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恺漫画选》自序

2019-05-14 可可诗词网-序跋 https://www.kekeshici.com

1954年秋天,人民美术出版社来信,提议刊印我旧作漫画的选集,并且教我自己选定。我对刊印表示同意,但要求由我请托王朝闻同志代选。因为我相信客观意见往往比主观意见正确;而且王朝闻同志前年曾经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过关于我的画的文章(此文后来收集在他的《新艺术论集》中),请他选画最为适当。人民美术出版社对我表示同意,王朝闻同志也慨允我的请求,这画集便选定了。

人民美术出版社和王朝闻同志都希望我自己写一篇序言,对读者谈谈我当时的创作经验;借王朝闻同志的话来说,便是要我说明我“怎么会发生《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这种作品的创作冲动”。他们的意思都是希望我的话能给读者作参考, 帮助他们在生活中发见画材。

然而真惭愧,我创作这些画时的动机实在卑微琐屑得很,全然没有供读者作参考的价值。因为这无非是家庭亲子之情, 即古人所谓“舐犊情深”, 用画笔来草草地表现出罢了, 其实全不足道。不过既蒙嘱咐,姑且把30年前的琐事和偶感约略谈谈:

我作这些画的时候, 是一个已有两三个孩子的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我同一般青年父亲一样,疼爱我的孩子。我真心地爱他们:他们笑了,我觉得比我自己笑更快活;他们哭了,我觉得比我自己哭更悲伤;他们吃东西,我觉得比我自己吃更美味;他们跌一交,我觉得比我自己跌一交更痛……我当时对于我的孩子们, 可说是“热爱”。这热爱便是作这些画的最初的动机。

我家孩子产得密, 家里帮手少, 因此我须得在教课之外帮助照管孩子,就像我那时有一幅漫画中的“兼母之父”一样。我常常抱孩子,喂孩子吃食, 替孩子包尿布, 唱小曲逗孩子睡觉,描图画引孩子笑乐;有时和孩子们一起用积木搭汽车,或者坐在小凳上“乘火车”。我非常亲近他们,常常和他们共同生活。这“亲近”也是这些画材所由来。

由于“热爱”和“亲近”, 我深深地体会了孩子们的心理, 发见了一个和成人世界完全不同的儿童世界。儿童富有感情, 却缺乏理智;儿童富有欲望,而不能抑制。因此儿童世界非常广大自由, 在这里可以随心所欲地提出一切愿望和要求:房子的屋顶可以要求拆去,以便看飞机;眠床里可以要求生花草, 飞蝴蝶, 以便游玩;凳子的脚可以给穿鞋子;房间里可以筑铁路和火车站;亲兄妹可以做新官人和新娘子;天上的月亮可以要它下来……。成人们笑他们“傻”,称他们的生活为“儿戏”,常常骂他们“淘气”,禁止他们“吵闹”。这是成人的主观主义看法,是不理解儿童心理的人的粗暴态度。我能热爱他们, 亲近他们, 因此能深深地理解他们的心理, 而确信他们这种行为是出于真诚的,值得注意的, 因此兴奋而认真地作这些画。

进一步说, 我常常“设身处地”地体验孩子们的生活;换一句话,我常常自己变了儿童而观察儿童。我记得曾经作过这样的一幅画,房间里有异常高大的桌子、椅子和床铺。一个成人正在想爬上椅子去坐,但椅子的座位比他的胸脯更高, 他努力攀跻, 显然不容易爬上椅子;如果他要爬到床上去睡,也显然不容易爬上, 因为床同椅子一样高;如果他想拿桌子上的茶杯来喝茶,也显然不可能, 因为桌子面同他的头差不多高,茶杯放在桌子中央,而且比他的手大得多。这幅画的题目叫做《设身处地做了儿童》。这是我当时的感想的表现:我看见成人们大都认为儿童是准备做成人的,就一心希望他们变为成人, 而忽视了他们这准备期的生活。因此家具器什都以成人的身体尺寸为标准, 以成人的生活便利为目的, 因此儿童在成人的家庭里日常生活很不方便。同样, 在精神生活上也都以成人思想为标准, 以成人观感为本位, 因此儿童在成人的家庭里精神生活也很苦痛。过去我曾经看见:六七岁的男孩子被父母亲穿上小长袍和小马褂,戴上小铜盆帽, 教他学父亲走路;六七岁的女孩子被父母亲带到理发店里去烫头发, 在脸上敷脂粉,嘴上涂口红, 教她学母亲交际。我也曾替他们作一幅画,题目叫做《小大人》。现在想像那两个孩子的模样,还觉得可怕,这简直是畸形发育的怪人!我当时认为由儿童变为成人,好比由青虫变为蝴蝶。青虫生活和蝴蝶生活大不相同。上述的成人们是在青虫身上装翅膀而教它同蝴蝶一同飞翔,而我是蝴蝶敛住翅膀而同青虫一起爬行。因此我能理解儿童的心情和生活, 而兴奋地认真地描写这些画。

