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云》

        金庸童年的生活场景,在他晚年写的一篇回忆性散文《月云》中,有真实而清晰的描写。
        
        一九三几年的冬天,江南的小镇,天色灰沉沉的,似乎要下雪,北风吹着轻轻的哨子。突然间,小学里响起了当啷、当啷的铃声,一个穿着蓝布棉袍的校工高高举起手里的铜铃,用力摇动。课室里二三十个男女孩子嘻嘻哈哈地收拾了书包,奔跑到大堂上去排队。四位男老师、一位女老师走上讲台,也排成了一列。女老师二十来岁年纪,微笑着伸手拢了拢头发,坐到讲台右边一架风琴前面的凳上,揭开了琴盖,嘴角边还带着微笑。琴声响起,小学生们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一天容易,夕阳西下,
        铃声报放学,欢天喜地各回家,
        先生们,再会吧……
        唱到这里,学生们一齐向台上鞠躬,台上的五位老师也都笑眯眯地鞠躬还礼。
        前面四排的学生转过身来,和后排的同学们同时鞠躬行礼。有的孩子还扮个滑稽的鬼脸,小男孩宜官伸了伸舌头。他排在前排,这时面向天井,确信台上的老师看不到他的顽皮样子。孩子们伸直了身子,后排的学生开始走出校门。大家走得很整齐,很规矩,出了校门之后才大声说起话来:“顾子祥,明天早晨八点钟来踢球!”“好。”“王婉芬,你答应给我的小鸟,明天带来!”“好的!”
        男工万盛等在校门口,见到宜官,大声叫:“宜官!”笑着迎过去,接过宜官提着的皮书包,另一只手去拉他的手。宜官缩开手,不让他拉,快步跑在前面。万盛也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两人走过了一段石板路,过了石桥,转入泥路,便到了乡下。经过池塘边柳树时,万盛说:“少爷说的,到池塘边一定要拉住宜官的手。”宜官笑了,说:“爸爸怕我跌落池塘吗?万盛,你去给我捉只小鸟,要两只。”
        万盛点头,说:“好的,不过现在没有,要过了年,到春天,老鸟才会孵小鸟。”
        “鸟儿也过年吗?它们过年拜不拜菩萨?”
        “鸟儿不会过年,它们唱歌给菩萨听。到了春天,天气暖和了,小鸟孵出来才不会冻死。”
        两人说着走着,回到了家。万盛把宜官送到少奶奶跟前,表示平安交差,宜官叫声“姆妈!”就回自己房去,他挂念着他的八只白色小鹅。
        
        童年的金庸家庭条件非常好,他生活在蜜水浸泡的环境之中,无忧无虑,不识人间艰辛生活的滋味。在《月云》这篇文章中,他以一种优雅的笔调,怀着一种淡淡而感伤的哀愁,讲述了他童年的小伙伴——一个名叫月云的服侍他的小丫头的故事,讲述了他对童年永远挥之不去、萦系在心的温柔的情结。
        
