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容《《革命军》绪论》

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诛绝五百万有奇披毛戴角之满洲种^①，洗尽二百六十年残惨虐酷之大耻辱，使中国大陆成干净土，黄帝子孙皆华盛顿^②，则有起死回生、还魂返魄、出十八层地狱^③，升三十三天堂^④、郁郁勃勃、莽莽苍苍、至尊极高、独一无二、伟大绝伦之一目的，曰 “革命”。巍巍哉，革命也! 皇皇哉^⑤，革命也!

吾于是沿万里长城，登昆仑，游扬子江上下，溯黄河，竖独立之旗，撞自由之钟，呼天吁地，破颡裂喉^⑥，以鸣于我同胞前曰： 呜呼! 我中国今日不可不革命，我中国今日欲脱满洲人之羁缚，不可不革命; 我中国欲独立，不可不革命; 我中国欲与世界列强并雄，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长存于二十世纪新世界上，不可不革命; 我中国欲为地球上名国、地球上主人翁，不可不革命。革命哉! 革命哉! 我同胞中，老年、中年、壮年、少年、幼年、无量男女，其有言革命而实行革命者乎?我同胞其欲相存、相养、相生活于革命也，吾今大声疾呼，以宣布革命之旨于天下。

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⑦; 革命者，世界之公理也; 革命者，争存争亡过渡时代之要义也; 革命者，顺乎天而应乎人者也; 革命者，去腐败而存良善者也; 革命者，由野蛮而进文明者也; 革命者，除奴隶而为主人者也。是故一人一思想也; 十人十思想也;百千万人，百千万思想也; 亿兆京垓人，亿兆京垓思想也^⑧; 人人虽各有思想也，即人人无不同此思想也。居处也，饮食也，衣服也，器具也，若善也^⑨，若不善也，若美也，若不美也，皆莫不深潜默运^⑩，盘旋于胸中，角触于脑中⁽¹¹⁾，而辨别其孰善也⁽¹²⁾，孰不善也，孰美也，孰不美也。善而存之，不善而去之，美而存之，不美而去之，而此去存之一微识⁽¹³⁾，即革命之旨所出也。夫此犹指事物而言之也。试放眼纵观，上下古今，宗教道德，政治学术，一视一谛之微物，皆莫不数经革命之掏摝⁽¹⁴⁾; 过昨日，历今日，以致有现象于此也。夫如是也，革命固如是平常者也。虽然，亦有非常者在焉。闻之一千六百八十八年英国之革命。一千七百七十五年美国之革命，一千八百七十年法国之革命，为世界应乎天而顺乎人之革命，去腐败而存良善之革命，由野蛮而进文明之革命，除奴隶而为主人之革命。牺牲个人以利天下，牺牲贵族以利平民，使人人享其平等自由之幸福。甚至风潮所播及，亦相与附流合汇⁽¹⁵⁾，以同归于大洋。大怪物哉，革命也! 大物宝哉，革命也! 吾今日闻之，犹口流涎而心痒痒⁽¹⁶⁾。吾是以于我祖国中，搜索五千余年之历史，指点二千余万方里之地图，问人省己，欲求一革命之事，以比例乎英、法、美者⁽¹⁷⁾。呜呼! 何不一遇也?吾亦尝执此不一遇之故而熟思之，重思之，吾因之而有感矣，吾因之而有慨于历代民贼独夫之流毒也⁽¹⁸⁾!

自秦始皇统一宇宙，悍然尊大，鞭笞宇内⁽¹⁹⁾。私其国⁽²⁰⁾，奴其民，为专制政体。多援符瑞不经之说⁽²¹⁾，愚弄黔首⁽²²⁾。矫诬天命⁽²³⁾，揽国人所有而独有之，以保其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不知明示天下以可欲可羡可歆之极⁽²⁴⁾，则天下之思篡取而夺之者愈众。此自秦以来，所以狐鸣篝中⁽²⁵⁾，王在掌上⁽²⁶⁾，卯金伏诛⁽²⁷⁾，魏氏当途⁽²⁸⁾，黠盗奸雄⁽²⁹⁾，觊觎神器者⁽³⁰⁾，史不绝书。于是石勒、成吉思汗等类，以游牧腥羶之胡儿，亦得乘机窃命，君临我禹域，臣妾我神种⁽³¹⁾。呜呼革命! 杀人放火者，出于是也! 呜呼革命! 自由平等者，亦出于是也!

