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文郎

        平阳王平子,赴试北闱,赁居报国寺。[1]寺中有余杭生先在,王以比屋居,投刺焉。[2]生不之答。朝夕遇之,多无状。王怒其狂悖,交往遂绝。一日,有少年游寺中,白服裙帽,望之傀然。近与接谈,言语谐妙,心爱敬之。展问邦族,云:“登州宋姓。[3]”因命苍头设座,相对噱谈。余杭生适过,共起逊坐。生居然上座,更不㧑挹。卒然问宋:“亦入闱者耶?”答曰:“非也。驽骀之才,无志腾骧久矣。”又问:“何省?”宋告之。生曰:“竟不进取,足知高明。山左、右并无一字通者。[4]”宋曰:“北人固少通者,两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亦未必是足下。”言已,鼓掌。王和之,因而哄堂。生惭忿,轩眉攘腕而大言曰:“敢当前命题,一校文艺乎?[5]”宋他顾而哂曰:“有何不敢!”便趋寓所,出经授王。王随手一翻,指曰:“‘阙党童子将命。’[6]”生起,求笔札。宋曳之曰:“口占可也。我破已成:‘于宾客往来之地,而见一无所知之人焉。’[7]”王捧腹大笑。生怒曰:“全不能文,徒事嫚骂,何以为人!”王力为排难,请另命佳题。又翻曰:“‘殷有三仁焉。’[8]”宋立应曰:“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生遂不作,起曰:“其为人也小有才。”遂去。
        王以此益重宋。邀入寓室,款言移晷,尽出所作质宋。宋流览绝疾,逾刻已尽百首,曰:“君亦沉深于此道者?然命笔时,无求必得之念,而尚有冀幸得之心,即此已落下乘。”遂取阅过者一一诠说。王大悦,师事之;使庖人以蔗糖作水角。宋啖而甘之,曰:“生平未解此味,烦异日更一作也。”从此相得甚欢。宋三五日辄一至,王必为之设水角焉。余杭生时一遇之,虽不甚倾谈,而傲睨之气顿减。一日,以窗艺示宋。宋见诸友圈赞已浓,目一过,推置案头,不作一语。[9]生疑其未阅,复请之。答已览竟。生又疑其不解。宋曰:“有何难解?但不佳耳!”生曰:“一览丹黄,何知不佳?[10]”宋便诵其文,如夙读者,且诵且訾。生局蹐汗流,不言而去。移时,宋去;生入,坚请王作。王拒之。生强搜得,见文多圈点,笑曰:“此大似水角子!”王故朴讷, 觍然而已。次日,宋至,王具以告。宋怒曰:“我谓‘南人不复反矣’,伧楚何敢乃尔!必当有以报之![11]”王力陈轻薄之戒以劝之,宋深感佩。
        既而场后,以文示宋,宋颇相许。偶与涉历殿阁,见一瞽僧坐廊下,设药卖医。宋讶曰:“此奇人也!最能知文,不可不一请教。”因命归寓取文。遇余杭生,遂与俱来。王呼师而参之。僧疑其问医者,便诘症候。王具白请教之意。僧笑曰:“是谁多口?无目何以论文?”王请以耳代目。僧曰:“三作两千余言,谁耐久听!不如焚之,我视以鼻可也。”王从之。每焚一作,僧嗅而颔之曰:“君初法大家,虽未逼真,亦近似矣。我适受之以脾。”问:“可中否?”曰:“亦中得。”余杭生未深信,先以古大家文烧试之。僧再嗅曰:“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非归、胡何解办此![12]”生大骇,始焚己作。僧曰:“适领一艺,未窥全貌,何忽另易一人来也?”生托言:“朋友之作,止此一首;此乃小生作也。”僧嗅其余灰,咳逆数声,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强受之以膈;再焚,则作恶矣。”生惭而退。