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

2023-05-07 可可诗词网-历代诗词精品 https://www.kekeshici.com

        

屈原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撮提贞于孟陬兮,唯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唯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齐怒。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成之遗则。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靰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忳郁邑余侘僚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女之婵媛兮,申申其詈子。曰鮌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汤禹俨而衹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乘鷖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氏之先我。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索茅以筵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民好恶其不同兮,唯此党人其独异。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榘矱之所同。汤禹俨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唯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慆兮,又欲充夫佩帏。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祇?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唯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糜以为。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遭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李白)当诗三百篇为周代无名诗人作了光辉总结,一时风雅寝声之后,终于在战国风云和楚文化的背景之上,产生了我国诗史上第一个伟大作家和煌煌巨著。“不有屈原,岂见离骚!”(刘勰)后世称楚辞为骚体,谓诗家为骚人,魏晋时有人倡言“但饮酒,熟读离骚,便足称名士!”(《世说新语》)屈原《离骚》在文学史上卓著地位,于此可见一斑。但离骚之谜却不少,有的至今众说纷纭,尚待解决。首先是“离骚”的名义,司马迁说是“离忧”(《山鬼》“思公子兮徒离忧”),班固解为罹忧,王逸解为别愁,大致上相近。近人有提出“离骚”可能是楚歌名,即《大招》所谓“劳商”,其意为“牢骚”,也曾得到不少专家的同意。此外的异说还不少。其次是写作年代,司马迁《报任安书》说“屈原放逐,乃赋离骚”,汉人无异辞;但《史记》屈原列传又系于“(怀)王怒而疏屈平”之后。于是今人或认为作于见疏怀王时,或认为作于见放顷襄王时。有一种意见则认为屈原实际是两次被放,《离骚》当作于初放于怀王之后,似较能弥合旧说;同时要写出如此充实光辉的巨著,也确须兼有在政治生涯中经历了大的风雨,和在精神与体魄上有相当的余裕这样两个条件。
        《离骚》与屈原政治生涯、战国时代风云密切相关,故全诗有极现实的思想内容和生活内容。但由于历史和艺术的原因,诗中又运用了大量超现实的语言意象、创作手法,把历史与神话、真实与想象奇特地揉合为一。它是如此华藻要妙,波谲云诡;如此惊采绝艳,炫惑眼目!以至读者只有紧紧把握住它的语义意象、历史内容及象征意蕴等诸多层面构成的审美结构关系,方能深入诗的意境而做到心领神会,而心荡神驰。
        《离骚》既是一篇政治抒情诗,又是一部伟大心灵的悲剧。它的篇章结构,有两分的,也有三分的。本文取后一种划分,即将长诗看作由“述怀”、“追求”、“幻灭”三大部分组成的三部曲式的悲剧。在这诗剧的舞台上,自始至终活跃着一个英雄主角,那是诗人伟大人格的化身,全诗除了女媭、灵氛、巫咸几个人物的对话,几乎全由这个主人公的活动与内心独白构成。
