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惧内狮子吼

2022-12-28 可可诗词网-爱情文学赏析 https://www.kekeshici.com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据说这是北宋大文豪苏轼写的一首嘲笑他的好朋友陈慥“惧内”的滑稽诗。“惧内”俗称怕老婆。把这类事当成文学创作的题材,起于何时难于确考,而苏轼这首诗引发明朝汪延讷创作了三十出滑稽喜剧《狮吼记》,这是确实无疑的。可以说这四句诗是陈慥“惧内”故事的发端。
        托名苏轼撰的随笔《调谑篇》在“狮子吼”一条中写道:
        陈慥字季常,公弼之子。居 于黄州之岐亭,自称龙丘先生, 又曰“方山子”。好宾客,喜畜 声伎。然其妻柳氏,绝凶妒。故 东坡有诗云:“龙丘居士亦可怜, 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 吼,柱杖落手心茫然。”“河东狮 子”指柳氏也。(《说乳三种》上 海古籍出版社)

        陈慥和苏轼都是四川眉山人,苏轼任凤翔府(今陕西凤翔)判官时,陈慥之父陈公弼是凤翔太守,其时苏轼与陈慥常常一起骑射论剑,“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少年陈慥“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自谓一世豪士”。然而,正当盛年的陈慥却归隐黄州岐亭了。苏轼流放黄州时,发现来迎候他的居然是戴着高高“方山冠”的老朋友陈慥。黄州州治距岐亭镇近二百里,苏轼在黄州四年曾三次拜访陈慥,陈慥则七访苏轼。苏轼奉调离开黄州,陈慥特地送苏轼直到九江。苏轼有诗十首记述他与陈慥的友谊,还为陈慥作传,称《方山子传》。传中说,方山子也有勋阅:
        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 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 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 山中。

        足见陈慥是个独立特行的奇人。在苏轼诗文集中并没有提到陈慥惧内的事,但陈慥“喜畜声伎”,在苏轼《岐亭五首》里却可以得到证实,诗云: “家有红颊儿,能唱《绿头鸭》。行当隔帘见,花雾轻幂幂。”陈慥妻柳氏“妒”性大发,作“狮子吼”,也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在明传奇《狮吼记》中,陈慥一点挥洒慷慨的风度都没有了,成了“惧内”的典型,甚至是化身,这与历史上的陈慥之间是不能划等号的。
        在封建时代,豪门贵族以至一般士大夫阶层,一夫多妻是普遍的现象。除了公开的多妻之外,狎妓几乎是有闲阶级男子的“雅兴”。男女之间的极端不平等,自然会引起女子正当的厌恶和反抗,甚至是烈性的抗争。士大夫们往往把这种抗争讥之为“妒”、为“悍”。所以,封建文人描述“惧内”故事,几乎总是站在男人一边去遣责女子。以苏轼“河东狮子吼”诗为本事的汪廷讷戏剧《狮子吼》,它的倾向性也是这样。
        汪廷讷,安徽休宁人。生活在明万历年间,著名戏曲家沈璟的弟子,著有《环翠堂乐府》十八种,《狮吼记》(有中华书局版《六十种曲》本)是其中一种。
