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黄粱

        福建曾孝廉,高捷南宫时,与二三新贵,遨游郊郭。[1]偶闻毘卢禅院,寓一星者,因并骑往诣问卜。[2]入揖而坐。星者见其意气,稍佞谀之。[3]曾摇箑微笑,便问:“有蟒玉分否?[4]”星者正容,许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悦,气益高。值小雨,乃与游侣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薄团上,淹蹇不为礼。[5]众一举手,登榻自话,群以宰相相贺。曾心气殊高,便指同游曰:“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家中表为参、游,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于愿足矣。[6]”一座大笑。
        俄闻门外雨益倾注,曾倦伏榻间。忽见有二中使,赍天子手诏,召曾太师决国计。[7]曾得意,疾趋入朝。天子前席,温语良久。[8]命三品以下,听其黜陟。[9]赐蟒玉名马。曾被服稽拜以出。入家,则非旧所居第,绘栋雕榱,穷极壮丽。自亦不解,何以遽至于此。然拈须微呼,则应诺雷动。俄而公卿赠海物,伛偻足恭者,叠出其门。[10]六卿来,倒屣而迎[11];侍郎辈,揖与语;下此者,颔之而已。晋抚馈女乐十人,皆是好女子。其尤者为袅袅,为仙仙,二人尤蒙宠顾。科头休沐, 日事声歌。[12]一日,念微时尝得邑绅王子良周济,我今置身青云,渠尚蹉跎仕路,何不一引手?早旦一疏,荐为谏议,即奉谕旨,立行擢用。[13]又念郭太仆曾睚眦我,即传吕给谏及侍御陈昌等,授以意旨;[14]越日,弹章交至,奉旨削职以去。恩怨了了,颇快心意。偶出郊衢,醉人适触卤簿,即遣人缚付京尹,立毙杖下。接第连阡者,皆畏势献沃产。[15]自此,富可埒国。[16]无何而袅袅、仙仙,以次殂谢,朝夕遐想。忽忆曩年见东家女绝美,每思购充媵御,辄以绵薄违宿愿,今日幸可适志。乃使干仆数辈,强纳资于其家。俄顷,藤舆舁至,则较之昔望见时,尤艳绝也。 自顾生平,于愿斯足。
        又逾年,朝士窃窃,似有腹非之者。然各为立仗马;曾亦高情盛气,不以置怀。有龙图学士包上疏,其略曰:[17]“窃以曾某,原一饮赌无赖,市井小人。一言之合,荣膺圣眷,父紫儿朱,恩宠为极。[18]不思捐躯摩顶,以报万一;[19]反恣胸臆,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发难数!朝廷名器,居为奇货,量缺肥瘠,为价重轻。因而公卿将士,尽奔走于门下,估计夤缘,俨如负贩,仰息望尘,不可算数。[20]或有杰士贤臣,不肯阿附,轻则置之闲散,重则褫以编氓。[21]甚且一臂不袒,辄迕鹿马之奸;片语方干,远窜豺狼之地。[22]朝士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蚕食;良家女子,强委禽妆。沴气冤氛,暗无天日![23]奴仆一到,则守、令承颜;书函一投,则司、院枉法。[24]或有厮养之儿,瓜葛之亲,出则乘传,风行雷动。[25]地方之供给稍迟,马上之鞭挞立至。荼毒人民,奴隶官府,扈从所临,野无青草。而某方炎炎赫赫,怙宠无悔。[26]召对方承于阙下,萋菲辄进于君前;委蛇才退于自公,声歌已起于后苑。[27]声色狗马,昼夜荒淫;国计民生,罔存念虑。世上宁有此宰相乎!