        从篇首到“岂余心之可惩”,是全诗的第一部分。诗篇一开始就着意树立抒情主人公的高大形象,即诗人自我形象。不平凡的生世、不平凡的生日、不平凡的命名,给这个形象涂抹上了重重的三笔灵光。高阳苗裔,从寻根意义上点明了其与楚国不可分割的联系;摄提岁星曾附着于帝舜重华(《史记·天官书》:“岁星一曰摄提,曰重华”),孟陬即正月的得名与日月交会有关(《尔雅》郝疏),庚寅日乃楚先祖吴回“居火正,为祝融”的日子(《史记·楚世家》),为楚俗所重。综此数义,则诗之主人公的诞生便擅天地之美,得人道之正,怀爱国之忱。所以他的名字也不同凡响。“正则”“灵均”不仅隐括了屈原本名(平),还寓有诗人一贯标榜,象征着他的政治理想(即“美政”,这个观念是孔孟“仁政”“王政”与战国变法之风结合的产物,兼有民本思想与法治观念)的“中正”、“法度”、“好修”等等涵义。主人公出台的庄重亮相,不仅与《离骚》的重大主题相称,而且有助于读者从开始就建立崇高纯正的悲剧意识,同时,也使后文那指点江山、叱吒风云式的展开有所因依。紧接着便自叙政治修养、远大抱负和坎坷遭遇,却并非以写实手法作平铺直述,而是用成套的象征手法作艺术概括。约而言之,《离骚》的象征序列为:社会现象多象以自然(香草恶禽),政治关系多象以爱情(美人佚女),历史内容多象以神话(天地神祇),而在抒情之际又常露诗人本相。如这一部分中,就用了搴览、采集、佩服、种植、扶持、怜惜香花芳草,忠实、耽忱灵修美人,对诗人生平遭际,政治上的努力与挫败,作了系列的象征和艺术的反映。这一大段的欣赏离不开知人论世。
        盖战国之际,大一统已成为历史发展之趋势,列国中最有资格担当此大任者莫过于秦、楚,所谓“横则秦帝,纵则楚王”(刘向)。具有德政(美政)思想同时为爱国者的屈原,决不愿看到秦以刑政统一天下。正因为是处于危急存亡之秋,所以在以天下为己任的诗人笔下,才有如此使命感,紧迫感和危机感。诗中四言“恐”字,无非忧先天下之意。“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他惟恐虚度年华;白首无成,遂朝于斯、夕于斯,深自勖励:“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不仅是一种情操与修养;揆之史实,则有“博闻强记,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怀)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史记》本传)诗云:“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正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李白),充满自信,非徒作大言。他的政治憧憬是,致祇敬之君,尚任贤之政:“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后文则有“汤禹俨而祇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然而在实施中却遇到了巨大的几乎难以逾越的障碍。阻力来自怀王周围的野心家和政治上的亲秦派,这就是《史记》所载:上官大夫与其同列而心害其能,因谗之,怀王怒而疏屈平;《新序》所载:屈原为楚东使于齐以结强党,秦患之,使张仪之楚,赂上官大夫靳尚、令尹子兰、司马子椒、夫人郑袖,共谮屈原等史实所显露的,这里既有权力之争,又有路线之争。怀王的态度举足轻重,动关成败。诗人不禁意激言质,借古讽今,他大骂桀纣猖披、捷径窘步,矛头实指向上述党人媚秦偷安的幽昧险隘之路;他恳切地剖白道“岂余心之惮怏兮,恐皇舆之败绩!”无异是对怀王的当头棒喝。但怀王并没有清醒,“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齐怒”,“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怀王的一边倒,使屈原在政治上陷于绝对孤立(“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其革新图强的主张无从实现(“謇朝谇而夕替”)。所谓“灵修数化”对应着如下史的内容:怀王十六年受骗于张仪,绝齐,复败于秦,外交上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怀王悔,复派屈原入齐,张仪时至,怀王欲杀之,复信郑袖、靳尚之言释仪;二十年与齐复交;二十四年又绝齐合秦;二十六年齐韩魏共伐楚;二十七年楚太子杀秦大夫,楚秦绝交,尔后连遭列国围攻,外交内政陷于困境。怀王之初成后改,出尔反尔,可见一斑。
        屈原曾为三闾大夫,职掌教育贵族子弟(三闾系楚宗室昭、屈、景三姓聚居之所)。诗云滋兰九畹,树蕙百亩,畦种夷车,间杂衡芷,均以树木喻人。他辛勤培植人材,以济时用(“愿俟时乎吾将刈”)。但在遭到政治打击迫害之后,必有受累者,亦必有变节者,诗于“众芳”既伤萎绝,尤哀芜秽,当有所指。忠良遭殃,奸邪当道,贪婪竞进,求索无厌,恕己量人,兴心嫉妒,正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随俗则存,矢志则亡。诗人何尝未清醒意识到这一点,无奈他独立不迁,禀性难移:“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虽体解吾犹未悔兮,岂余心之可惩”,一篇之中,何啻三复斯言!对他来说,屈心抑志是窝囊的,清白死直倒反而痛快。他的政治上取法前修,踵武前王,却缺乏后盾与同道:“灵修”不察,“众女”见嫉,而“时俗”工巧,周容为度。苦恋着楚国,而不能见容于楚国(“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这就是屈原的悲剧!