        《狮吼记》长达三十出,但故事 很单纯。它紧紧围绕着陈慥与其妻柳氏之间的感情风波来展开,核心问题是柳氏要求陈慥感情专一,而陈慥则口是心非,既风流又惧内。陈慥“流寓岐亭”,郁郁不得志,“陶情诗酒,寄兴烟霞”,又想到汴梁去结客游乐。但自己不敢作主,要由娘子柳氏裁决。柳氏长得相当标致,自我欣赏地唱道:
        脸似芙蓉腰似柳,眼波湛湛 横秋。云鬟斜亸玉搔头,羞逞风 流,难掩风流。”

        她很爱丈夫,生怕失去他。当陈 慥提出理由要远游京师时,她先是反对,反对不成便告诫陈慥,“休被那 朝云暮雨向台前诱,休被那流水桃花在洞口留。更怕那呼卢浮白,被高阳狂客,羁绊归舟。”陈慥一再表白:“冰心不惹风尘垢”、“谢客除花还戒酒”。柳氏的担心并非多余。陈慥到达汴梁,既远别了娘子,无所忌惮,于是乎“挥金买笑任施为”,“歌儿舞女朝朝醉”。他本来要拜望的老前辈吕公早已奉使外出,无疑当遵娘子之嘱,早早回家;可当他拜访老朋友苏东坡,见到苏家歌伎琴操,便心气相投,把柳氏娘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于是,与琴操日日盛妆骏马,向春郊十里漫游。“空闺独倚栏”的柳氏,夜夜盼郎归。一年不见丈夫音信,便派老家奴到京师探听消息。老家奴归来不敢说谎,报道:“大相公金挥土壤,买娉婷倾城模样。笙歌压倒平康,况又有娈童相傍。他乡,无人拦挡,全不念糟糠在堂。”听到苍头这番报告,柳氏气得“捶胸跌脚”、立即要“整办行装”到京城去,把丈夫追拿回来。老家奴给她出主意,劝她:“不如多觅歌儿舞女,待相公归来,任其所欲,那时他怎肯远离乡邦,浪游湖海?”于是,柳氏改变成命,“将心头火暂时消降”,备下书信,招夫速归。
        戏剧以陈慥言与行的矛盾,着力揭示陈慥的喜剧性格。陈慥接读妻子书信,“似听了将军令,巴不得一刻还乡井”。可还作责老苍头说:“这狗才,难道我怕老婆?”到家后,柳氏道:“望君早把归鞭整,将明珠十斛买娉婷,只要你从此收心,休如荡萍。”陈慥喜出望外,他压根没想到这是柳氏给他设下的圈套,便兴冲冲地问:“娘子既有此盛意,卑人再不想离家了,请问讨了几个?”柳氏说,讨了四个,而且取了美名,叫满头花、后庭花、眼前花、折枝花。陈慥说:“越发妙、越发妙!娘子,我等不得了,快到后堂,叫他们出来奉酒。”四美人出场,真个把陈慥吓杀了,原来“一秃头、一大屁股、一白果眼、一跛足”。柳氏要用这一绝招来制服丈夫,使他专心于自己。但并未奏效。时光流驶,苏东坡被贬,来到黄州。陈慥成了东坡雪堂的常客,与东坡、佛印或谈禅、或赋诗、或出游。陈慥向佛印禅师请教“惧内”如何求得解脱,佛印胡诌一通,陈慥只是念佛。苏东坡似乎猜透了老朋友的心思,说:“观季常倦倦下问,想正犯此病。”陈却神气十足地说:“陈慥是世上奇男子,人间烈丈夫,岂有怕老婆之理!”在苏轼面前是如此,到了家却是另一番面孔了。早晨,柳氏要梳洗,对陈慥说:“如今这时候了,快拿过妆台来我梳洗。”陈慥忙忙地照办,还假意奉承妻子几句,说:“照得你丰采翩翩百媚生。你这影儿,好似对门张员外家媳妇。”不料弄巧成拙,被柳氏斥责一顿:“你看上甚么张媳妇,却将我来比她!”摔碎了镜子。陈慥陪笑道:“奶奶休发怒,我与你扇扇。”柳氏发现这扇子极精致,定是风流少年所赠,不但扇打夫君,当即扯破画扇,而且给仆人下了道命令:“但有年幼的朋友来拜,竟自回他,休得通报。”恰在这时,发生了令人捧腹的场面:
        (末扮苏院子上)为有看花 约,因传折柬来。陈相公在家么? (生)外边有人声,我看是谁? (生欲出,旦扯生介)你且住!我 去张一张,若是年幼的朋友,不 许你出去。(张介)原来是一个仆 人。你出去罢。(生出见介,末)苏爷方才失迎相公,今日天色晴 明,南郊花事可玩。欲拉琴操陪 相公游赏片时,特请小人奉请。 (旦大叫云)不许去,不许去!(生 慌背末云)琴操二字,不知可曾 听见,若听见怎了? (回身向末 云)院公,你可少待,我进去便 来。(入见旦云)苏学士请我游春, 并无他客。(旦怒视介)我素知东 坡是风流人豪,寄兴花酒,况他 欲拉琴操同游,你如何哄我? (生)那里是琴操,叫我是陈慥。 (旦笑云)谁曾见主人请客,反呼 客名? (生)原来娘子不知,我在 洛中拜子瞻为兄,兄呼弟名,正 是古礼。(旦)我这个信不过,若 是妓女,断不与你干休! (生跪 云)若是妓女,甘心受责。(旦) 你既自招,奈家无刑具,你去隔 壁借李大嫂昨晚打李大伯的竹 篦来。(生迟疑介,旦大叫)还不快 去! (生慢行自语介)叫我此去,如 何开口。(旦扯生介)你说什的,莫 不骂我么? (生)我怎敢骂你,我 说李大嫂竹篦,自家要用,我书 房中有青藜拄杖一条,何等方 便,免得求人。(旦)你说的是, 那藜杖颇坚,尽够你消受,快去 取来!”(生入取杖出介)…… (第九出《奇妒》、《六十种曲》中华 书局)

        柳氏的威严、泼辣,陈慥的畏葸、无奈、驯顺,“妒悍”和“惧内”的种种情态,呼之欲出矣。
        然而,在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不管柳氏如何“悍”、“惧内”,都不可能争得丈夫专一的爱,不可能阻止男人实行多妻。在后堂极驯顺的陈慥,走出家门,依然是寻春问柳,倚翠偎红。在封建士大夫的眼里,男人狎妓和娶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假如为妻的干预,如柳氏居然作恶性反抗,那则是“伤风败俗、逆理乱常”。所以,剧中的苏东坡一直在谴责柳氏而支持陈慥,并为陈慥出谋划策降服柳氏。其中的妙计就是把侍女秀英嫁陈慥做妾,为陈慥生儿子,以此使柳氏不再“狮子吼”。此计尚未施行,而柳氏就气病了。柳氏把陈府闹得个天翻地覆,然后拉着陈慥上衙门,即告陈慥又告苏东坡,告他们“任意多求窈窕娘”,求青天大老爷作主。可是这位青天大老爷硬是站在陈慥一边,断柳氏无端诽谤,要“正纲常”。他话音未落,坐在屏风后面的县官太太大吼一声:“正什么纲常!待我来。”县官吓得从公座上掉了下来。县官夫人一手扯住县老爷,一手打落他的乌纱帽,命令道: “你跪着!”大骂:“你是驴粪球为甚官,你是面糊盆坐甚堂,黑白不辨怎把人发放。”又指着陈慥说:“似这般欺心的男子该流三千里!”很是给柳氏撑腰出气。原来神气十足的县太爷“头如捣蒜”,“身似筛糠”,被太太追打着溜进后堂。原来县老爷也是个“惧内”的官儿。
        事情并没有结束,县官两口儿、陈慥两口儿嚷嚷着去请土地公公作主。这位神仙和县太爷、陈慥一个鼻孔出气,断两位女人的不是。土地娘娘气不愤,从后堂杀将出来,揪打土地公公,斥责他“断事情偏向”,告诫他:“俺这里拳头巴掌声声响。”要打得他“下寻地狱,上走天堂”。土地公公只得告饶。在《闹祠》(第十三出)这戏中,为官的、为神的、为民的都“惧内”,官太太、神太太、民太太都似凶神恶煞。作者意在嘲弄“妒妇”;但透过这荒诞、滑稽的戏剧冲突,我们却看到了受压抑、欺凌的女性对封建纲常的轻蔑和仇恨。