内外骇讹,人情汹汹。若不急加斧锧之诛,势必酿成操、莽之祸。[28]臣拯夙夜祗惧,不敢宁处,冒死列款,仰达宸听。[29]伏祈断奸佞之头,籍贪冒之产,上回天怒,下快舆情。如果臣言虚谬,刀锯鼎镬,即加臣身”云云。疏上,曾闻之,气魄悚骇,如饮冰水。幸而皇上优容,留中不发。又继而科、道、九卿,交章劾奏;即昔之拜门墙、称假父者,亦反颜相向。奉旨籍家,充云南军。[30]子任平阳太守,已差员前往提问。曾方闻旨惊怛,旋有武士数十人,带剑操戈,直抵内寝,褫其衣冠,与妻并系。俄见数夫运资于庭,金银钱钞以数百万,珠翠瑙玉数百斛,幄幕帘榻之属,又数千事,以至儿襁女舄,遗坠庭阶。曾一一视之,酸心刺目。又俄而一人掠美妾出,披发娇啼,玉容无主。悲火烧心,含愤不敢言。俄楼阁仓库,并已封志。立叱曾出。监者牵罗曳而出。夫妻吞声就道,求一下驷劣车,少作代步,亦不可得。十里外,妻足弱,欲倾跌,曾时以一手相攀引。又十余里, 己亦困惫。歘见高山,直插霄汉, 自忧不能登越,时挽妻相对泣。而监者狞目来窥,不容稍停驻。又顾斜日已坠,无可投止,不得已,参差蹩躠而行。[31]比至山腰,妻力已尽,泣坐路隅。曾亦憩止,任监者叱骂。忽闻百声齐噪,有群盗各操利刃,跳梁而前。监者大骇,逸去。曾长跪告曰:“孤身远谪,橐中无长物。”哀求宥免。群盗裂眦宣言:“我辈皆被害冤民,只乞得佞贼头,他无索取。”曾怒叱曰:“我虽待罪,乃朝廷命官,贼子何敢尔!”贼亦怒,以巨斧挥曾项。觉头堕地作声,魂方骇疑,即有二鬼来,反接其手,驱之行。
        行逾数刻,入一都会。顷之,睹宫殿;殿上一丑形王者,凭几决罪福。曾前,匍伏请命。王者阅卷,才数行,即震怒曰:“此欺君误国之罪,宜置油鼎!”万鬼群和,声如雷霆。即有巨鬼捽至墀下。见鼎高七尺已来,四围炽炭,鼎足尽赤。曾觳觫哀啼,窜迹无路。[32]鬼以左手抓发,右手握踝,抛置鼎中。觉块然一身,随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彻于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万计不能得死。约食时,鬼方以巨叉取曾出,复伏堂下。王又检册籍,怒曰:“倚势凌人,合受刀山狱!”鬼复捽去。见一山,不甚广阔;而峻削壁立,利刃纵横,乱如密笋。先有数人罥肠刺腹于其上,呼号之声,惨绝心目。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缩。鬼以毒锥刺脑,曾负痛乞怜。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掷。觉身在云霄之上,晕然一落,刃交于胸,痛苦不可言状。又移时,身躯重赘,刀孔渐阔;忽焉脱落,四支蠖屈。鬼又逐以见王。王命会计生平卖爵鬻名,枉法霸产,所得金钱几何。即有鬡须人持筹握算,曰:“三百二十一万。”王曰:“彼既积来,还令饮去!”少间,取金钱堆阶上,如丘陵。渐入铁釜,熔以烈火。鬼使数辈,更相以杓灌其口,流颐则皮肤臭裂,入喉则脏腑腾沸。生时患此物之少,是时患此物之多也。半日方尽。王者令押去甘州为女。[33]