        爱与恨交织,忠与怨为仇,在诗人内心起了巨大冲突。从此,悔与未悔、远逝而终不行、寻求解脱而不得解脱,这些矛盾,将构成诗情的主旋律。“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他确乎产生过逃避与解脱的倾向。陶渊明辞“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的名句,就是由此出的。逃避意向之一向内,向江湖(兰皋椒丘):“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诗人想回到未仕前自我修养亦即独善的境地。若为“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下一注脚,便是宋人《爱莲说》的“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在芳泽杂糅之际,于昭质未亏,全是孤芳自赏之意。但屈非陶,根本之点就在于他满腔热血,静穆不来。逃避意向之二向外,向他方:“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然而这“四荒”实在是个含胡之辞,模糊概念。诗人实在不忍心对自己说,那是一个什么别的国家(比方说齐国)。屈非孔孟更非朝秦暮楚之士,根本之点就在于他出自宗室,又是凝聚力甚强的楚文化哺育出来的爱国者。这决定了他所说的“四荒”,只能是一个超现实的乌托邦;所谓“往观”,也只能是其有所作为的人生观之主观的探求实现的方式。
        至此,《离骚》主人公道完他那缠绵悱恻而又波澜起伏的开场白,登上他那具有政治象征意义的“车马”(“回朕车”、“步余马”),即将开始他那为千古瞩目的“长征”。
        从“女媭之婵媛兮”至“余焉能忍与此终古”为第二部分。这里诗人一变单纯的内心独白的写法,开始引入一些次要角色和情节性内容,首先是女媭及其忠告。女媭是一个亲爱者兼旁观者的形象,她以亲爱者特有的恺切,和旁观者特有的清醒,对苦恼的主人公作了一番开导。她以鲧的刚直杀身为不可取,要求他稍自贬抑以求和光同尘,即《渔父》所谓“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铺其糟而其酾?”并埋怨他太倔强而不听话。这段对话写来颇传“申申詈予”之神,它既是那样真恳,贴心;又是那样龃龉,隔膜。纵有手足相关之情,终难同气同声。对亲人的劝责,诗人只能以沉默相回避。他须得另觅知音,倾诉衷肠。于是远济沅湘,南下苍梧,向他星命上的远祖、九疑山的大神即舜帝重华,敷袵陈辞。这一节大量征引历代兴亡盛衰的史实,并得出教训,再次直露诗人的政治身份与用世热情。前事不远,他连举五个反面教员(启、羿、浇、桀、纣)与前王(汤、禹、文王)作了一番对照,指出“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诗人特别提到历史上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殉道者(“不量凿以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引为同志,一发同情。悲怆激动,不禁洒雪了他那不曾轻弹的眼泪。然而,即使“重华不可遌”(《怀沙》),通过这番陈辞也使诗人暂时求得了心理上的平衡(“耿吾既得此中正”),他决心通过求索追寻自己的理想,以生命去殉自己的事业。从此,诗人在浪漫想象的境界中,开始了他那“气往轹古”的三次飞行。