        尽管柳氏拚命阻挠丈夫娶妾,陈慥还是依照苏东坡的计策,偷偷地把秀英娶过来安置在别室了。被蒙在鼓里的柳氏用滴水刻香为期来限制丈夫外出,甚至以预灯罚跪的手段来惩办不守规则的丈夫。这就有了令人啼笑皆非的《顶灯》这一出(第十六出)(《顶灯》,昆曲演出本改称《梳妆》)。柳氏手持青藜杖在书斋里等候“告假”未归的丈夫。早起点燃的香已燃尽,注在盘中的水已风乾。那时还没有现代的钟表,柳氏所使用的这种原始的计时方式提醒她,丈夫在外定有不轨行为。陈慥与苏东坡漫游赤壁归来,慌慌张张地嘀咕:“迟了,迟了,怎么好。”进了书斋。柳氏火冒三丈,大喝一声将青藜杖打在陈慥身上,陈慥立时跪下道:“奶奶请息怒。”柳氏丢去青藜杖对陈慥说:“你起来,你起来,我也不打你,将头发散了,你坐着,我与你绾起髻来。”陈慥喜孜孜地以为柳氏饶了他,便坐下来。他哪曾料到,柳氏这一招比青藜杖厉害多了。柳氏将他的头发绾成个匾髻,在髻上边安了盏灯,把灯点亮了。陈慥问妻子这是要做啥?柳氏说:“你若灭了灯,打二十藜杖。”陈慥叫苦不迭,但又不敢动弹。柳氏在一旁数落:“狂生何处漫游嬉,全不把盟言记也。你躲离家门,使我望眼欲凄迷。林薄外日沉西,早已香烟断,水痕稀,钟声发,你却落得归来醉也。我且不打你顽皮,只罚你跏趺坐,当一个供佛琉璃。”([小桃红])到二更天,陈慥道:“奶奶,放我睡一会儿,我明日再顶吧。”柳氏说:“不许,不许,我且进去,再出来看你。”柳氏自己去睡了,陈慥也不敢起来,还是愁眉苦脸顶灯端坐在书斋里,自我解嘲道:“头须正直,体怕倾欹。这苦何曾惯,兢兢敢移?浑一似土木形骸,又被那睡魔暗欺。”([下山虎])好容易等到柳氏在内室发话了:“你知罪么?”陈慥连忙答应:“我知罪了。”柳氏再问:“你再来敢迟么?”陈慥说:“我再不敢来迟了。”于是乎,柳氏才略释天威,吩咐道:“既如此,放下灯盏。不许进房来。就在斋中睡吧。”陈慥连声应诺,在书斋里放胆睡过去,一直到己时。柳氏觉得丈夫已回心转意,便命他:“此后只在斋中看书,我有茶饭送来与你,你不可仍前出门。”陈慥道:“敢不遵命。”陈慥是何等驯顺!然而,这一切都是假象。柳氏刚刚离开,陈慥就溜之乎也,“私赴莺期”,直奔新妾的住所了。柳氏从门缝里瞧不见丈夫的动静,知道自又上当受骗,审问老家奴,终于弄清底细,丈夫娶妾已成事实。这一消息立时使柳氏气得昏死过去。整出戏充满行动性。柳氏的威严、泼辣,甚至于刁钻古怪的性格,陈慥的假服贴、假驯服的两面手法,都在人物的语言和行动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或者说陈慥和柳氏的性格推动着人物做出种种戏剧动作(包括人物的语言)。尽管作者明显地运用夸张手法,但他并不卖弄噱头,由于“顶灯”这一情节把柳氏“强作威”和陈慥“假意随”巧妙地结合起来,因而使读者、观众忍俊不禁,可谓“妙在水到渠成,天机自露”(李渔)。
        当读者、观众笑过之后,不禁要问,柳氏胜利了吗?陈慥果真回心转意了吗?戏剧情节的发展告诉人们,答案是否定的。柳氏得知丈夫娶妾之后,她便采取更为严酷又更为笨拙的一招,企图以此来限制陈慥的行动。她用一根长绳子系住丈夫的一只脚,绳子另一端拴在自己的床脚上,让陈慥只能在书斋里活动,一扯绳子,立即召回内室。妙哉!陈慥居然乖乖地接受了这种约束。柳氏在里边一扯绳子,陈慥立刻跑进来请示:“来了,来了,娘子有何使令?”柳氏说:“偶然翻身落枕,快递与我。”不一会儿,柳氏又扯绳子,陈慥连忙跑进来:“来了,来了,娘子又有何差委?”柳氏说:“看杯茶来我吃。”陈慥乖乖地去弄茶。正当这位暗暗叫苦时,来了位巫婆。陈慥问她求援。这巫婆回家牵来一只羊,把系在陈慥脚上的绳子解下来,系在羊脚上,让陈慥悄悄地溜走。柳氏在内室照常扯绳子,听到的却是羊的叫声。柳氏不见丈夫,只见羊,大惊失色。与陈慥串通一气的巫走上前来,装出一副极惊骇的样子,摸着这头羊说:“这是陈门祖先,怪你积恶,故罚郎君变羊。”柳氏摸着羊呼唤啼哭:“我的丈夫啊,怎得你还人道脱兽群!”看来,柳氏虽然恨丈夫,但从心底里还是爱他。巫婆说:“你须斋戒三日,举家避于室内,我替你哀求鬼神,令放郎君,还复本体。” 悍而又善良的柳氏一一照办——她哪里晓得,这是陈慥参与的一场骗局!