        行数步,见架上铁梁,围可数尺,绾一火轮,其大不知几百由旬,焰生五采,光耿云霄。[34]鬼挞使登轮。方合眼跃登,则轮随足转,似觉倾坠,遍体生凉。[35]开目自顾,身已婴儿,而又女也。视其父母,则悬鹑败絮。土室之中,瓢杖犹存。心知为乞人子。日随乞儿托钵,腹辘辘不得一饱。着败衣,风常刺骨。十四岁,鬻与顾秀才备媵妾,衣食粗足自给。而冢室悍甚,日以鞭棰从事,辄用赤铁烙胸乳。[36]幸良人颇怜爱,稍自宽慰。东邻恶少年,忽逾墙来逼与私。乃自念前身恶孽,已被鬼责,今那得复尔。于是大声疾呼。良人与嫡妇尽起,恶少年始窜去。一日,秀才宿诸其室,枕上喋喋,方自诉冤苦。忽震厉一声,室门大辟,有两贼持刀入,竟决秀才首,囊括衣物。团伏被底,不敢作声。既而贼去,乃喊奔嫡室。嫡大惊,相与泣验。遂疑妾以奸夫杀良人,状白刺史。[37]刺史严鞫,竟以酷刑诬服,律拟凌迟处死,絷赴刑所。胸中冤气扼塞,距踊声屈,觉九幽十八狱,无此黑黯也。[38]正悲号间,闻游者呼曰: “兄梦魇耶?”豁然而寤,见老僧犹跏趺座上。[39]同侣竞相谓曰:“日暮腹枵,何久酣睡?”曾乃惨淡而起。僧微笑曰:“宰相之占验否?”曾益惊异,拜而请教。僧曰:“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莲也。[40]山僧何知焉。”曾胜气而来,不觉丧气而返。 台阁之想,由此淡焉。[41]后入山,不知所终。
        异史氏曰:“福善祸淫,天之常道。闻作宰相而忻然于中者,必非喜其鞠躬尽瘁可知矣。是时方寸中,宫室妻妾,无所不有。[42]然而梦固为妄,想亦非真。彼以虚作,神以幻报。黄粱将熟,此梦在所必有, 当以附之邯郸之后。[43]”。

        【注释】 [1]高捷南宫:谓会试中式。清初会试中式的贡士不经复试,故高捷南宫也指考中进士。南宫,古称尚书省为南宫,此指礼部。礼部主持会试。新贵:新任高官者。此指会试中式的新贵人。 [2]毘(pi皮)卢禅院:佛寺名。毘卢,“毘卢遮那”佛的略称。禅院,佛寺。星者:给人算命的人。 [3]意气:此指得意扬扬的神态。佞谀:巧言奉承。[4]箑 (sha霎,亦读jie捷):扇子。蟒玉分:指做高官的福分。蟒玉,蟒袍、玉带,古时高官服饰。明代阁臣多赐蟒衣。分,福分,缘分。[5]淹蹇:傲慢。 [6]年丈:科举时代,同科考中者互称“同年”,称同年的父辈或父辈的同年为“年丈”。南抚:明代应天巡抚的专称。其全衔为“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府”。应天府治在今南京。中表:中表兄弟。古时称姑父的儿子为外兄弟,称舅父或姨母的儿子为内兄弟;外为表,内为中,合称“中表兄弟”。参、游:参将、游击,明清时代中级武官。苍头:仆人。千把(ba拔):千总,把总,明清时代低级武官名。[7]中使:宫中派出的使者。多由太监充任。太师:古时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太师在三公中职位最尊。明代则为虚衔,凡大臣功绩懋著者,多特旨加太师衔,以示优宠。 [8]天子前席:意谓天子倾听专注,不觉移身向前。温语:亲切的谈话。 [9]黜陟:贬降或提升。黜,贬。陟:升。 [10]伛偻(yu lu雨吕)足(ju巨)恭者:指巴结奉承的人。伛偻,曲身恭敬的样子。足恭,过分的恭敬。足,过分。 [11]六卿:原指周代的六官,即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这里指明清时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尚书。倒屣而迎:谓急起迎接。倒屣,谓急于迎客,把鞋穿倒。 [12]科头休沐:指衣着随便,家居休假。科头,结发,不戴帽。休沐,休息沐浴,指古时官吏休假。《初学记》二十:“休假亦曰休沐。” [13]谏议:谏官名,汉称谏议大夫,元以后废。明清时谏官称“给事中”,又名“给谏”。 [14]太仆:古代官名,秦汉时为九卿之一,掌管皇帝舆马和马政。