        第一次飞行就从舜灵所在的苍梧出发:“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其目的是要由昆仑神山之悬圃,登上天庭,谒见天帝。从苍梧到悬圃,是一整日的飞行,诗人想在此“灵琐”小憩,无奈日色已暮。他不禁吁请和弭节,欲留驻飞光。此时离目的尚遥,然而诗人却表达了“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一矢志不渝追求真理的信念。以下四句从饮马咸池,总辔扶桑,到西折若木,拂拭落日,又暗示了一日的飞程。(关于《离骚》飞行的时日,向有不同理解,此取一说。)此时诗人打算昼夜兼程、朝夕相争,于是吁请月御、风伯等为其作夜行准备,但雷师作梗,几误公事。这里显然有地上的影子。诗人排除了障碍,令凤鸟飞腾,夜以继日,终于在云霞出海之清晨,到达了帝居天门(阊阖):“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在天国的门前,由于帝阍阻挠,使他吃了闭门羹。这里显然又有地上的影子。郭沫若说:“在当时,天(上帝)的权威,本来是发生了动摇的,北方的诗人也早有‘视天梦梦’的话,但难得屈原把这种怀疑思想幽默地形象化了。”诗人结兰延伫,直到黄昏(“时暧暧其将罢兮”),白白浪费了一天的光阴。第一次飞行的失败,使诗情从幻想回到现实的感喟:“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第二次飞行仍严格地以朝夕字样为标识:“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高丘,郭沫若认为指天国,闻一多则认为指楚地高唐之丘,在巫山旁。高唐神女乃楚民族远祖的化身。高丘无女即指高唐无神女,其寓意为楚国当局不得其人。刘向《九叹·逢纷》“声哀哀而怀高丘兮,心愁愁而思旧邦”,正是“反顾流涕”二句的注脚。弄清这一点,则第二次飞行“求女”的寓意可知。“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下女”指下界美女,相对于天神而言。其一是宓妃,这个寓言式人物,性行暧昧乖戾,据说与羿通淫(“穷石”为羿居)美而无礼,并非理想的对象。“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济白水后,为了解宓妃,似乎又有一日之迁延。其中包含求其所处,托媒蹇修等活动内容。宓妃令人失望,诗人却并不气馁,仍周游天宇,相观四极,访求不懈。先后属意于有娀之简狄,有虞之二姚,然而不是因为小人之飞短流长,便是因为理弱媒拙、导言不固而没有下文。诗人“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不免产生一种失落与无聊之感。再一次从幻想回到现实感喟:“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这一部分的两次飞行,造境虽幻,结语却极现实。诗人在幻境中言路不通、障碍横生、六面碰壁的情形,实际上是他“以道诱掖楚之君臣卒不能悟”(张惠言)的现实在梦里的投影。言在“闺中邃远”,而意归“哲王不寤”,正是“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以下至篇末,是诗的第三部分。两度的失败或落空,使诗人产生绝大迷惘,在继续探求出路,作新的飞行前,他需要求助于卜巫,期待预言家的指示。先后请教于灵氛和巫咸。灵氛占得的卜辞看来是很有希望(“吉占”):九州博大,两美必合。解释更为明确:“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前途是有的,但不在政治上一团糟的楚国;芳草在天涯招手,应当速决去就。灵氛这一形象产生有其历史背景:盖先秦之士,有不择国而仕的倾向,屈原同时的孟子、荀子均其显例,屈原从事过外交活动,在国际上有影响。当其在楚国遭受政治迫害,理想破灭之际,生出去留的一闪念(即(《抽思》所谓“愿摇起而横奔”)很是难免。但当灵氛点明此意时,他却犹豫狐疑了。他须再请高明,裁定主意。巫咸夕降,便是诗人内心矛盾冲突的形象化。从百神备降,九疑并迎的排场看,巫咸自然是更有权威。巫咸所告的“吉故”,与灵氛“吉占”几乎不谋而合,而且更具体而有说服力。他列举了古史上五对君臣遇合的著例(汤与伊尹,禹与皋陶,武丁与傅说,文王与吕望,齐桓与宁戚),论证了两美必合,不必恋旧。劝他趁年岁未晏,不但要走,而且要快;否则鹈先鸣,时乎不再。灵氛巫咸的诛心之言,勾起诗人的悲痛,不禁对楚国现实重加思量,对结党营私、祸国殃民者(“党人”、“椒兰”),变节从俗、偷合取容者(“茅”、“萧艾”)痛加斥责,并且毫不掩饰地肯定赞美自我。这些“责数怀王,怨恶椒兰”、“露才扬己”的诗句,曾令后儒莫名惊诧,却恰恰最能体现《离骚》富于批判锋芒的“哀怨”特色。楚国现实既然如此不堪闻问,“又何可以淹留?”诗人即将开始他最后的遨游。