数日榜放,生竟领荐;王下第。生与王走告僧。僧叹曰:“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13]”俄余杭生至,意气发舒,曰:“盲和尚,汝亦啖人水角耶?今竟何如?”僧曰:“我所论者文耳,不谋与君论命。君试寻诸试官之文,各取一首焚之,我便知孰为尔师。”生与王并搜之,止得八九人。生曰:“如有舛错,以何为罚?”僧愤曰:“剜我盲瞳去!”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呕,下气如雷。众皆粲然。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师也!初不知而骤嗅之,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生大怒,去,曰:“明日自见,勿悔,勿悔!”越二三日,竟不至;视之,已移去矣。乃知即某门生也。
        宋慰王曰:“凡吾辈读书人,不当尤人,但当克己:不尤人则德益弘,能克己则学益进。当前踧落,固是数之不偶;平心而论,文亦未便登峰,其由此砥砺,天下自有不盲之人。”王肃然起敬。又闻次年再行乡试,遂不归,止而受教。宋曰:“都中薪桂米珠,勿忧资斧。舍后有窖镪,可以发用。”即示之处。王谢曰:“昔窦、范贫而能廉,今某幸能自给,敢自污乎?[14]”王一日醉眠,仆及庖人窃发之。王忽觉,闻舍后有声;窃出,则金堆地上。情见事露,并相慑伏。方诃责间,见有金爵,类多镌款,审视,皆大父字讳。[15]盖王祖曾为南部郎,入都寓此,暴病而卒,金其所遗也。[16]王乃喜,秤得金八百余两。明日告宋,且示之爵,欲与瓜分,固辞乃已。以百金往赠瞽僧,僧已去。积数月,敦习益苦。及试,宋曰:“此战不捷,始真是命矣!”
        俄以犯规被黜。王尚无言;宋大哭,不能止。王反慰解之。宋曰:“仆为造物所忌,困顿至于终身,今又累及良友。其命也夫!其命也夫!”王曰:“万事固有数在。如先生乃无志进取,非命也。”宋拭泪曰:“久欲有言,恐相惊怪:某非生人,乃飘泊之游魂也。少负才名,不得志于场屋。佯狂至都,冀得知我者,传诸著作。甲申之年,竟罹于难,岁岁飘蓬。[17]幸相知爱,故极力为‘他山’之攻,生平未酬之愿,实欲借良朋一快之耳。[18]今文字之厄若此,谁复能漠然哉!”王亦感泣,问:“何淹滞?”曰:“去年上帝有命,委宣圣及阎罗王核查劫鬼,上者备诸曹任用,余者即俾转轮。[19]贱名已录,所未投到者,欲一见飞黄之快耳。[20]今请别矣!”王问:“所考何职?”曰:“梓潼府中缺一司文郎,暂令聋童署篆,文运所以颠倒。[21]万一幸得此秩,当使圣教昌明。”明日,忻忻而至,曰:“愿遂矣!宣圣命作‘性道论’,视之色喜,谓可司文。[22]阎罗稽簿,欲以‘口孽’见弃。[23]宣圣争之,乃得就。某伏谢已,又呼近案下,嘱云:‘今以怜才,拔充清要;宜洗心供职,勿蹈前愆。’此可知冥中重德行更甚于文学也。君必修行未至,但积善勿懈可耳。”王曰:“果尔,余杭其德行何在?”曰:“不知。要冥司赏罚,皆无少爽。即前日瞽僧,亦一鬼也,是前朝名家。以生前抛弃字纸过多,罚作瞽。彼自欲医人疾苦,以赎前愆,故托游廛肆耳。”王命置酒。宋曰:“无须。终岁之扰,尽此一刻,再为我设水角足矣。”王悲怆不食,坐令自啖。顷刻,已过三盛,捧腹曰:“此餐可饱三日,吾以志君德耳。向所食,都在舍后,已成菌矣。藏作药饵,可益儿慧。”王问后会,曰:“既有官责,当引嫌也。”又问:“梓潼祠中,一相酹祝,可能达否?”曰:“此都无益。九天甚远,但洁身力行,自有地司牒报,则某必与知之。”言已,作别而没。