        “月云,月云!拿白鹅出来排队!”
        月云是服侍他的小丫头,答应道:“噢!”拉开抽屉,小心翼翼地把瓷鹅一只一只拿出来,放在桌上。她黄黄的脸上罩着一层阴郁的神色,小小的手指一碰上瓷鹅的身子就立刻缩开,似乎生怕碰坏了鹅儿。
        宜官把瓷鹅排成两排,每排四只,左右相对,他唱了起来:“小朋友,再会吧——哈哈,哈哈,咦!”拿起右边的一只小鹅,仔细审视它的头颈。长长的头颈中有一条裂痕,“咦!”左手稍稍使劲,鹅颈随着裂痕而断,啪的一声,鹅头掉在桌上。“月云,月云!”叫声发颤,既有伤心,又有愤怒。小脸慢慢涨红了,红色延伸到耳朵,拿着没了头的瓷鹅的右手轻轻发颤。
        “不是我,不是我打断的!”
        月云吓得脸上有点变色,右手不由自主地挡在自己面前,似乎怕宜官打她。她和宜官同年,但几乎矮了一个头,头发黄黄的稀稀落落。如果宜官要打,她逃也不敢逃,两条腿已在轻轻发抖了。
        宜官蓦地里感到说不出的悲哀,他也不是特别喜爱这些瓷鹅,只是觉得八只鹅中突然有一只断了头,一向圆满喜乐的生活忽然遇上了缺陷。这缺陷不是自己造成的,是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外力突然打击过来,摧毁了一件自己喜爱的物事。他应付不来这样的打击,瞧着左边一排四只小鹅,而右边一排只有三只,一只断头的小鹅躺在一旁。他忽然坐在地,放声大哭。
        月云更加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宜官伸手打她的头,她默默忍受就是了,哭也不敢哭,因为那个鹅头确是她不小心碰断了的。当时她马上去找大姐姐瑞英。瑞英是少奶奶(宜官的妈妈)的赠嫁丫头,她从小服侍小姐。小姐嫁过来时,小姐的爹娘就把她当作礼物,送给了姑爷家。姑爷在镇上管钱庄,时常不在家。小姐懦弱而疏懒,瑞英就帮小姐管家,管理官官宝宝们(别的地主叫少爷、小姐。在江南,如果老太爷、老奶奶在堂,第二代的叫做少爷、少奶奶;第三代的是官官、宝宝),管理厨子、长工和丫头。瑞英心好,见月云吓得发抖,叫她不用怕,出了个主意,把熟粽子的糯米舂成了糊,做成粽胶,把断了的鹅颈黏了起来。
        瑞英听得宜官的哭声,忙赶过来安慰,唱起儿歌来:“宜官宜官乖宜官,卖鹅客人不老实……”宜官问:“瑞英姐姐,什么卖鹅客人不老实?”
        瑞英撒谎:“昨天街上卖这八只鹅给我们的卖鹅客人,是个滑头,八只鹅中有一只是断了头颈的。他骗我们,用粽胶黏了起来,假装八只鹅都是好的。”她又唱了:“宜官宜官乖宜官,卖鹅客人不老实……”江南人一般都很有礼貌,不大说粗鲁的话。把卖鹅的小贩称为“卖鹅客人”,这只鹅的头颈这样容易断,可能本来真的有裂缝,但瑞英只说他“不老实”,轻轻的责备一句话就拉开了。月云小小的脸上现出了一点笑容,大大的放心了。
        宜官心中落了实,找到了这一场灾祸的原因,不再是莫名其妙、毫没有来由地忽遭打击。他知道是一个陌生人的“不老实”,不是身边亲人瞒骗他、欺负他,于是安心了。拿起床边一本昨天没看完的小说来看,是巴金先生的小说。他哥哥从上海买来的,不知是《春天里的秋天》还是《秋天里的春天》,说一个外国小男孩和马戏团的一个小女孩成了好朋友,有一点少年人的恋情,可惜两个人在一起玩不了多久,就给大人硬生生地拆开了,不许他们两人再在一起玩。宜官看着看着,心里感到一阵阵沉重的凄凉,带着甜蜜的凄凉,有点像桌上那盆用雨花石供着的水仙花,甜甜的香,香得有些寂寞和伤心。水仙还没有谢,但不久就会憔悴而萎谢的。
        瑞英见宜官脸上流下了泪珠,以为他还在为瓷鹅断颈而难过,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哼唱:“宜官宜官乖宜官……”
        月云把一只铜火炉移近宜官身边,好让他温暖一些。宜官在朦朦胧胧中看到月云黄黄的脸,想到了妈妈在月云初来时的说话:“人倒是端正的,也没有跷手跷脚,就是乡下没啥吃的,养得落了形,又黄又瘦,快十岁了,还这样矮……”月云的妈妈全嫂说:“少奶奶,我们苦人家,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的。镬子里饭不够,总是让她爸爸和哥哥先吃,男人吃饱了,才有力气到田地里做生活。我……我吃少了饭不生奶水,小娃子没奶吃要饿死,所以……所以学云常常吃不饱。热天里还没割稻时,米缸里没米,学云成天不吃饭……”宜官的妈妈叹气说:“真是罪过……”宜官斜眼瞧着学云,说:“学云不肯吃饭,调皮,不乖……”全嫂说:“宜官啊,学云不是不肯吃饭,是想吃没得吃。”宜官有时不高兴了,就不肯吃饭,表示不满,最长久的一次,是因为妈妈给他做的拖鞋上绣的蝴蝶不好看,蝴蝶翅膀只绣一条边线就算了事,不像二伯父家静姐姐的拖鞋,蝴蝶的翅膀用不同颜色绣了实地,好看得多。后来妈妈央静姐姐绣了两块实地蝴蝶的鞋面,宜官才高高兴兴地笑了。在他不肯吃饭的时候,妈妈和瑞英常说他“不乖,调皮”,他以为学云不吃饭,也是像他一样使小性儿捣蛋。
        学云是原来的名字。她爸爸初次领着她来宜官家里时,宜官的爸爸说:“学云的名字,听起来好像是岳云,那是岳爷爷的公子,冒犯不得,不如改作月云。”她爸爸连忙赔笑说:“好,好,少爷改得好,我们乡下人不懂事。”在那小镇一带,“学”字的声音和“岳”字几乎相同。岳飞岳爷爷是在杭州就义的,杭州离那小镇不远,岳爷爷很受当地人尊敬崇拜,从此之后,学云就改成了月云。
        