        如果说上部分曾有的两次飞行,均受阻于外力,终至失败的话;那末这第三次经预言家肯定为吉祥的飞行,则由于内因,最后半途而废,未能实行。但这次朝发天津、夕至西极的行程是修远多艰的,付出的努力极大,场面也空前热烈:车马喧阗、凤凰承旗、蛟龙梁津、玉轪并驰、载歌载舞。这次行程的方向是西方。这一定向不是偶然的,有两种说法值得参考。一说认为中华民族出自西北高原,故远古神话传说集中在昆仑为中心的西方和西北。而楚国是保存远古文化最完全的国家,以昆仑西海为其发祥地,故《离骚》最后的西行,潜在有寻根的情愫。一说则认为当时列国,政治昏乱无异荆楚,唯秦奋发图强,收纳列国之士,士欲在政治上有所建树舍此莫归,故此次飞行所过山川,悉表西路。而这一价值取向,对屈原来说又是最违心的,最多只能是潜意识中的一闪念,是其内心深刻矛盾的梦的显现。正因为这样,所以当其西行左转,胜境在即的时候,他自己忽又恋眷旧乡,改变主意,对先时取向作了坚决否定。这出乎意外,又合其初衷。“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这样,对诗人来说离开楚国寻求发展的任何意向都是“此路不通”,而在楚国又没有“足以为美政”的可能,于是在全诗的尾声中,他宣告了理想彻底的幻灭并准备用生命去殉自己的理想。“悲剧将有价值的撕毁给人看”(鲁迅),《离骚》正是如此。
        《离骚》有如一部大型交响乐,它的情感内容丰富、复杂、矛盾而又统一。其中最突出的情调是深切的乡土之爱,及植根其上的爱国主义激情。诗人被楚国遗弃,然而“落红不是无情物”,他本人却无法离弃他的故土。所以有人认为抒情主人公人格结构的核心就是对祖国的苦恋。这在士无祖国的战国时代,是一个特例,而对后世的民族英雄则是一个楷模。他的出现不是一种偶然现象,而是楚国历史文化传统的产物,从“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那一口号显示的楚民族的向心力,便可感知那一文化传统强大的凝聚作用。当然,仅仅看到《离骚》中的爱国主义激情还不够,还须看到主人公的爱国主义情感与其政治理想的统一。他的死不仅是殉国,也是殉自己的理想。诚如郭老指出的:屈原是主张大一统的人,他所怀抱的是儒家思想的大一统,想让楚国以德政完成统一,而反对秦国以刑政征服天下。所以他眷爱楚国又不纯因它是父母之邦,更不因自己是楚国的宗族而迷恋着“旧时代的魂”。(《屈原研究》)故《离骚》中最后毁灭的不仅是一个爱国者的屈原,同时也是一个理想家的屈原。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李白)《离骚》流芳千古,引起世世代代读者的激情和共鸣,其奥妙不仅在诗中反映的历史内容,更在于作品深层结构中生生不息历久弥新的象征意蕴。它的审美教育作用远大于认识功能。诗中诚然隐括了诗人的生平遭际,然而主要表现的则是他的心路历程,在诗中并未出现人们称为“史实”的东西(古史传说除外),诗人常将自己特有的政治哀痛,与宇宙人生、社会历史中恒有的悲剧性现象的普遍感喟结合在一起,从情感上超越一己而沟通了上下古今(所谓“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有人认为可以把《离骚》看成是历史性悲剧人物的人性、人情的一次比较全面、综合的再现,是很中肯的。单就这个方面的象征意蕴而言,便有不可穷尽性。诗中主人公那独立不迁、举世无朋的伟大孤独者(《远游》所谓“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形象,就在后代不少高蹈者、先驱者如阮籍(“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以及鲁迅(“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傍徨”)的心中激起过同情。