        王视舍后,果生紫菌,采而藏之。[24]旁有新土坟起,则水角宛然在焉。王归,弥自刻厉。一夜,梦宋舆盖而至,曰:“君向以小忿,误杀一婢,削去禄籍;今笃行已折除矣。然命薄不足任仕进也。”是年,捷于乡;明年,春闱又捷。遂不复仕。生二子,其一绝钝,啖以菌,遂大慧。后以故诣金陵,遇余杭生于旅次,极道契阔,深自降抑,然鬓毛斑矣。
        异史氏曰:“余杭生公然自诩,意其为文,未必尽无可观;而骄诈之意态颜色,遂使人顷刻不可复忍。天人之厌弃已久,故鬼神皆玩弄之。脱能增修厥德,则帘内之‘刺鼻棘心’者,遇之正易,何所遭之仅也。[25]

        【注释】 [1]平阳:明代府名,治所在今山西省临汾市。北闱:在北京顺天府举行的乡试称“北闱”。报国寺:《帝京景物略》卷三谓报国寺在北京广宁门外。 [2]余杭:县名,在今浙江省杭州市北部。刺:名帖。 [3]登州:明代府名,在今山东省蓬莱县。 [4]山左、右:指山东省和山西省。山左,山东省在太行山的左边,故称山左,这是针对宋生而言。山右,山西省在太行山之右,故称山右,这是针对王平子而言。[5]校:通“较”。文艺:指八股文。八股文亦称“时文”、“制艺”。[6]“阙党童子将命”:这是摘自《论语·宪问》的一句话,用作比试的题目。全文是:“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阙党,即阙里,孔子居位。孔子说此童子不是求上进而是个想走捷径的人,宋生借题发挥,以之奚落余杭生。 [7]破:破题。八股文开头用两句说破题目要义,称“破题”。“于宾客往来之地,而见一无所知之人焉”二句即是破题,既解释“阙党童将命”的题义,同时也语义双关地嘲骂了余杭生。 [8]“殷有三仁焉”:这是摘自《论语·微子》的一句话。全文是:“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意为殷纣王昏乱残暴,微子、箕子、比干是三位仁人。 [9]圈赞:古时阅读文章,遇有佳句,往往在旁边加圈,表示赞赏。 [10]一览丹黄:仅看一下圈赞。丹黄,旧时批校书籍,用朱笔书写,遇误字用雌黄涂抹,因以“丹黄”代称对文章的评点。 [11]“南人不复反矣”:三国时,蜀相诸葛亮南征孟获,七擒七纵,最后孟获心悦诚服,向诸葛亮表示:“公天威也,南人不复反矣!”见《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宋生风趣地引用此话,比喻原以为“南人”余杭生已经降服。伧楚:讥讽语,意谓鄙陋粗俗的家伙。魏晋六朝时,吴人卑视楚人荒陋,故以此语称之。 [12]归、胡:指明代归有光和胡友信。二人是明嘉清、隆庆间精于八股文之大家,见《明史·文苑传》。 [13]帘中人:指阅卷官员。清代举行乡试时,贡院办公分内帘外帘,外帘管事务,内帘管阅卷。 [14]窦、范贫而能廉:窦:窦仪,渔阳人。宋初为工部尚书,为官清介重厚。贫困时,有金精戏弄他,但他不为所动。见《小说杂记》。范,范仲淹,宋朝吴县人。少孤,从母适长山(今山东邹平)朱氏,读书长白山醴泉寺,贫而食粥,“见窖金不发。及为西帅,乃与僧出金缮寺。”见乾隆《章丘县志》卷九[15]大父:祖父。字讳:名字。旧时对尊长不直呼其名,谓之避讳,因也以“讳”指所避讳的名字。 [16]南部郎:明初建都南京,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而在南京仍保留六部官制。南部郎,南京的部郎,指郎中、员外郎一类的部属官员。 [17]甲申之年:指崇祯十七年(1644)。这一年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攻陷北京。 [18]极力为“他山”之攻:意谓尽力勉励朋友上进。他山,也作“它山”。《诗·小雅·鹤鸣》:“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意思是说它山的石头可以用作琢磨玉器的砺石。后来以之比喻在学习上互相砥砺,互相研讨。攻,磨治。 [19]宣圣:指孔子。封建时代曾给孔子“至圣文宣王”之类的封号,故称之为“圣宣”。转轮,佛教用语。即所谓“轮回转生”,谓众生在生死世界轮回循环。此指投胎转世。 [20]飞黄:传说中的神马,见《淮南子·览冥训》。此以神马飞驰,喻科举得志。[21]梓潼府:梓潼帝君之府。梓潼帝君为道教所奉的主宰功名禄位之神。传说姓张,名亚子或恶子,晋人。宋、元道士称玉皇大帝命他掌文昌府和人间禄籍,是主宰天下文教之神。司文郎:官名,唐置,司文局之佐郎。此指主管文运之神。聋童:《蠡海录》谓梓潼文昌帝君有二从者,一名天聋,一名地哑。这里的“聋童”,兼有昏聩不明的寓意。 [22]“性道论”:这是虚拟的题目。性道,指儒家讲的人性与天道。 [23]稽簿:稽查簿籍。簿,记录功过的册子。道教曾制定“功格”和“过律”,以记录人们日常行为的善恶,作为权衡降与祸福的标准。“口孽”:佛教用语,也称“口业”。此指言论过失。 [24]紫菌:即紫芝,菌类植物。古人以“芝”为瑞草,服食可延年益寿。 [25]帘内之“刺鼻棘心”者:指只会作臭文章的考官。刺鼻棘心,这里是借瞽僧之言,讽刺考官之文,臭不可闻。言外之意,只有不通的考官才能录取不通的学生。
        【译文】 平阳府有个叫王平子的秀才,去京城参加顺天府的乡试,借宿在报国寺中。寺里有浙江余杭县的一个秀才先他而到,王平子和他住邻居,就过去递上名帖,请求相见。余杭生却不理会他。早晨晚上都能相遇,他也常常没有表示。王平子气他的狂妄无知,就断绝了交往的打算。一天,有个年轻人在报国寺游览,穿一身白衣,远远地望去,很有些气魄。上前去交谈,年轻人语言诙谐,妙趣横生,王平子心里很喜欢他。询问他的家世,年轻人说:“家住登州府,姓宋。”于是让仆人为他设座,两人相对谈笑。余杭生恰巧从此路过,两人起身让坐。余杭生居然坐在上座,毫不谦让。而且突然询问姓宋的:“你也是参加乡试的秀才吗?”回答说:“不是。我才能低下,很早就没有求取功名的志向了。”又问:“你家住哪里?”宋生告诉了他。余杭生说:“竟然没有进取之心,可知你很高明。山东和山西,没有一个通晓文字的人。”宋生说:“北方人固然通晓文字的很少,但是不通晓文字的未必是我;南方人固然通晓文字的人很多,但是通晓文字的也未必就是你。”说完,就拍起巴掌;王平子也应和着,因而哄堂大笑。余杭生恼羞成怒,拧着眉毛,撸起袖子大声说:“你敢当面出题,较量一下作文吗?”宋生看着别的地方微笑着说:“有什么不敢的!”余杭生便跑回住处,拿来一本《论语》让王平子出题。王平子随手一翻,指出一题说:“‘阙党童子将命。’”余杭生站起,要来纸笔。宋生拉着他说:“口说就行了。我的破题已经完成:‘于宾客往来之地,而见一无所知之人焉。’”王平子听后捧腹大笑。余杭生气愤地说:“你完全不会作文章,只会从事谩骂,这算是怎么做人!”王平子极力给他们调解,请求再出一个好题目。又翻出一个题目说:“‘殷有三仁焉。’”宋生立即应答道:“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余杭生一听,自己便不作了。起身说道:“你这个人多少有些才能。”说完就走了。
