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谢脁

2019-05-13 可可诗词网-汉魏六朝诗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引领见京室,宫雉正相望。金波丽鹊,玉绳低建章。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

据《南齐书》载,谢朓曾为随王萧子隆文学。萧子隆雅爱辞赋,谢朓以文才深受赏爱,“流连晤对,不舍日夕”,引起长史王秀之的嫉妒,密以启闻。于是齐武帝下令:“朓可还都”。这首诗,就是作于谢朓·“还都”的途中。诗题中的“都”、“京邑”,均指当时的都城建康(今江苏南京),分言之是为了避免重复。诗题点明了作诗的具体时间、地点和缘由。从“下都”到“至京邑”,诗人经历了漫长的征途跋涉,情感上也经历了由悲而喜的反覆变化的艰难历程。

诗人这种心理历程,在诗中明显表现出了两次反覆。前十句所写为第一次情感变化过程,即心境由灰暗转到见物境而明亮。诗人心境的悲沉,是从荆州西府带来的。所以,诗的起句劈头就说:“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把苍苍莽莽、日夜奔腾的江水,一种气象阔大的客观物象,同悲从中来、无止无息的悲愤心情比照起来,形成鲜明的象征。滔滔江水,滚滚东流,日夜不息,恰似诗人一腔悲愤之情,无端无极,浩浩荡荡。

这一象征,把诗人心中巨大的愤懑和不平,表现得气势壮阔。所以,虽言悲而不为纤巧柔弱,“极苍苍莽莽之致”(沈德潜《说诗晬语》)。“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山长水远,千里迢迢,都未能使他摆脱这种悲愤心绪的缠绕,甚至在征途即将结束、都城近郊已经到达之时,耿耿萦回于心怀的,仍然是荆州西府。那里,他曾被随王知遇、赏爱,又曾被小人流言中伤。关山,指建康近郊的山。返路,返回荆州西府的路。“返路长”一句,透露了他对荆州“流连晤对,不舍日夕”生活的无限眷念。但是,当他继续前进,都城的巨大身影,还是深深吸引了他。但见秋天的夜空,已泛动着微微曙色;而水边的陆地,还笼罩在寒色苍茫之中。在夜空的映衬下,远处城阙,巍峨屹立,耿耿微明之中,连绵宫墙,已是遥遥可见了。天边的淡月,把那余辉洒落在宏伟宫殿之上,玉绳星也已悄然低垂,隐隐约约好像斜挂在宫殿下面了。这一切,都是如此的令人神往,诗人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颈,凝神注目。“引领”,伸长脖子,这二字写出了诗人对都城“眷恋不已”(沈德潜《古诗源》)的情感。至此,拂晓之际,京城的身影已经淡却了诗人原来怅然若失的心情,从诗人心底唤起了一种亲切、崇高的感情,他把这种感情,都倾注到京城夜景的刻划和描绘当中去了。以上十句,诗人的心境经历了一个由黯淡而至明朗的变化过程,而“引领见京室”则是这种情感衍变的楔机。正是从“见京室”以后,诗人的“悲未央”的低沉心境,才像“秋河曙耿耿”的自然景色那样,稍稍透出了一线明朗之色。

然而,这一线明朗之色很快又被心灵深处的巨大阴影所遮盖了。他驱车到达建康南门,不由得悲从中来:一进此门,便将供职京师,那荆州城外的楚昭王墓,何时再得重见?建康与荆州,远隔千山万水,飞转的日轮尚且不可两地相接,更何况诗人与西府同僚人隔两地呢?他的情绪,旋即又跌入了悲的深谷,卷进了第二次感情纠葛的漩涡之中。接下来六句,诗人别具匠心地引入了小鸟的形象,从三个方面巧为设喻,委婉曲折地表达了自己复杂的心情。首先,他竟羡慕起小鸟来了:天空中虽有疾风恶云,但毕竟还有小鸟飞行的通道,它可以自由自在,任意飞翔。而自己呢,却去不得想去的地方,犹如要渡江的人却困于大川之滨,没有桥梁勾通。“江汉限无梁”一句,与其说是诗人对自然条件的不满和埋怨,倒不如说是对谗邪当道、忠良受阻的谴责。正是这些流言蜚语、恶意中伤,在他与西府——能够充分施展怀抱、发挥才华的地方——之间开掘了一条无形的江汉之水,使他深感压抑。接着,他仍以小鸟为喻,道出了他在西府所处环境的险恶的一面:“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隼,鹰类,比鹰稍小。委,通“萎”。这两句的主语仍是小鸟,“时菊”则是喻中之喻。两句是说,那小鸟时时担心被恶鹰袭击而死于非命,犹如秋菊一夜之间受严霜摧残而枯萎。一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情,通过这两个比喻,形象地描画出来了。最后,还是以小鸟为喻,抒写了脱离奸佞小人包围之后的愉快心情。罻罗者,张网捕鸟的人,指恶语中伤者如王秀之之流。“寥廓”、“高翔”二语,将诗人内心抑制不住的获得解放、获得自由的激动表现得极为生动。

总起来看,诗人“至京邑”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离开西府,既可悲可愤,又可喜可幸;回到建康,既亲切亲近,又惶恐不安。所以,他的心态既有大悲,又有大喜,二者交织在一起,中和成一种百感交集的意绪,深深地缠绕着诗人,浸润在全诗当中。这种情感上的纠葛、转折和赓续,就像弯弯曲曲的河湖港汊,纡徐委婉,若断若续,生动地体现了诗人彼时彼地真切的心理历程。

此诗格调高古苍凉,起句意境尤为雄浑,所谓“滔滔莽莽,其来无端”(沈德潜《古诗源》),实为不朽之千古名句。此外,诗人还运用借代、化用等笔法,如以鹊、建章等汉代宫观代指建业都城,“引领见京室”化用潘岳《河阳县诗》“引领望京室”等等,给写景造成一种“隔”的感觉,人们必须发挥想象才能领会其意。这更使全诗显得波澜曲折,含蓄婉转,而与诗人的情绪表里一致,映照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