鲁迅曾集《离骚》“望崦嵫而勿迫,恐鹈之先鸣”为联语,请乔大壮书出。在历史长河中任何时代那些坚持真理,不容当世的少数派;忠而见疑,婞直杀身的殉道者;以及为数甚多的不合时宜,生不逢辰的失意之士,都或多或少能从《离骚》找到共同语言和精神安慰。《离骚》在伦理、道德、精神、情操上,对中华民族曾经起过、而且仍将发挥巨大的陶冶作用。
        《离骚》是一篇由称得上民族之魂的伟大诗人用整个生命谱写的诗章,为一般意义上的名篇佳作所不可比拟。在诗歌艺术领域,它也有着前无古人的开创,和极独特的风貌。首行表现在体制的宏伟。这是由作品重大主题与诗人深沉的思想情怀所决定的,如此博大的内容,非有地负海涵的艺术载体无以包容。《离骚》便成功地创造了这样一个载体。全诗几乎每大部分都可分若干小节,每小节还可细分若干层次,显得思绪曲折,文澜往复,规模宏大,气势磅礴,较《诗经》中长篇诗作已有飞跃的演进,为后来铺张扬厉的辞赋首开先河。“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刘勰)正点明了《离骚》在文体史上的承先启后的作用。诗歌固然不以长短定妍媸,但也从来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翡翠兰苕式的佳作,比比皆是,增一篇不多,减一篇不少;而掣鲸碧海式的巨著,希代之制,则往往成为伟大文学时代的不朽丰碑。《离骚》便是这样的经典作品。其次,全诗有一个结构规模空前宏伟的意象系统。按其层次,《离骚》中的意象可分三群:自然意象群(花草禽鸟),社会意象群(古今人事),神话意象群(神话传说),彼此又互相对应,可谓“六合之大,万类之广,耳目之所览睹,上极苍苍,下极林林”(黄汝亨)。意象的取用不竭使诗在表现上极为灵活自由,凡涉叙事性内容,大都能抛开笨重的现实,而象征以幻境;而涉及抒情议论,则又无妨诗人直露本相,现身说法。诗人自我形象亦在这意象三界中自由出入,恍惚杳茫,变化无端。有时幻化为蛾眉见嫉的修洁美女,更多的时候则显现为高冠长剑的伟岸丈夫,笔端自由几乎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而这种随心所欲,又与其形象思维的缜密、雄浑高度统一着。《离骚》的伟辞自铸,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比兴象征手法。王逸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离骚序》),仅道出部分事实。雅诗中孟子、家父们的政治讽谕诗性质已近于骚,但表现手法基本上是内心直白式的,比兴手法只在局部上起作用。而在《离骚》中,比兴象征意象已发展成结构庞大而严密的形象思维系统,在诗歌意境的全局上发生作用。这也是一大创举。再次,与诗人的感情洪流奔突跌宕相应,《离骚》一反《诗经》用重章迭句取得唱叹之致的较简朴作法,而将跌宕的情感融化在一种既澎湃汹涌又回旋往复的抒情节奏中。某些执着的情绪在类似的句组中反复出现,如好修、怨悔、怀古、伤今,“弃置而复依恋,无可忍而又不忍;欲去还留,难留而亦不易去”(钱钟书),反复加深着读者的印象,既悱恻缠绵,又惊心动魄。也成为一种创调。至于诗歌语言的绚丽精采,具体表现手法(修辞)的丰富多样,酌奇翫华,复能真实,更是历来为人津津乐道,成了一首说不完的《离骚》。《离骚》不仅以其鸿裁伟辞,卓绝一世;其影响后世,亦不亚于风雅。以汉唐论,前有枚马追风入丽,后有李杜沿波得奇,“衣被词人,非一代也。”(刘勰)屈原《离骚》确乎成就了与天地比寿,与日月同光,洗空万古的第一篇长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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