父母妻儿,加入盗贼的行列。每每动乱,都是由此引起的。如果“约之以礼,驱之以法”,那么蜀中的人也是容易治理的。如果把他们逼得太急了就会变乱,即使是齐鲁这样的礼仪之邦、圣人故乡也是一样。如果象对待齐鲁人那样对待蜀人,那么蜀人自然也就会象齐鲁人那样约束自己。“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吾不忍为也。”这就道出了张益州采取撤防屯守的治乱方针的思想根源和理论依据。这既是对张益州的颂扬,同时也是对蜀人的回护。苏公本是蜀人,而对诸多贬低蜀人的谬论,不能不为之申辩。

第三段作者借众人之口,道出益州百姓为张方平画像的迫切心情。作者欲扬先抑,先借自己的口,以“公之恩,在尔心,尔死,在尔子孙,其功业在史官,无以像为也。且公意不欲,如何?”激之,引出益州民众的肺腑之言:张公自己不需要这个画像,可是老百姓心里过意不去,平常一个人作了一点好事,人们都要询问他的家乡、住址,相貌,以志纪念,更何况功勋卓著的张益州呢?益州百姓为他建造画像,就是要使普天下的人心里一想起他来,眼中便能看到他的形象,使他的形象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由此可见,老百姓对真正关心爱护人民的清官的拥护和爱戴是何等的强烈!正是由于张益州对百姓的理解和爱护,才使他受到当地人民如此深厚的拥戴。这一段笔法曲折委婉,一波三折,而且文势激昂,笔墨精湛,颇能显示出老苏的文章纵厉雄奇的风格。

文章的最后一段,作者采用四言诗的形式,将张益州由入选知州,到走马上任,治理“将乱”的经过以及最后奉召回京,益州百姓为张公建立画像的情景大略回顾了一遍。诗中对平定骚乱之后的益州的安定繁荣的景象作了生动的描绘:“春尔条桑,秋尔涤场。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骈骈。公宴其僚,伐鼓渊渊。西人求观,祝公万年。有女娟娟,闺闼闲闲。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来,期汝弃娟,禾麻芃芃,仓庾崇崇。嗟我妇子,乐此岁丰!”川蜀人民安居乐业,多事农桑,人丁兴旺,五谷丰登,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这就更加具体、形象地展示了张益州的政治业绩,是对前三段内容的概略回顾和必要的补充。前人评此诗:“持重若挽百钧之力,不遗余力,诗亦朴雅人情。”

本文在艺术上的一个突出成就,是成功地塑造了张方平这样一位有胆有识,韬略过人,度量宽广,爱护百姓的封建官吏形象。张益州胆识和韬略集中地表现在他处理益州骚乱的勇气和魄力上。作者选取了一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事件,即张益州处理将乱而未乱的局势这件事来表现张的才干和胆识,即乱未乱是最难治理的,而张公却能凭着其果敢、明智,成功地解决了这一难题,并且其解决危机的方法也很奇特大胆,不是增兵调将,而是撤兵撤防,这突出地表现了他的大智大勇。张益州的另一个过人之处是他安抚百姓的政策,蜀人经常闹事,自古便有“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欲治蜀先治”之说。张益州则不这样认为,他认为蜀人易乱,并非是蜀人性格多变所致,而是执政者的镇压政策造成的,是官逼民反。因此他在平息了益州骚乱之后,不是对参予骚乱的边民采取镇压政策,而是“约之以礼,驱之以法”,鼓励他们从事农桑,安心发展生产。他的这些见解和作法在封建统治阶段内部应该说是开明的,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作者在塑造这个形象时,不仅仅直接通过张益州的言行正面表现他的思想品格,而且注意从不同的角度和侧面刻画他的形象。从张方平受命于危难之时,被朝延派去处理益州骚乱这件十分棘手的问题,可以看出张方平在朝廷中的威望。从张益州入川后采取的稳定民心的措施与他前任的重兵防守的措施的对比,显示出他的雄才大略和他的前任的昏庸无能。从蜀中百姓对他的拥戴和颂扬,以及益州乱后初定的繁荣景象,可以烘托出他治理益州的政绩。

本文的另一个艺术特色是采用多种艺术手法,反复深化主题。文章的中心意思是颂扬张方平爱民抚民,治理益州的历史功绩。首段叙述张方平入蜀治蜀的经过,二段夹叙夹议,使第一段表现出的主题得到深化和升华,第三段用蜀人对张益州的爱戴和拥护,反映出张的治乱措施顺应潮流,深得民心。末段又采用诗的形式,复述张益州入蜀治乱的经过,并着重表现治乱之后的繁荣景象,是对主题的进一步深化和升华。这种回旋复沓,反复咏叹的笔法,使文章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文章叙事简法严谨,质朴而又不落俚俗,议论曲折婉转,多有斡旋回护,错落有致,波澜起伏,语言明快流畅,结尾凝练有力,是一篇情理兼备,耐人寻味的作品。当然,由于作者与张益州是同乡,二人早有交往;作者早年初涉仕途之际,曾得到张的资助,张将作者的文章推荐给欧阳修,才使其才华得以显露。因此文中对张难免有些溢美之辞。联系到作者的身世经历以及所处的环境,这些是不难理解的。

明代茅坤在《三苏文选》 中评价此文说:“信陵君是太史公得意人,本传亦是太史公得意文,余于此篇亦云然。”宗方城亦曰:“老苏《张益州画像记》,其文劲悍浑厚,有西汉人笔力,诗衍文义,有干有华。”此二说堪称独具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