        不识人间忧愁是何种滋味的少年金庸,其实那时他何尝会有如此细腻和悲天悯人的感受。回忆是对往事的一种意义的重组和解释,从金庸的这些文字中,我们看到他有一种呼吸一般轻微的悔意。
        《月云》是金庸的一个梦,是金庸悲悯人生,人道主义精神的一种转喻。童年的金庸,对月云其实非常的好:
        
        快过年了,宜官家已做了很多白年糕和糖年糕。糖年糕中调了白糖和蜂蜜,再加桂花,糕面上有玫瑰花、红绿瓜仁及核桃仁。月云揭开了火炉盖,放一张铜丝网早罩,把糖年糕切成一条一条的烘热。年糕热了之后,糕里的气泡胀大开来,像是一朵朵小花含苞初放。
        宜官接过筷子,吃了一条,再夹一条提起,对月云说:“月云,伸出手来!”月云闪闪缩缩地伸了右手出来,左手拿过一根竹尺,递给宜官,眼中已有了泪水。宜官说:“我不打你!”把烘得热烘烘的一条糖年糕放在月云伸出的右掌里,月云吓了一跳,“啊”的一声叫。宜官说:“烫的,慢慢吃!”月云胆怯地望着宜官,见到他鼓励的神色,似信非信地把年糕送到嘴里,一条年糕塞满了她小嘴。她慢慢咀嚼,向身后门口偷偷瞧了瞧,怕给人见到。宜官说:“好吃吗?吃了还有。”月云用力将年糕吞下肚去,脸上是幸福满足的神色。她从来没吃过糖年糕,一生之中,连糖果也没吃过几粒。过去烘年糕给宜官吃,闻到甜香,只有偷偷的咽下唾液,不敢给人听到见到。
        过了几天,全嫂抱着几个月大的小儿子,来看望女儿。瑞英留她吃了饭,又包了两块肉,让她带回去给丈夫和儿子吃。月云抱了小弟弟,送妈妈出了大门,来到井栏边,月云不舍得妈妈,拉着全嫂的围裙,忽然哭了出来。宜官跟在她们后面,他拿着一个摇鼓儿,要送给小孩子玩。他听得全嫂问女儿:“学云乖,别哭,在这里好吗?”月云点头。全嫂又问:“少爷少奶奶打你骂你吗?”月云摇头,呜咽着说:“姆妈,我要同你回家。”全嫂说:“乖宝,不要哭,你已经押给人家了,爸爸拿了少爷的钱,已买了米大家吃下肚了,还不出钱了。你不可以回家。”月云慢慢点头,仍是呜咽着说:“姆妈,我要同你回家去,家里没米,以后我不吃饭好了。我困在姆妈、爸爸脚横头。”全嫂搂着女儿,爱怜横溢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说道:“乖宝别哭,我叫爸爸明天来看你。”月云点头,仍是拉着妈妈不放。全嫂又问:“乖宝,宜官打你、骂你吗?”月云大力摇头,大声说:“宜官给我吃糖年糕!”语气中有些得意。
        宜官心里一怔:“吃糖年糕有什么了不起?我天天都吃。”跑上前去,将摇鼓儿摇得咚咚的响,说道:“月云,这个给小弟弟玩。”
        月云接了过去,交在弟弟手里,依依不舍地瞧着母亲抱了弟弟终于慢慢走远。全嫂走得几步,便回头望望女儿。
        