北齐置太仆寺,有卿、少卿各一人,历代因之。睚眦(ya zi崖字):怒目而视,指有小的怨恨。 [15]接地连阡者:宅第相邻、地界相连的人家。 [16]埒(lie列):等同。 [17]龙图学士包:本指宋代龙图阁直学士包拯。这里借指刚正不阿的朝臣。 [18]荣膺圣眷:幸获皇帝恩宠。膺,承受。眷,眷顾,关怀。父紫儿朱:指父子均做高官。唐制,三品以上官员穿紫色朝服,五品以上著朱色朝服。[19]摩顶:指不畏劳苦。语出《孟子·尽心上》:“墨子兼爱,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为之。” [20]夤缘:攀附、巴结。 [21]褫以编氓:革职为民。褫,剥夺。编氓,编入户籍的平民。氓,平民。 [22]一臂不袒:意谓不偏向任何一方,保持中立。汉高祖刘邦死后,太尉周勃反对吕氏篡权,在军中宣布:顺从吕氏的露出右臂,拥护刘氏的露出左臂。军中都露出左臂。见《史记·吕太后本纪》。后因以偏护一方为“左袒”或“偏袒”。辄迕鹿马之奸:谓不遵权奸之意。鹿马之奸:指秦相赵高指鹿为马。赵高为篡夺帝位,设法探测群臣态度。他向秦二世献鹿,而说是马。二世笑曰:“丞相误耶?谓鹿为马。”以问群臣,群臣竟也称马,以迎合赵高。见《史记·秦始皇本纪》。后以“指鹿为马”喻权奸有意颠倒是非。干:冒犯。窜:放逐。豺狼之地:野兽出没的地方,指荒凉的边远之地。 [23]沴(li厉)气:灾害恶气。此指曾的凶恶气焰。冤氛:指受害者的冤气。[24]司院:司,指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前者主管一省行政,后者主管一省刑名。院,指总督和巡抚,他们分别兼有都察院右都御史和右副都御史的官衔,称之为“两院”。 [25]厮养:干粗活杂活的奴仆。乘传(zhuan转):乘官府驿站的车马。传,驿站或驿站的车马。 [26]炎炎赫赫:形容气焰嚣张。 [27]萋菲:也作“萋斐”,花纹错杂,喻巧语谗言。委蛇(wei yi威移):从容自得的样子。 [28]操、莽之祸:指篡守帝位的祸患。操,指东汉末年的曹操,他挟持汉献帝,篡夺朝廷大权。莽,指西汉末年的王莽,他曾篡汉自立,改国号为“新”。 [29]祗惧:心怀戒惧。仰达宸听:上报皇帝知道。宸听,皇帝的听闻。宸,北极星所居,代指皇帝的住处。[30]科、道、九卿:意指全体朝臣。科道,明清时都察院下属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给事中和各道御使的合称。九卿,中央各主要行政长官的总称。门墙:指师门。 [31]参差蹩躠(bie xie别屑):意谓一前一后,匍匐而行。蹩躠,匍匐而行,此谓弯腰爬山。[32]觳觫(hu su胡速):吓得发抖。 [33]甘州:清代府名,府治在今甘肃省张掖市。 [34]由旬:梵文音译。古代印度计算里数的单位名称。由旬有大中小之别。大者六十或八十里,小者四十里。耿:光亮,此指照耀。 [35]轮随足转:这是形象地表现迷信的轮回之说。按照佛教的说法,人都要在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修罗道、人道、天道这六道内轮回。 [36]冢室:正妻,即后文所称的“嫡室”。 [37]刺使:州的长官。 [38]距踊屈声:顿足喊冤。距踊,跳跃、跺脚。九幽十八狱:指迷信传说中的阴间十八层地狱。九幽,犹“九泉”,指冥间。 [39]跏趺(jia fu加夫):佛教用语“结跏趺坐”的省称。俗称“打坐”,双足交叉,盘腿而坐。 [40]火炕中有青莲:意谓身处险恶境遇,如果修德行仁,也能得到神佛的度脱。火坑,佛教认为人死后,如堕入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道,其苦无比,因喻之为“火坑”。青莲,梵语“优钵罗”的意译,是一种青色莲花,瓣长面广,青白分明,故佛教用以比做佛眼。 [41]台阁之想:指做宰相的念头。台阁,指朝廷重臣;明清时则指尚书、内阁大学士之类的辅佐大臣。 [42]方寸:指心。 [43]附之邯郸之后:意谓应把这个故事作为《邯郸记》的续编。唐人小说《枕中记》谓卢生在邯郸道中的旅店里遇见仙人吕翁。卢生自叹不得志,吕翁给他一个枕头,说枕着它就可事事如意。卢生乃倚枕睡去。在梦中,他一生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而梦醒时,店主人的一锅黄粱饭还没有煮熟。这个题材后世改编为戏曲《黄粱梦》和《邯郸记》。
        【译文】 福建有个姓曾的举人,京城会试被录取后,就与几个同科进士,一起到郊外游玩。听说毘卢佛寺里住着一个算命先生,于是一起骑马前去问卜。到了那里,便拱手坐下。算命先生见他得意扬扬,便巧言奉承一番。曾某手摇扇子面带微笑问道:“我有没有穿蟒袍、系玉带的福分?”算命先生面色严肃地说他可以做二十年太平宰相。曾某听后非常高兴,神气更加飞扬。这时赶上下小雨,便与其他游伴到僧人的房内避雨。房里有个老僧人,深眼窝高鼻梁,坐在蒲团上,神态傲慢地不向来人施礼。几个人举手打了个招呼,便坐在床上交谈,都祝贺曾某将来能做宰相。曾某愈加神气,便指着同游的人说:“我当了宰相时,推举张年兄做应天巡抚,我家表兄弟做参将、游击,再让老仆人做千总、把总的官。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在座的人都大笑起来。
        一会儿听到门外大雨倾盆,曾某感到困倦,便伏在床上睡了。忽然见到有两个宫中派出的使者,持奉皇帝的亲笔诏令,召曾太师决策国事。曾某非常得意,急忙入朝。皇帝移座而前,与他亲切地谈了很长时间。命令三品以下的官员,由曾某贬降或提升。还赐给曾某蟒袍、玉带和名马。曾某穿戴起来叩头退朝。回到家里,一看已不是旧时的宅居,彩绘的房梁和雕饰的屋椽,极其雄伟壮丽。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骤然间变成这个样子。轻捋胡须小声呼唤,应答之声震动如雷。一会儿,公卿大臣纷纷前来赠送四海异物,曲身恭敬的人挤满门庭。六部的尚书来,急忙起身迎接;六部的侍郎来,便拱手说几句话;比此再低的官员到来,只是随便点头招呼罢了。山西巡抚送来十个歌女,都十分漂亮美丽。她们中最美的一个叫袅袅,一个叫仙仙,二人最受宠爱。整日家居休息,沉醉在声色歌舞之中。一天,曾某想自己微贱的时候曾得到本县乡绅王子良的周济,如今自己身居高官,他还在出仕做官的道路上不得意,何不伸手拉他一把?第二天一早,便上疏皇帝,举荐王子良为谏议大夫,立刻就得到皇帝应允的圣旨,提拔任用。又想到郭太仆曾与我有小的怨恨,立即传来吕给谏和侍御陈昌等人,讲了他的意图;第二天,弹劾的奏章并至,郭太仆被革职罢官。恩恩怨怨都随心了结,心情非常舒畅。一次,曾某偶然来到郊外的大道上,一个醉汉正巧冲撞了他的仪仗,他立即叫人绑了醉汉,交给京城的长官打死在棍下。曾某的邻居和地邻们,都畏怕他的权势,纷纷把肥美的田产献给他。从此以后,曾家富得可与国家相比。没多久袅袅和仙仙相继死去,曾某朝思暮念。忽然想起过去曾见东邻家的女子长得很美,那时就常想把她买了做妾,只因家势单薄未能如愿,如今正好如愿以偿。于是派了几个精干的奴仆,硬把银子送到她家里。一会儿,女子就被用藤轿抬来,比过去见到她时,更加漂亮了。曾某自己回顾生平以来,所有的心愿到此都满足了。
