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银杏》

2019-05-13 可可诗词网-学生现代诗文散文 https://www.kekeshici.com

《郭沫若·银杏》原文阅读|主旨理解|赏析|读后感

郭沫若



银杏,我思念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叫公孙树。但一般人叫你是白果,那是容易了解的。

我知道,你的特征并不专在乎你有这和杏相仿佛的果实,核皮是纯白如银,核仁是富于营养——这不用说已经就足以为你的特征了。

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你是有花植物中最古的先进,你的花粉和胚珠具有着动物般的性态,你是完全由人力保存了下来的奇珍。

自然界中已经是不能有你的存在了,但你依然挺立着,在太空中高唱着人间胜利的凯歌。

你这东方的圣者,你这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你是只有中国才有呀,一般人似乎也并不知道。

我到过日本,日本也有你,但你分明是日本的华侨,你侨居在日本大约已有中国的文化侨居在日本的那样久远了吧。

你是真应该称为中国的国树的呀,我是喜欢你,我特别的喜欢你。

但也并不是因为你是中国的特产,我才特别的喜欢,是因为你美,你真,你善。

你的株干是多么的端直,你的枝条是多么的蓬勃,你那折扇形的叶片是多么的青翠,多么的莹洁,多么的精巧呀!

在署天你为多少的庙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你也为多少的劳苦人撑出了清凉的华盖。

梧桐虽有你的端直而没有你的坚牢;

白杨虽有你的葱茏而没有你的庄重。

熏风会媚妩你,群鸟时来为你欢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神,我相信每当皓月流空,他们会在你脚下来聚会。

秋天到来,蝴蝶已经死了的时候,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而且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

你不是一位巧妙的魔术师吗?但你丝毫也没有令人掩鼻的那种的江湖气息。

当你那解脱了一切,你那槎枒的枝干挺撑在太空中的时候,你对于寒风霜雪毫不避易。

那是多么的嶙峋而又洒脱呀,恐怕自有佛法以来再也不曾产生过像你这样的高僧。

你没有丝毫依阿取容的姿态,但你也并不荒伧;你的美德像音乐一样洋溢八荒,但你也并不骄傲;你的名讳似乎就是“超然”,你超在乎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在乎一切之上,但你并不隐遁。

你的果实不是可以滋养人,你的木质不是坚实的器材,就是你的落叶不也是绝好的引火的燃料吗?

可是我真有点奇怪了:奇怪的是中国人似乎大家都忘记了你,而且忘记得很久远,似乎是从古以来。

我在中国的经典中找不出你的名字,我很少看到中国的诗人咏赞你的诗,也很少看到中国的画家描写你的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你是随中国文化以俱来的亘古的证人,你不也是以为奇怪吗?

银杏,中国人是忘记了你呀,大家虽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欢吃你的白果,但的确是忘记了你呀。

世间上也尽有不辨菽麦的人,但把你忘记得这样普遍,这样久远的例子,从来也不曾有过。

真的啦,陪都不是首善之区吗?但我就很少看见你的影子;为什么遍街都是洋槐,满园都是幽加里树呢?

我是怎样的思念你呀,银杏! 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国忘记吧。

这事情是有点危险的,我怕你一不高兴,会从中国的地面上隐遁下去。

在中国的领空中会永远听不着你赞美生命的欢歌。

银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国人单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总有能更加爱慕你的一天。

1942年5月23日



〔注〕 公孙树:银杏生长期缓慢,一般是公公种下的树,等到孙子长大才能吃到果实,故称“公孙树”。一说中华民族的祖先轩辕氏姓公孙(复姓),人们为了形容银杏的出现历史悠久,故将它称为“公孙树”。幽加里树:英文Eucalyptus之音译,即桉树,原产澳大利亚。

《银杏》是一篇托物言志的散文诗,写于1942年5月的重庆。当时一方面,全国的抗日战争正处于艰苦的相持阶段,另一方面,国统区继1941年发生“皖南事变”以后,又不时掀起反共和专制的逆流浊浪。作者既是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又具有浓厚的诗人气质,时代的低气压不能不在他作品中留下深刻的烙印。因此比起作者那些或激昂奔放(如《女神》中大部分作品)或明丽淡雅(如《山茶花》等散文诗)的作品来,《银杏》别具一番忧愤深沉的风格,它少了一分畅达,多了一分曲折,少了一分火热的诅咒,多了一分含蓄的嘲讽,总而言之,它经得起细细咀嚼。

《银杏》通篇采用和所咏对象进行对话的口吻来写,显得十分亲切。那一声声情深意真的“你”,既是对“银杏”的礼赞和呼唤,也隐含着对中华民族的热切期盼。在作者笔下,银杏实际上已经成了中华民族的象征,成了我国人民正直不阿、不畏强暴等高贵气节的象征。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和某些只注重象征义——对象征物稍作勾勒,随即引申出去大加发挥——的作品不同,《银杏》综合运用赋、比、兴的手法,处处不离开所咏对象的特性和外观,经过多方形容,尽情描绘,方才取得了不同一般的感人效果,具体说来,有以下三个明显的艺术特点:

一是在叙述银杏的产生和移植时,能见人们之所未见,发人们之所未发。作者调动丰富的知识库存,告诉大家银杏是“有花植物中最古的先进”,是“完全由人力保存了下来的奇珍”,堪称“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千万不要以为这些叙述无足轻重,不,它们是全文展开论述的骨架,是使习焉不察的人们一新耳目的有力依据。作者正是由此出发,才进而作出了鲜明的判断:银杏应该称为“中国的国树”,“东方的圣者”。散文原来就有启人心智、长人见闻的作用,何况这些文字又是用来为揭示主旨服务的,自然不宜轻易放过。

二是在描绘银杏的姿态外观时运用了大量别开生面的比喻。作者不说银杏有良好的遮阴作用,而形容它为庙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为穷苦人撑出了“清凉的华盖”;不说银杏到了秋天一样要落叶,而是说银杏的“碧叶要翻成金黄”,“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更出人意料的是作者竟把银杏比喻成为魔术师和高僧……真是奇妙无比,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和联想效果。

三是在面对现实发言时,行文有主次正侧之分。作者寄希望于人民大众,在文章最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出“不要忘记银杏”的呼唤,而对于重庆统治当局,则只用“陪都”、“首善之区”、“洋槐”、“幽加里树”等不多的语句加以隐指和讽刺,这样做,既是出于冲破反动当局厉行文化封锁的考虑,也是为了不要扯得太远,以致背离了《银杏》作为“美文”的艺术特性。

散文诗创作,既要有浓郁的诗情,也要有较一般散文来得整齐匀称的句式。《银杏》正是如此,它运用了大量短小的段落(有时甚至只有一行),相邻的段落之间采用了不少相近的句式,读来颇有一气呵成、目不暇接之感。不过如细加分析,作者的行文和笔墨还是有变化的,变化在哪里?上面提到的三个艺术特点正好和作品三方面内容互为表里,作者就是不断转换角度,依次使用叙述——描绘——议论等笔墨,把全篇构成了一个既整齐流畅又富于层次感的艺术结晶。

《银杏》也有一点美中不足,结尾写道:“银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国人单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总有能更加爱慕你的一天。”不说其他而单单拈出可吃的白果,似有狭隘呆板之嫌,如果删掉它不是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