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自序

2019-05-14 可可诗词网-序跋 https://www.kekeshici.com

《冬夜》出版了。3年来的诗, 除掉几首被删以外, 大致都汇在这本小书里。

我所以要印行这本诗集:一则因为诗坛空气太岑寂了,想借《冬夜》在实际上,做“秋蝉底辨解”; (这是我答周作人先生的一篇小文,去年在北京《晨报》上登载。)二则愿意把我3年来在诗田里的收获,公开于民众之前。至于收获的是稻和麦,或者只是些野草,我却不便问了, 只敬盼着读者底严正评判罢。

如果是个小小的成功,我不消说是喜悦的;即使是失败,也可以在消极方面留下一些暗示。只要《冬夜》在世间, 不引着人们向着老衰的途路,就可以慰安我底心。至于成功与否, 成功到了什么程度,这些却非我所介意的事。

关于诗底我见, 不便在这篇小序里赘说;现在只把我所经验到的,且真切相信的略叙一点, 作为本集底引论。

我怀抱着两个做诗的信念:一个是自由, 一个是真实。做诗原是件具体的事情,很难用什么抽象概念来说明他。但若不如此, 又很不容易有概括的说明, 只要不十分拘执着,我想也或无碍的。

我不愿顾念一切做诗底律令,我不愿受一切主义底拘牵,我不愿去摹仿, 或者有意去创造那一诗派。我只愿随随便便的, 活活泼泼的,借当代的语言, 去表现出自我, 在人类中间的我, 为爱而活着的我。至于表现出的, 是有韵的或无韵的诗,是因袭的或创造的诗, 即至于是诗不是诗,这都和我底本意无关,我以为如要顾念到这些问题,就可根本上无意于做诗,且亦无所谓诗了。即使社会上公认是不朽的诗;但依我底愚见,或者竟是谬见, 总是“可怜无补费精神”的事情。我们不妨先问一下:“人为什么要做诗?”

真实和自由这两个信念, 是连带而生的。因为真实便不能不自由了,惟其自由才能够有真正的真实。我宁说些老实话, 不论是诗与否, 而不愿做虚伪的诗;一个只占有诗底形貌, 一个却占有了内心啊。什么是诗?本不易有满意的回答。若说非谨守老师、太老师底格律,非装点出夸张炫耀的空气,便不算是诗;那么,我严正声明我做的不是诗,我们做的不是诗, 并且愿意将来的人们,都不会,亦不屑去做诗。

诗是为诗而存在的, 艺术是为艺术而存在的;这话我一向怀疑。我们不去讨论、解决怎样做人的问题,反而哓哓争辩怎样做诗的问题,真是再傻不过的事。因为如真要彻底解决怎样做诗,我们就先得明白怎样做人。诗以人生的圆满而始圆满,诗以人生底缺陷而终于缺陷。人生譬之是波浪,诗便是那船儿。诗底心正是人底心,诗底声音正是人底声音。“不失其赤子之心”的人, 才是真正的诗人, 不死不朽的诗人。即使他没有诗篇留着,或者竟没有做诗,依然是个无名的诗人; 因为他占领了诗人底心。我反对诗人底僭号, 什么人间底天使, 先知先觉者……;我只承认他是小孩子的成人。

在《冬夜》所有的诗,说起来是很惭愧啊。第一辑里的, 大都是些幼稚的作品, 本没有留稿的价值; 只因可以存我最初学做诗底真相, 所以过存而不删。第二辑里的, 作风似太烦琐而枯燥了, 且不免有些晦涩之处。这一辑里长诗最多。三四两辑都是去年做的。三辑底前半尚存二辑底作风;后半似乎稍变化一点, 像《凄然》、《小劫》等篇,都和二辑所有的不同。四辑从《打铁》起,这正当我做《诗底进化的还原论》这个时候,所以有几首诗,如《打铁》、《挽歌》、《一勺水啊》、《最后的洪炉》, 稍有平民的风格,但是亦不能纯粹如此,这是我最遗憾的!

我虽主张努力创造民众化的诗(见《诗》第1期), 在实际上做诗,还不免沾染贵族的习气;这使我惭愧而不安的。只有一个牵强辨解, 或者可以如此说的,就是正因为我太忠实守着自由和真实这两个信念。所以在《冬夜》里,这一首和那一首,所表现的心灵, 不免常有矛盾的地方;但我却把他们一齐收了进去。自我不是整个儿的,也不是绝对调和的。有多方面的我,就得有多方面的诗,这是平常而正当的。“在不相识不相妨的路上, 自然涌现出香色遍满的花儿底都!”