吾悲夫吾同胞之经此无量野蛮革命，而不一伸头于天下也; 吾悲夫吾同胞之成事齐事楚⁽³²⁾、任人掬抛之天性也。吾幸夫吾同胞之得与今世界列强遇也; 吾幸夫吾同胞之得闻文明之政体、文明之革命也; 吾幸夫吾同胞之得卢梭 《民约论》、孟德斯鸠《万法精理》、弥勒约翰《自由之理》、《法国革命史》、《美国独立檄文》等书译而读之也。是非吾同胞之大幸也夫! 是非吾同胞之大幸也夫!

夫卢梭诸大哲之微言大义，为起死回生之灵药，返魄还魂之宝方，金丹换骨⁽³³⁾，刀圭奏效⁽³⁴⁾，法、美文明之胚胎，皆基于是。我祖国今日病矣，死矣，岂不欲食灵药、投宝方而生乎? 若其欲之，则吾请执卢梭诸大哲之宝幡，以招展于我神州土。不宁惟是⁽³⁵⁾，而况又有大儿华盛顿于前，小儿拿破仑于后，为吾同胞革命独立之标本⁽³⁶⁾。嗟乎! 嗟乎! 革命! 革命! 得之则生，不得则死。毋退步，毋中立，毋徘徊，此其时也，此其时也。此吾之所以倡言革命，以相与同胞共勉共勖⁽³⁷⁾，而实行此革命主义也。苟不欲之，则请待数十年百年后，必有倡平权释黑奴之耶女起⁽³⁸⁾，以再倡平权释数重奴隶之 “支那奴⁽³⁹⁾”。

【鉴赏】 1903年，我国政治思想界的一件大事，就是邹容的《革命军》的刊行。《革命军》是晚清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运动中影响极大的一本通俗革命读物，它刊行以后，各地纷纷翻印，销售量达百万册以上，章炳麟称它是“义师先声”。这里节选的就是全书的第一章。

文章一开篇，就直入主题，热情讴歌了革命的伟大力量，指出革命的目的是“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推翻清朝的统治，建立“中华共和国”，为了消除人们的模糊认识，接下来，作者从几个不同的角度阐释了革命的性质。

首先，作者指出革命是自然界以新代旧的进化规律。虽然每个人的思想不同，但对于居处、饮食、衣服、器具这些生活的优劣感受是一致的，这种共同的感受就是触发“由野蛮而进文明”、“除奴隶而为主人”的革命的根本。推而广之，宗教道德、政治学术等领域无不要经由新旧交替的淘汰选择。作者以英、美、法等西方资产阶级革命为例，有力地证明了革命对推进社会发展，使人人享有平等自由的巨大作用，表达了自己对革命的热切向往。

接着，作者将视点落到中国自身，从历史的角度剖析了中国自古及今专制统治的流毒，痛心疾首地指出其极大地阻碍了中国摆脱旧体，寻求新生。

最后，作者笔锋一转，指出在中国危在旦夕之际，西方先进的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输入，为中国的革命道路树起了榜样，将启迪民众的思考，唤起革命的信心。作者大声疾呼人们不要徘徊观望，应该勇于加入革命的行列，在祖国的生死前途面前作出选择。

虽然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作者对满族等少数民族带有偏见，对西方资产阶级学说及其革命也作了无批判的褒扬，这是其不足之处，但总观全文，通篇洋溢着的革命激情和爱国赤忱却是难以阻挡的。文章气势不凡、辞锋锐利，有一种振聋发聩的感染力量。这是由于作者在语言表达上大量运用了排偶、反问、惊叹句式，将心中澎湃的爱国热潮倾泄笔端，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如： “吾于是沿万里长城，登昆仑，游扬子江上下，溯黄河，竖独立之旗，撞自由之钟，呼天吁地，破颡裂喉，以鸣于我同胞前”，将众多意象凝聚一堂，具有视野广阔、一泄千里的壮阔之美，极富感召力。同时，“十八层地狱”、“三十三天堂”、“还魂返魄之宝方” 等比喻手法的运用也使作者阐述的道理更加通俗浅显，易于为广大民众所接受。

正是由于作者在《革命军》的字里行间倾注了自己炽热的激情，并调动多种表现手法，层次分明、深入浅出地进行革命道理的传播，才使《革命军》具有了深远的影响力，成为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照亮人们前进的一支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