        王平子因此更加敬重宋生。邀请他来到他的住处,一直谈到日影西斜,把自己的文章都拿出来给宋生看。宋生看得很快,过了一会,已看完百篇,说:“你也深深地陷入这种八股文吗?但你提笔时,没有寻求必得的信念,而是抱着侥幸成功之心,因此就落入下等了。”便拿来看过的文章一一解说。王平子很高兴,以他为师。让厨师用蔗糖给他包水饺。他吃着很甜美,说:“我一辈子也没吃过这样的美味,请你过几天再给我做一次。”从此,两人更加亲密。宋生三五天就来一趟,王平子必定为他准备水饺。余杭生有时碰见他,虽然不很愿意交谈,但那种狂傲之气大大减少。一天,余杭生拿来自己的文章给他看。宋生见上面布满了朋友们的圈点赞语,只是用眼一扫,推放在桌子上,一言不发。余杭生怀疑他没有看完,再次请求他。宋生回答已经看完。余杭生又怀疑他没读懂。宋生说:“这有什么难懂的?只是写得不好罢了!”余杭生说:“你看过这些圈点和赞语,你怎么知道不好呢?”宋生便背诵余杭生的文章,好像以前就是他的读者,一边背诵一边指出缺点。余杭生局促不安,汗流浃背,没说什么就走了。不久,宋生也走了;余杭生又进来,坚决请求看王平子的文章。王平子拒绝了他。余杭生硬是找到了王平子的文章,见上面有许多圈圈点点,笑着说:“这可真像水饺!”王平子本来就性格朴实,口齿迟钝,只是靦觍地听着罢了。第二天,宋生来了,王平子把这些告诉了宋生。宋生气愤地说:“我说‘这个南方人不会有反复了’,谁知这个卑鄙的家伙敢这样!我一定要报复他!”王平子极力陈述不要以轻薄的态度对人来劝他,宋生对他很钦佩。
        考试结束以后,王平子把自己的文章拿给宋生看,宋生很赞许。两人闲游时,偶然走进一座大庙,看见一个瞎和尚坐在屋檐下,摆摊行医卖药。宋生惊讶地说:“这是位奇人!最知道文章的好坏,不能不请教他。”于是让王平子回住处拿他的文章。遇见余杭生,便和他一起回来。王平子称瞎和尚为老师,上前参拜。和尚以为他是来看病的,便问他病症。王平子把请教文章的意思向他说明。和尚笑着说:“是谁这么多嘴?我眼睛瞎了,怎么能评论文章呢?”王平子请他以耳代目。和尚说:“三场的文章有两千多字,谁有耐性听这么久?不如用火烧,我用鼻子闻一闻就行。”王平子依从他。每烧掉一篇文章,和尚闻一闻,点点头说:“你基本上是模仿名家的手笔,虽然不很逼真,也很相近了。我刚才是用脾感受的。”王问:“能中举吗?”和尚说:“也能中举。”余杭生不太相信,先把古代名人的文章烧了,来试验他。和尚又闻闻,说:“好哇!这篇文章我是用心领受了,不是归有光、胡友信,谁能写得出这样的文章!”余杭生非常吃惊,这才开始烧他自己的文章。和尚说:“刚领受一篇八股文,还没看全,怎么忽然换了一个人来?”余杭生推说:“朋友的作品,只有一篇;这才是我的作品。”和尚闻了闻纸灰,连声咳嗽,干呕了几声,说:“不要再烧了!格格不入,闻不下去,我勉强用横膈膜领受;再烧,我就要吐了。”余杭生羞愧地退去。过了几天,乡试发榜,余杭生竟然中了举人;王平子名落孙山。宋生和王平子跑去告诉瞎和尚。和尚叹了口气说:“我虽然瞎了眼,但鼻子是好的;考试官真是连鼻子也没用了。”一会儿,余杭生来了,洋洋自得地说:“瞎和尚,你也吃了人家的水饺吗?现在结果怎么样?”和尚说:“我是评论文章的,没打算和你谈论命运。你去试试,找来那些考官的文章,各取一篇烧烧,我就知道谁是你的老师了。”余杭生和王平子一起搜寻,只找到八九个人的文章。余杭生说:“如果有错,罚你什么?和尚生气地说:“挖掉我的瞎眼珠子!”余杭生烧文章,每烧一篇,和尚都说不是;烧到第六篇,和尚忽然面对墙壁大吐,屁声如雷。大家都笑了。和尚擦擦眼睛对余杭生说:“这真是你的老师呵!起初我还不知道,突然一闻,直刺鼻子,又直穿肚子,膀胱也不能容纳,一直从肛门放出去了!”余杭生十分生气,要走,说:“明天再见,你不要后悔,不要后悔!”过了两三天,竟然没有来;过去一看,已经搬走了。这才知道他就是那个考官的门生。