        童年的金庸其实就已经有了非常丰富和奇特的人生感受,对于人与人的关系、人生与社会、个人的命运,还有阶级、平等、自由、博爱,童年的金庸似乎就已经想得很多很多。
        对月云的回忆,其实与浪漫和情感关系要更远。月云的故事,是金庸良知的一面镜子。通过它,金庸在反思,在内省。
        
        后来宜官慢慢大了,读了更多的巴金先生的小说,他没有像“家”中的觉慧那样,和家里的丫头鸣凤发生恋爱,因为他觉得月云生得丑,毫不可爱,但懂得了巴金先生书中的教导,要平等待人,对人要温柔亲善。他永远不会打月云、骂月云,有时还讲小说中的故事给她听。他讲故事的本领很好,同学们个个爱听他讲。月云却毫不欣赏,通常不信。“猴子只会爬树,怎么会飞上天翻筋斗?猴子不会说话的,也不会用棍子打人。”“猪猡蠢死了,不会拿钉耙。钉耙用来耙地,不是打人的。”宜官心里想:“你才蠢死了。”从此就没了给她讲故事的兴趣。
        宜官上了中学。日本兵占领了这个江南小镇,家中长工和丫头们星散了,全家逃难逃过钱塘江去。妈妈在逃难时生病,没有医药而死了,宜官两个亲爱的弟弟也死了。宜官上了大学,抗战胜利,宜官给派到香港工作。月云没有跟着少爷、少奶奶过江。宜官不再听到她的消息,不知道她后来怎样,乱世中很多人死了,也有很多人失了踪,不知去向。宜官跟家里写信时,不曾问起月云,家里兄弟姊妹们的信中,也不会有人提起这个小丫头。
        
        《月云》这篇文章的最后,最内在和最隐秘地暗示了金庸内心难以消解的情结。内心的情感和观念痛苦的纠缠和煎熬,使金庸大侠的人生得以异常的细腻和丰富,达到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觉悟的高度。
        
        从山东来的军队打进宜官的家乡,宜官的爸爸被判定是地主,欺压农民,处了死刑。宜官在香港哭了三天三晚,伤心了大半年,但他没有痛恨杀了他爸爸的军队。因为全中国处死的地主有上千、上万,这是天翻地覆的大变乱。在宜官心底,他常常想到全嫂与月云在井栏边分别的那种情景,全中国的地主几千年来不断逼迫得穷人家骨肉分离、妻离子散,千千万万的月云偶然吃到一条糖年糕就感激不尽,她常常吃不饱饭,挨饿挨得面黄肌瘦,在地主家里战战兢兢,经常担惊受怕,那时她还只十岁不到,她说宁可不吃饭,也要睡在爸爸妈妈的脚边,然而没有可能。宜官想到时常常会掉眼泪,这样的生活必须改变。他爸爸的田地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爸爸、妈妈自己没有做坏事,没有欺压旁人,然而不自觉地依照祖上传下来的制度和方式做事,自己过得很舒服,令别人挨饿吃苦,而无动于衷。
        
        宜官姓查,“宜官”是家里的小名,是祖父取的,全名叫做宜孙。因为他排行第二,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宜官的学名叫良镛,“良”是排行,他这一辈兄弟的名字中全有一个“良”字。后来他写小说,把“镛”字拆开来,笔名叫做“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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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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