        “变羊”这一情节不是剧作者汪廷讷的创造,而是渊源于在唐代就已流传的故事,《艺文类聚》曾收录。故事云:
        京邑有士人妇,大妒忌,於 夫小则骂詈,大必捶打,常以长 绳系夫脚,且唤便牵绳。士人密 与巫妪为计,因妇眠,士人入厕, 以绳系羊,士人缘墙走避。妇觉, 牵绳而羊至,大惊怪,召问巫, 巫曰:“娘积恶,先人怪责,故 郎君变成羊,若能改悔,乃可祈 请。”妇因悲号,抱羊恸哭,自 咎悔誓。师妪乃令七日斋,举家 大小悉避於室中,祭鬼神,师祝 羊还本形,婿徐徐还,啼问曰: “多日作羊,不乃辛苦耶?”婿 曰:”犹忆啖草不美,腹中痛尔。” 妇愈悲哀。后复妒忌,婿因伏地 作羊鸣,妇惊起徒跣,呼先人为 誓,不复敢尔。於此不复妒忌。 (《艺文类聚》卷三十五人部十九 “妒”中华书局版)

        《狮吼记》第十七出的情节基本上袭用这一故事,但两者仍有明显的区别,一是故事中的妒妇因何而妒,不清楚,而戏剧里的柳氏是为了抵制丈夫娶妾;二是故事中的妒妇经由丈夫“变羊”的教训,不复妒忌,而戏剧里的柳氏为了换回丈夫的“人形”,虽然应允丈夫娶妾,但她与丈夫、与妾之间的矛盾并未消除。
        戏剧从十七出(《变羊》)到十九出(《复形》),柳氏始终是被剧作者戏弄的对象,但在这些荒诞得近于取闹的场面中,包含着一个严酷的事实:封建阶级男子拥有的特权,女子是无法动摇的。可以想象得到,一夫多妻必然给家庭生活带来不可调和的矛盾。戏剧作者没有掩饰这一点,在第二十出(《争宠》)里,妻妾之间、柳氏与陈慥之间打得不可开交,柳氏又一次气得昏死过去。然而剧作者又总是想方设法去降服柳氏,于是借柳氏昏死之机,设置了柳氏灵魂游地狱的情节。让这位敢于惩治男人的女子去接受闫罗王的审判,承受“嫉妒盖世,残酷逆天”的指控,以及“扭手枷项”、“鞭背”、“脑箍”等种种刑罚。可怜的柳氏幸遇佛印禅师搭救,方得从黄泉路上逃回。但闫王又不立刻放还,而令佛印引领柳氏游一趟“纵横二十万里”的“阿鼻地狱”,参观在那里经受种种刑罚折磨的一系列“有罪”的女子。柳氏经过这场梦游之后,终于大彻大悟,不但不妒不悍,而且一心向佛。儒家礼教不能实现的目标,经由释家说教达到了。这也许就是儒、释互补吧。
        汪廷讷编造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陈慥的家庭矛盾消除了,妻妾之间十分和谐,秀英生了儿子,作为正妻的柳氏也为丈夫了却“有子万事足”的心愿,担负起抚育的重任。转眼之间,儿子陈谟长大,“潜心孔氏书,寄兴相如赋、立志光宗耀祖。果然,陈谟被苏东坡举荐为东宫伴读。一时父子应召,欢喜过望云云。这个索然无味的老套子,表现了汪廷讷那个时代士大夫们的愿望:既要享尽艳福,又要免去妻妾之争。他们以为一方面依靠封建礼教的力量,一方面又借助于佛家说教,似乎儒释结合,封建主义的多妻制婚姻便可巩固,封建家庭的秩序便可维系。其实,这种虚构又岂能掩饰女性的痛苦和眼泪。《狮吼记》所产生的客观意义和认识价值,恐怕是剧作者所始料不及的。
        由四句诗构想出一部大戏,我们不得不佩服汪廷讷的艺术想象力,而一部大戏中有那么多足以引人捧腹的场景,我们又不得不承认汪廷讷是喜剧艺术的行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得好,“为净、丑之科诨易,为生、旦、外末之科诨难”。《狮吼记》最引人发笑的角色,不是净、丑扮演的人物,而是生、旦扮演的男女主人公。这反映出剧作者观察生活的独特角度和表现生活的过人技巧。