        过了一年,他发觉朝中官员暗中议论,好像是反对他。但朝臣们各自都像古代皇帝仪仗中站在宫墙外的马一样不敢说话。曾某也盛气凌人,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朝廷中有个刚直不阿的大臣上疏皇帝,奏疏的内容大略是:“臣私下以为曾某原是一个喝酒赌钱的无赖,是街市上的势利小人。因为一句话迎合了圣意,竟荣幸地得到了皇帝的恩宠,父子均做了高官,皇帝宠爱到了极点。可他不想献身国事,以报答皇帝浩大的恩典,反而任意而为,擅自作威作福。他犯下的死罪,就是拔下所有的头发也难以计算。朝廷的官职、爵位,被他作为奇货垄断,根据官位的高低,定出不同的卖价。因而公卿将上都奔走在他的门下,估计买卖官爵的价钱,通过关系进行钻营,简直如同商贩,官场上的依附、谄媚,不可胜数。有的杰士贤臣不肯依附他,轻则安排一无权的闲职,重则革职为民。甚而连那些不偏不倚保持中立的人,也要得罪这个指鹿为马的奸臣;有时刚刚一句话冒犯他,就被充军到野兽出没的边远荒地。满朝官员为之寒心,朝廷也因而陷于孤立。还有,平民的肥沃土地,他任意大肆吞并;良家女子,他依势强娶。邪气冤氛弥漫四方,暗无天日!他的奴仆一到,太守、县令都要看脸色行事;他的书信投到哪里,那儿的省级官吏就为之枉法。他的奴仆、亲友出门则乘驿站的车马,声势浩大。地方进供稍慢一点,马上就遭到鞭挞。他残害人民,奴役官府,他的扈从所到之处,都要搜刮一空。而他却气焰嚣张,依恃皇帝的恩宠毫无悔过之意。每当皇帝召见问事,他就乘机罗织罪名,陷害别人。刚从官府回家,后花园里便响起歌声,耽于声色狗马,昼夜荒淫无度。国家大事和人民生活,他从未考虑过,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宰相!朝野惊骇骚动,人心纷乱。如不尽快除掉,势必酿成曹操、王莽篡权的大祸。臣下朝夕戒惧,不敢安居,冒死列举其罪状,上报皇帝知晓。跪请皇上杀掉这个奸佞,没收其贪污的财产,上可挽回天恕,下可大快民心。如果臣下所言虚假荒谬,即可将臣刀剐锅烹”等等。上疏奏上以后,曾某知道了,心神惊惧,如同喝了冰水。幸好皇上宽容,把奏疏压下未让大臣们知道。可紧接着全体朝臣纷纷上疏弹劾曾某;即使过去拜曾某为师、称其义父的人,也翻脸相对。于是,皇帝下旨查抄曾某的家产,充军到云南。他的儿子任平阳太守,已派人前去提审。曾某刚听到圣旨,吓得心惊胆战,接着就有数十个武士带剑持枪,直冲进他的寝室,剥下他的官服,把他和他的老婆一起绑起来。一会儿又看见几个人把他的财产搬到院子里,金银钱财有数百万;珍珠、翡翠、玛瑙、玉石等珠宝装了几百斛;帏幔帘床之类几千件。至于小孩衣服、女人的鞋袜丢得满院皆是。曾某一一看在眼里,伤心刺眼。又一会儿,一人把他的美妾从屋里拉出,只见她披头散发,娇声啼号,玉颜无主。曾某怨恨难忍,却不敢吭一声。一会他家的楼阁仓库,都被登记查封。立即斥令曾某出去,押解的人把他全家一个个地拉出门去。夫妻二人忍气吞声只好上路,想求一辆劣马破车稍作代步,也未得到允许。走出十多里路,他老婆脚下无力,像要跌倒,曾某时常用一只手拉着一起攀行。又走了十多里,自己也疲惫不堪。忽见一座高山直插云天,他发愁无力登越,不时地挽着老婆的胳膊相对哭泣。而押送的差役却怒目而视,不许他稍停一下。曾某看太阳已经落山,又无处投宿,只好一前一后匍匐而行。