        宋生安慰王平子说:“凡是我们这样的读书人,不应当怨恨别人,只应当克制自己:不怨恨别人,自己的德行会越来越高;能够克制自己,学问就会越来越有长进。现在失意,固然是命运不佳;但是凭心而论,你的文章也没有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应该由此磨练自己,天下自然会有不瞎的考官。”王平子听后,对他肃然起敬。又听说第二年还要举行乡试,他就没回家,住在这里讨教。宋生说:“京城里柴米很贵,你不用担心没有盘缠,房后藏着一窖银子,可以挖出来用。”接着指给他地方。王平子拜谢道:“宋朝的窦仪和范仲淹,贫穷但能廉洁自重,现在我幸而能够自给自足,哪敢自我玷污呢?”王平子有一天喝醉后睡着了,仆人和厨子偷偷地挖出银子。他忽然醒来,听到屋后有动静;偷偷出来一看,见银子都堆在了地上。两人看到事情已经败露,都吓得跪在地上。王平子正在呵斥他们的时候,发现有一些金杯,样子相似,多数雕刻着名字,仔细一看,都是祖父的名字。原来王平子的祖父曾在南京当过部郎,进京后住在这里,暴病身亡,银子是他留下的。王平子这才高兴了,称了一下,共有八百多两银子。第二天告诉宋生,并且给他看了金杯,想要和他平分,宋生坚决不要,只好作罢。王平子拿着一百两银子去送给瞎和尚,和尚早已离去。过了几个月,王平子更加刻苦读书。等到乡试时,宋生说:“这次再考不中,才真是命该如此了!”
        过了不久,王子平因为犯了考场的规矩被取消资格。王平子还没说什么;宋生却失声痛哭,不能自止。王平子反倒安慰劝解他。宋生说:“我被老天爷所忌恨,受困终生,现在又连累到好朋友。真是命啊!真是命啊!”王平子说:“一切事情固然都是命中注定的。但像你这样没有求取功名的志向,不是命中注定的。”宋生擦擦泪说:“很早以前就想告诉你,怕你吃惊:我不是世上的活人,而是漂泊不定的鬼魂。年轻时有才子的名声,在考场上总不得志。装疯卖傻地来到京都,希望得到一位知音,传授我的著作。甲申那年,竟遭难死去了,年年都像一个随风的飞蓬。幸而得到你这样一位知心朋友,所以极力帮助你刻苦读书,我生前没有实现的愿望,实在是想借好朋友来实现,以图心里畅快。现在,我的文字遭此厄运,谁又能无动于衷呢!”王平子也感动地哭了,问他:“你为何滞留此地?”答道:“去年天帝有命令,委托宣圣孔子和地府阎王核查遭受劫难的鬼魂,优秀的准备派到各部任命官职,余下的转世托生。我的名字已被收录,之所以没有报到,是想看到你飞黄腾达,我快活一下。现在我要告辞了!”王平子问:“你考选了什么官职?”回答说:“梓潼府里缺一位司文郎,暂时叫聋童代理,所以文运就颠倒了。万一有幸得到此职务,应该让圣教昌盛贤明。”第二天,他很高兴地来了,说:“我的愿望实现了!孔子叫我作了一篇‘性道论’,看后很高兴,说我可作司文郎。阎王查阅生死簿,想以我‘言论过失’免弃我。孔子为我力争,才得此官职。我磕头谢恩之后,又招呼我来到他桌前,嘱咐我说:‘现在因为怜惜你的才能,提拔你充当显要的官职;你应该悔过自新好好任职,不要重蹈覆辙。’这便可以知道阴间重视品德更重于文字。你一定是修养没到,只要不断地做好事就行。”王平子说:“如果这样,那么余杭生的德行又在哪里呢?”答道:“我不知道。