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黔草》自序

2023-11-16 可可诗词网-序跋 https://www.kekeshici.com

同人见余使黔诗草, 皆欣然为之序, 各道其所欲道, 文词畅美。阅者读诸君之序, 即吾诗可不必观, 亦不足观矣。顾余平生诗文,随手散漫, 不自收拾;虽自觉精力可惜,亦无如何。今既刻此二卷,示门人子侄。平日用心之故, 尚有不能不为若辈告者, 复自为之序曰:

诗文不成家, 不如其已也。然家之所以成, 非可于诗文求之也,先学为人而已矣。规行矩步,儒言儒服,人其成乎?曰:非也。孝弟谨信, 出入有节, 不悫于中,亦酬应而已矣。立诚不欺, 虽世故周旋,何非笃行?至于刚柔阴阳,禀赋各殊,或狂或狷,就吾性情,充以古籍,阅历事物,真我自立,绝去摹拟,大小偏正, 不枉厥材,人可成矣。于是移其所以为人者, 发见于语言文字。不能移之斯至也。日去其与人共者,渐扩其己所独得者, 又刊其词义之美与吾之为人不相肖者。始则少移焉,继则半至焉,终则全赴矣。是则人与文一。人与文一,是为人成,是为诗文之家成。伊古以来,忠臣孝子,高人侠客,雅儒魁士,其人所诣,其文如见。其人之无成,浮务文藻,镂脂剪楮,何益之有?

顾其用力之要何在乎?曰“不俗”二字尽之矣。所谓俗者, 非必庸恶陋劣之甚也;同流合污,胸无是非,或逐时好,或傍古人,是之谓俗。直起直落,独来独往,有感则通, 见义则赴,是谓不俗。高松小草, 并生一山,各与造物之气通。松不顾草,草不附松, 自为生气,不相假借。泥途草莽,纠纷拖沓,沾惉不别,腐期斯至。前哲戒俗之言多矣,莫善于涪翁之言,曰:“临大节而不可夺,谓之不俗。”欲学为人,学为诗文,举不外斯旨。吾与小子,可不勉哉!可不勉哉!

(同治六年长沙刻本《东洲草堂文钞》卷三)

注释 ①“同人见余”句——同人,犹“同仁”,志趣相同或共事的人。为《使黔草》作序者有朱琦、梅曾亮、戴纲孙、苗夔、张穆、邬鸿逵、杨季鸾等七人。②悫(que)——忠厚。不悫,不忠厚,不诚挚。③镂脂剪楮——镂脂,语出桓宽《盐铁论》:“内无其质而外学其文,若画脂镂冰,费日损功。”翦褚,剪纸。二者均指徒劳无功的活动。④沾——《史记·乐书》:“王者不乱,则无沾之音矣。”沾,声音不和谐。⑤涪翁——宋代诗人黄庭坚的别号。

赏析 “诗者,志之所之也。”诗为心声,诗文是诗人情志的表现。要写出千古不朽之诗,百代流芳之文,必须写真性情,传真意趣。所以古人作诗尚“真”,提倡“为情造文”,反对“为文造情”。晚清宋诗运动的重要代表何绍基在这一点上见解尤深。他历经仕途坎坷,足迹天下,交游广泛, 以深广的阅历、执着的追求,写出了许多点染山河、抒写性情的好诗。在何绍基的心目中, “真我自立”应是艺术上的重要目标, “立诚不欺”是诗文“成家”、超越凡俗的第一要务。

在《〈使黔草〉 自序》中,作者首先把诗文与为人联系起来。文如其人。诗文的优劣巧拙,往往决定于一个人的胸襟修养。所以,何绍基说: “家之所以成,非可于诗文求之也,先学为人而已矣。”而“为人”之关键,决不是“规行矩步,儒言儒服”的道貌岸然、矫揉造作,也不是“孝弟谨信,出入有节,不悫于中”的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而是“立诚不欺”,秉持真心。何绍基在他的许多文章中都对此加以强调。人各有不同,“刚柔阴阳”,“或狂或狷”,“禀赋各殊”,都应以诚为本,从做人起。“自家打定主意做个什么人,真积力久自然成就,或大成,或小成, 为儒、为侠、为和、为峭、为淡、为徇烂、为洁、为拉遝、为娟静、为纵恣,人做成路数,然后用功于文字,渐渐般移,其艺必成,适肖其人。”(《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这样,就真正做到了“人与文一”,而“人与文一,是为人成,是为诗文之家成”。不然,抛开“为人”这一关键,仅仅“浮务文藻、镂脂翦楮”,终究有害无益,一事无成。

不过,“为人”虽是“为文”的关键,却不是“为文”的根本。要写出传世诗文而成名成家,不仅要在“为人”上下功夫,在“为人”上“立其诚”,也要加强自身的艺术修养,在为文上求其真。因为“作诗文有多少法度,多少功夫,方能将真性情搬运到笔墨上”(《与汪菊士论诗》)。这种“法度”、“功夫”决不是盲目地学古、拟古、照搬照抄可以获得的。宋诗运动前期的理论家们倡导以学问为诗,点化古人,何绍基则明确反对“逐时好”、“傍古人”、“同流合污、胸无是非”的恶劣诗风。这是何绍基作为宋诗运动代表人物在理论上的一个显著进步。他在这篇序文中鲜明地提出以“不俗”为“用文之要”。什么是不俗?就是“临大节而不可夺”,必须有真胸襟、真性情, 不同流合污, 不随人俯仰。何绍基说,“句之佳者,乃时至气化, 自然流出”(《与汪菊士论诗》), “诗为心声,偶遇佳句,不是余心所欲出,或从他人处听来看来的,便与我无涉。”(《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在诗风转变的道光、咸丰之际,何绍基的这些看法无疑起到了针砭诗坛酬应模拟的风气,使宋诗运动逐步走向现实的作用。

《使黔草》是何绍基诗歌创作实践的结果,序言是他诗学理论的集中。他的诗歌创作水平高下姑置毋论,这篇序文以认真的态度、清晰的思路谆谆而谈“为人”、“为文”的道理,在今天看来,仍是有其存在价值和借鉴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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