爬到山腰,妻子已精疲力尽,哭着坐在路旁。曾某也止步休息,任凭差役斥骂。忽听人声噪杂,一群强盗手持利刀,跑跳着冲了过来。差役非常害怕,赶忙逃走。曾某跪在地上告诉他们:“我孤身被贬流放,口袋里没有财物。”哀求他们宽恕。强盗们瞪起眼睛大声说道:“我们都是被你迫害的冤民,只想要你这奸贼的脑袋,其他什么也不要。”曾某生气地呵斥道:“我虽然是听候治罪的人,但毕竟是受封的朝廷官员,你们这些贼人敢把我怎样?”强盗们也勃然大怒,拿起大斧向曾某的脖颈砍去。曾只觉得自己的头颅坠地有声,魂魄正在惊异,立即有两个小鬼来到,把他的两手反绑在背后,驱赶着他走了。
        走了一会,来到一个都市。转眼间,就看到一座宫殿,殿上一个形貌丑陋的大王,正在案前判罪定福。曾某走上前去,趴在地上请求饶命。大王翻开案卷查阅,才看了几行,就大怒说道:“这人是欺君误国之罪,应把他扔进油锅里!”只听万鬼齐声应和,声如雷鸣。立即有一个大鬼把他揪到台阶下面。只见一只大鼎有七尺多高,四周围着燃烧着的木炭,鼎足烧得通红。曾某吓得浑身发抖哀声啼叫,欲逃无路。大鬼左手抓住他的头发,右手握住他的脚踝,把他抛进鼎里。只觉得孤零零的身子随着油波上下翻滚,皮肉被炸焦了,痛得钻心。沸油灌到口中,烹煎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想快点死去,可想尽办法也死不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大鬼才用一巨叉把曾某捞出来。又跪伏在堂下。大王又翻检案卷,大怒道:“你仗势欺人,应该投进刀山狱。”大鬼又把他揪走。只见一座山,虽不高大,但却山峰陡峭,如同一把把快刀交错密布。已经有几个人在上面挂肠破肚,号叫之声令人不敢想,不敢看。鬼催促曾某上山,曾某大哭着直往后退。鬼就用毒锥刺他的头,曾某忍痛乞求怜悯。鬼发怒了,提起曾某,用力抛向空中。曾某只觉身在云霄之上,晕乎乎地往下落,刀尖似的山峰交错地插入胸内,痛苦得无法形容。又过了一会,身躯往下重赘,被刺的刀孔越来越大,忽然身子脱落下来,四肢像尺蠖那样屈伸颤动。鬼又赶着他去见大王。大王命令统计他生平以来卖官鬻爵,枉法霸产所得金银有多少,说完立即有个须发散乱的人手持计算工具计算,说:“一共三百二十一万。”大王说:“他既然积聚起来,还要叫他都喝进去!”片刻,众鬼把金银取来堆在台阶上,像一座小山。又把金银倒进铁锅里,用烈火熔化。几个鬼轮流用勺子往曾某嘴里灌,溶液流到他的面颊上,皮肤被烫得焦臭破裂,灌进喉咙里烧得五脏六腑都沸腾起来。曾某真是活着的时候愁这些东西少,现在才嫌这些东西多呵。喝了半天才把它喝完。大王命令把他押到甘州转生女人。
        才走了几步,只见空中架着一铁梁,有几尺粗,上面系着一个火轮,周围有几千里长。轮上喷着五彩的火焰,光耀云霄。鬼抽打着叫他登轮。曾某刚闭上眼向上一跳,那火轮便随脚转,似乎觉得身体在往下坠,浑身冰凉。睁眼一看,自己已变成婴儿,而且是个女的。再看看父母,穿着满身补丁露着棉絮的破烂衣衫。土屋里还放着破瓢和棍子。心里这才明白是做了乞丐的女儿。天天跟着讨饭儿捧碗要饭,肚子饿得咕咕叫却得不到一顿饱饭。穿着破烂衣服,寒风吹来,冷得刺骨。到了十四岁,被卖给一个姓顾的秀才做妾,尽管衣食粗劣,但还算可以自给。但是顾秀才的正妻很凶悍,整天用鞭子打着她干活,动辄用烧红的铁块烙她的胸脯和乳房。幸亏丈夫对她比较爱怜,自己才稍稍感到宽慰。一天,东邻的一个恶少年忽然翻过墙逼她与其私通。她想到自己前世做恶多端,已受到鬼神的惩罚,如今哪还敢再干坏事,于是大声叫喊,丈夫与正妻都起来了,少年这才逃走。