以上是我30年前作这些画时的琐事和偶感,也可说是我的创作动机与创作经验。然而这都不外乎“舐犊情深”的表现,对读者有什么益处呢?哪里有供读者参考的价值呢?怎么能帮助他们在生活中发见画材呢?

无疑,这些画的本身是琐屑卑微,不足道的。只是有一句话可以告诉读者:我对于我的描画对象是“热爱”的,是“亲近”的,是深入“理解”的,是“设身处地”地体验的。画家倘能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付更可爱的、更有价值的、更伟大的对象而创作绘画,我想他也许可以在生活中——尤其是在今日新中国的生气蓬勃的生活中——发见更多的画材,而作出更美的绘画。如果这句话是对的,那么这些话总算具有间接帮助读者的功能,就让它们出版吧。

附记:王朝闻同志在百忙中替我选画,我衷心地感谢他。还有这画集的封面题字,是封面画中的阿宝(她现在叫做丰陈宝, 已经是36岁的少妇了)的女儿朝婴所写的,她们母女俩代替我完成这封面,也是难得的事, 不可以不记。

1955年元宵记于上海

(《子恺漫画选》,人民美术出版社,1955年版。

本文录自《丰子恺文集》,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

赏析 说到中国的漫画这种画种的出现,有两个人是我们不能忘记的:一是郑振铎,一个是丰子恺。因为“漫画”这个词在中国出现,是从“子恺漫画”开始的。这个命名还是郑振铎的功劳。丰子恺回忆:“‘漫画’二字,的确是在我的画上开始使用的。他也不是我的自称,却是别人代起的……编者代为定曰《子恺漫画》。”这个“别人”就是郑振铎先生。时间在1925年5月。从此,中国有了这种新画种的名称。郑先生对漫画的命名借鉴自日本德川时代的画种。中国早期的漫画家有光荣的历史,他们是一批进步的文化人。在30年代,发表作品最多的是丰子恺、张光宇、鲁少飞、张愕、蔡若虹、叶浅予、陆志庠、廖冰兄、华君武、张乐平等画家。1927年时的“漫画会”是进步的组织,发表过不少优秀的漫画作品。解放以后,丰子恺担任画院院长,仍不断进行漫画创作。这使丰子恺的漫画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品。这篇序言就是1954年应人民美术出版社之邀编选自己的画集时写的。

美学家王朝闻先生为子恺代选作品,并提议他在序言中谈一谈自己的创作经验。这是一个十分好的想法。但是,丰子恺在序中并没有说他有什么了不起的经验。他的几句话却是最难得的经验。他说, 自己的画“琐屑得很,全然没有供读者作参考的价值”。但是他又说无非是一些草草表现的“舐犊情深”的亲情。这种“至情”,其实正是文艺创作最可宝贵的经验。他说: “只是有一句话可以告诉读者:我对于我的描画对象是‘热爱’的,是‘亲近’的,是深入‘理解’的,是‘设身处地’地体验的。画家倘能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付更可爱的、更有价值的、更伟大的对象而创作绘画,我想他也许可以在生活中——尤其是在今日新中国的生气蓬勃的生活中——发见更多的画材,而作出更美的绘画。”

从热爱到亲近,到理解,再到设身处地,这是把生活变为作品的过程中必备的过程。这从丰子恺的漫画中能得到许多的启发。他的画中表现出来的情趣正是大家忽视的至情。《花生米不足》中孩子的悲痛, 《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瞻瞻的脚踏车》中孩子的创造式想像, 《都市之春》、《留春》“记录了一种感想,暗示一种真理”。朱自清看后说“就像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这是毫无矫揉造作之感的美的情境。童心之中有文学的真谛。这大概就是为什么王朝闻先生要让丰子恺谈创作经验的原因。循着这篇序去体会子恺的画,再去体会他的创作经验,对于我们有很多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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