小小的集子, 充满了平庸芜杂的作品,将占据了读者们底可贵的光阴,真是我底罪过了!但我以为我底尝试底失败,在于我根性上底无力, 而不专在于诗底不佳。我始终以为这种做诗底态度极为正当。我总想很自由的,把真的我在作品中间充分表现出来。虽说未能如意,但心总常向着这条路上去。这或者可以请求读者们底宽恕,减少我冒昧出版《冬夜》的罪过了。

在付印以前,承他底敦促;在付印之中,帮了我许多的忙,且为《冬夜》做了一篇序。这使我借现在这个机会,谨致最诚挚的感谢于朱佩弦先生。我又承蒙长环君为我抄集原稿至于两次,这也是我应该致谢的。



1922, 1, 25,于杭州城头巷。

(《冬夜》, 七海亚东图书馆1922年3月出版)



赏析 1922年3月俞平伯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诗集《冬夜》。这部诗集选收了他从1918年12月到1921年12月写的诗58首。在他的所有诗集里,《冬夜》最有影响,这是因为它是新诗史上出现的第3部诗集,打破了新诗坛的沉寂,并且诗人的创作有着自己的追求,诗人对新诗有自己的主张。诗集出版之后,引起人们的关注,胡适、朱自清、闻一多等均为它写过评论文章。在新诗历史上,俞平伯的诗歌创作,丰富了新诗的实绩。他在新诗创作上,向古典诗词学习所取得的成绩和得到的教训,为后人提供了经验。

这篇自序是《冬夜》出版前写的。除了像一般的序一样将所序的诗集作了说明以外,此序主要谈了关于诗的三个观点:自由、真实、平民化。

俞平伯说:“我怀抱着两个做诗的信念: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真实。”

何为自由呢?“我不愿顾念一切作诗底律令,我不愿受一切主义底拘牵,我不愿去摹仿,或者有意去创造那一诗派。我只愿随随便便的,活活泼泼的,借当代的语言,去表现出自我,在人类中间的我,为爱而活着的我。”不愿顾念一切作诗的律令,主要是从诗的形式上,即音韵格律等方面追求更自由的表达方式。五四以来兴起的自由体诗正是打破了古典诗词韵律的限制,实现了形式上的自由。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使人们感到遗憾的是, 自由体诗大部分没有像古典诗词那样流传于人口。一个重要原因即是,它太不讲究韵律了。诗之所以为诗,就在于它的韵律。没有了韵律,也就不成其为诗了。事实上,俞平伯的诗,在新诗中还是很注意借鉴古典诗词在韵律方面的经验的。所谓“不愿顾念一切做诗底律令”,只是他的一种设想;他的诗论与本人的实际创作,在不少情况下是不一致的。

如果说不愿顾念一切作诗的律令,主要强调的是形式上的自由,那么不愿受一切主义的拘牵,主要表达的则是诗的内容和思想上的自由了。俞平伯要超越一切主义,只是要表现出自我,特别是“在人类中间的我, 为爱而活着的我”。《冬夜》里的诗,无论是咏物抒怀,纪游赠别,或者摹写世相,都显示出诗人在人类中间,为爱而活着的个性。这正是五四追求个性解放,冲破封建牢笼精神在诗歌中的一种反映。然而,我们也应该看到,诗人的这种表现自我的追求,在一定程度上使《冬夜》和其他诗作所反映或折射出的社会内容显得少和单薄。

俞平伯所说的真实,有其特定的含义。“真实和自由这两个信念,是连带而生的。因为真实便不能不自由了,惟其自由才能够有真正的真实。”在诗人看来,真实和自由是一种互为因果的关系。这是有道理的,形式上越自由,就越有利于最大限度地接近世事的真实。需要注意,他的真实,是和人生、自我连在一起的。“我宁说些老实话”,“不愿做虚伪的诗”。“‘不失其赤子之心’的人,才是真正的诗人”。也就是说,只有真实的人,才能写出真实的诗,真正的诗。作诗,首先要做人,做一个真实的人,真正的人。

接下去谈诗的平民化,却是结合《冬夜》具体作品巧妙道出的。俞先生说自己虽然主张努力创造民众化的诗,但还是不免沾染贵族的习气。“正因为我太忠实守着自由和真实这两个信念。……有多方面的我,就得有多方面的诗,这是平常而正当的。”也就是说, 自己的诗反映的是真实而自由的“我”,而我还沾染着贵族的习气,所以这种习气进入诗中也就不足为怪了。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从整体上把握此序的写作特征了。此序在介绍所序作品时,把自己的诗歌主张作为重点兜了出来。然而对作品的评价与自己的诗歌主张又是那么水乳交融。此为其一。自由、真实、平民化三个观点互相呼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连最后自谦说“我底尝试底失败,在于我根性上的无力,而不专在于诗的不佳。”这是在与真实、真实的我作呼应。此为其二。此两特征,就使此序各部分紧密联系在一起,整体感非常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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