一天,秀才睡在她房里,她正要向丈夫诉说冤苦,忽听一声震响,屋门被打开,有两个强盗持刀进来,砍下秀才的头,把衣物搜刮一空。她吓得团缩在被子下面,不敢出声。一会强盗走了,才哭喊着跑到正妻的屋里。正妻大吃一惊,同她一起哭着来看尸首,便怀疑是她勾引奸夫杀死了丈夫,于是写了状子禀告刺史。刺史严加审讯,竟以酷刑逼她屈招,依照法律判她凌迟处死,被绑赴刑场。她冤气填胸,跺脚喊冤,觉得阴间的十八层地狱也没有这般黑暗。曾某正在悲喊着,听到同来的游伴呼唤道:“老兄是在作恶梦吧?”猛然醒来,见老僧人仍然盘腿而坐。同伴们争着对他说:“天黑了,肚子饿了,你怎么一直酣睡?”曾某这才神色沮丧地站起来。老僧人微笑着说:“做宰相的占卜灵验吗?”曾某十分惊异,赶忙施礼请教。老僧人说:“只要修德行仁,即使陷入火坑,也会得到解脱。可我这山野中的僧人又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曾某兴致勃勃而来,不想却灰心丧气而归。做宰相的念头由此淡薄了。后来隐居山中,不知死在什么地方。
        异史氏说:“降福给行善的人,降祸给淫恶的人,这是上天不变的道理。听说做宰相而心中欣喜的人,一定不是为其不辞劳苦献身国事的品德得以显现而欢喜。此时在他的心中,无所不有的是自己的宫室妻妾。梦固然是虚妄的,他在梦幻中的作为,鬼神也在梦幻中给予报应。当黄粱饭还未做熟人们尚未理解人生的短暂时,这样的梦是在所难免的,这段故事应当附在《邯郸记》之后。”
        【总案】 曾孝廉高捷南宫,大做其飞黄腾达、作威作福的黄粱美梦。作品先写他郊游问卜的意气和狂想,次写他梦为卿相的骄横与贪鄙,从灵魂深处揭露这类人物的思想丑恶。作品写他宦海沉沦,受尽严酷惩罚,以致梦醒之后丧气而返,再次向这类狂妄贪鄙之徒泼上一盆冷水。作品对科举新贵的揭露是深刻的。
        本篇写曾某罪恶,如层层剥笋,鞭辟入里,但明伦曾作具体确指:“进上而太师是第一节。此节又分八层:第宅壮丽一层,应诺雷动二层,公卿奔竞三层,恣意声歌四层,私恩必酬五层,睚毗必报六层,势吞民产七层,强占民女八层。以学士参疏结之。”又曰:“太师而充军是第二节,亦分八层:提问其子一层,褫服逮系二层,籍没资财三层,掠去姬妾四层,封志仓库五层,监押步行六层,挽妻登越七层,跪盗乞哀八层。以群盗挥斧结之。”三曰:“太师作断头鬼是第三节。此一节分三层:欺君误国,宜置油鼎,一层;倚势凌人,合受刀山,二层;卖爵鬻名,枉法霸产,自饮金钱汁,三层。句句都从气高写照,而以转轮收之,即递入下节。”最后曰:“太师为乞人女是第四节,亦分三层:幼苦饥寒;转鬻作贱,一层;身遭炙烙,欲诉无由,二层;才免奸污,又遭盗劫,三层。亦皆为气高对影,而以悲号收之。……”一个短篇架构中包括如许内容,这不仅是叙事有序,更是罪状的罗列。作者的用意在于鞭挞权臣的“欺君误国”,而在客观上却揭露了封建社会的政治腐朽和官场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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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9-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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