戏剧史家称赞《狮吼记》“为明清滑稽剧中最杰出者”(庄一拂《古曲戏曲存目汇考》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决非过誉。《狮吼记》喜剧特色的形成,得力于夸张手法的成功运用。作者着意把陈慥的“惧内”心态和柳氏的妒、悍言行发挥到极致,使之产生荒诞的效果,从而引发观众的笑声。此外,语言的本色天成,特别是宾白的生动活泼,构成了《狮吼记》喜剧特色的基础。汪廷讷显然从民间口头文学中吸取了丰富的素材,很难想象那种满篇生僻典故的曲词和宾白,观众、读者连意思都不懂,怎么可能笑得起来。所以,《狮吼记》不是那种案头文学,而是可以付诸演出的脚本,其中若干出已成为昆剧的传统剧目,如《跑池》(即第十一出《谏柳》)、《梳妆》(第十六出《顶灯》)等。可见,由于《狮吼记》的成功,陈 “惧内”故事在民间的影响是比较大的。
        在封建社会一夫多妻的家庭里,妻、妾都是受害者,但妾的命运往往更不幸。封建文人同情这些不幸女子的遭遇,一方面谴责作为正妻的“妒妇”,一方面又虚构出能纳容侧室的“贤妇”形象,以表达他们的妻妾和谐的观念和愿望。因之,在明清戏曲中除了《狮吼记》这样写“惧内”与“妒悍”并重的作品之外,还有侧重表彰“贤妇”或谴责“妒妇”、或兼而有之的剧目。如僧人湛然(万历中前后在世)的《妒妇记》写房玄龄夫人至妒,宁妒而死,不愿不妒而生,在皇后面前饮鸩自尽。《远山堂曲品》著录剧目,并略有评介,剧本没有流传下来。吴炳(1595—1648年)的《疗妒羹》以广陵女子冯小青十六岁嫁给杭州冯某为妾,被正妻折磨致死的现实生活的悲剧为题材创作而成,令人遗感的是剧作者把现实中的悲剧粉饰为艺术上的喜剧。虚拟小青死而复生,在吏部员外郎杨不器的贤夫人颜氏撮合下,嫁与杨不器为妾,一年后妻妾各生一子,皆大欢喜云云。既贬斥了悍妇,又褒奖了贤妇,可谓用心良苦。(《疗妒羹》见《古本戏曲丛刊三集》)明末清初范希哲的《十醋记》(见《古本戏曲丛刊五集》)与上述剧作不同,不仅没有谴责“妒妇”,而且刻画了一位“妒里生香”的正妻师氏的形象。这部长达三十六出的传奇有两条情节线索并进,一条是以郭子仪平息安史之乱有奇勋,晋爵为汾阳王,七子皆封列侯,“满门金紫笏纵横”为主线,另一条是以朔方节度使龚敬与正妻师氏的感情纠葛为副线,其中有《醋表》、《醋义》、《醋成》、《醋感》、《醋授》、《醋功》、《醋锦》、《醋阻》、《醋致》、《醋慨》等十出描写了师氏的“妒”,故称《十醋记》。剧作者刻意将师氏描绘成有主见、有谋略、有德行的贤妇,在关键时刻总是她左右着丈夫,使龚敬“三番性命相关,尽在妒中幸免”,因而最后身为内阁中书令的龚敬不禁慨叹:“老健方知妒妇贤”。由于师氏“妒里生香”,龚敬顺利地娶了美妾,在安史之乱中保全了身家生命,并且立功升官,子女双全。这样,剧作者就把一夫多妻家庭得以和谐之关键,归之为正妻的贤惠,也就是说正妻的道德品质的完善,可以巩固封建家庭的秩序,也可以维护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当然,不管是《狮吼记》还是《十醋记》,它们给封建家庭和封建婚姻制度开的药方都是徒劳的。汪廷讷、范希哲都不敢承认一夫多妻本身就是封建家庭矛盾丛生的根源,实际上一夫多妻也就消灭了纯真的爱情。因此,他们不可能去否定这种落后腐朽的封建婚姻制度,而只能想方设法去修补这种制度的百孔千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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