反正阴间的赏善罚恶,都没有差错。就是前几天那位瞎和尚,也是一个鬼魂,他是前朝的名家 因为生前抛弃过的字纸太多,罚他当瞎子。他自己想要医治人间的疾苦,人赎回生前的罪过,所以托故在世间游历罢了。”王平子命仆人设酒宴。宋说:“不必了。一年到头打扰你,此刻已到头了,再给我准备一顿水饺就足够了。”王平子难过得吃不下去,坐着让他自己吃。不一会儿,吃光了三碗,奉着肚子说:“这顿饭可管三天,我要记住你的恩德。我过去吃过的水饺, 都埋在房后,已经变成蘑菇了。收藏起来当做药,可以让你的儿子变得聪明。”王平子问他见面的日期,他说:“既有官职在身,就应当避嫌。”又问他:“到梓潼的庙里,我把酒洒在地上向你敬祝,你能知道吗?”他说:“这都不好。我在九天之外,离这里很远,你只要洁身自好,身体力行,自然会有地方官府的公文报上去,我一定会知道的。”说完,告辞离去。
        王平子到房后一看,果然长出一些紫色的蘑菇,采下来收藏好。旁边有一个新垒的土堆,里面好像埋着水饺。王平子回到家里以后,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一天夜里,梦见宋生坐着带有伞盖的轿子来了,说:“你从前因为一件小小的怨愤,错杀了一个丫鬟,在福禄簿上除去了你;现在你的修行已经折除了罪孽。然而你的命薄,不能够做官。”这一年,王平子考中了举人;第二年春天,又中了进士,便没有出来做官。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非常迂笨,给他吃了蘑菇,就很聪明了。后来因事来到金陵,在旅店里遇到了余杭生,极力讲述久别之情,余杭生也表现得很谦让,但是头发已经斑白了。
        异史氏说:“余杭生当着众人夸耀自己,料想他的文章,未必完全没有值得看的地方;但他那骄诈的神态和脸色,便让人一刻也不能容忍。才能出众之人厌弃他已经很久了,所以鬼神也都玩弄他,倘若他能进一步修行他的那种德行,那么那位‘刺鼻棘心’的考官,遇到他的机会是很容易的,怎能仅仅遇上一次呢。”
        【总案】 作品以奇特的想象,讽刺科举弊端。盲僧嗅文,写得那样有声有色,挖苦得真是痛快淋漓。文章像匕首投枪,直刺幸进的考生和不文的试官,从而剥落封建科举的诱人外壳,暴露它的内在丑恶。这在客观上揭示了科举制度的腐朽。但是,作者只不过借此抒发他久困场屋的内心积愤,并无意否定科举制度本身。冯镇峦对此曾作这样的评论:“虽愤激中多刺讥,然重规叠矩,惕励之论不少,可云是非不谬于圣人矣。”所以作者幻想冥冥之中能有个不瞽不聋、有才有德的司文郎,把颠倒了的文运重新颠倒过来。作品对宋平子拭泪而慨叹“少负才名,不得志于场屋”的遭际产生共鸣,笔端寄寓深情,因而但明伦评曰:“拭泪而言,先生自道也。故曰: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手”本篇之作,渗透着蒲松龄的郁闷和愤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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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9-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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