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上范司谏书》原文、赏析和鉴赏

2019-06-05 可可诗词网-名诗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欧阳修

月日,具官谨斋沐拜书司谏学士执事:

前月中得进奏吏报,云自陈州召至阙拜司谏,即欲为一书以贺,多事匆卒未能也。

司谏,七品官尔,于执事得之,不为喜,而独区区欲一贺者,诚以谏官者,天下之得失、一时之公议系焉。今世之官,自九卿、百执事外,至一郡县吏,非无贵官大职可以行其道也。然县越其封,郡逾其境,虽贤守长不得行,以其有守也。吏部之官不得理兵部,鸿胪之卿不得理光禄,以其有司也。若天下之失得,生民之利害,社稷之大计,惟所见闻而不系职司者,独宰相可行之,谏官可言之尔。故士学古怀道者仕于时,不得为宰相,必为谏官。谏官虽卑,与宰相等。天子曰不可,宰相曰可; 天子曰然,宰相曰不然: 坐乎庙堂之上,与天子相可否者,宰相也。天子曰是,谏官曰非; 天子曰必行,谏官曰必不可行: 立殿陛之前,与天子争是非者,谏官也。宰相尊,行其道; 谏官卑,行其言——言行,道亦行也。九卿、百司、郡县之吏守一职者,任一职之责;宰相、谏官系天下之事,亦任天下之责。然宰相、九卿而下失职者,受责于有司;谏官之失职也,取讥于君子。有司之法,行乎一时;君子之讥,著之简册而昭明,垂之百世而不泯,甚可惧也。夫七品之官,任天下之责,惧百世之讥,岂不重耶!非材且贤者,不能为也。

近执事始被召于陈州,洛之士大夫相与语曰:“我识范君,知其材也。其来,不为御史,必为谏官。”及命下,果然,则又相与语曰:“我识范君,知其贤也。他日闻有立天子陛下,直辞正色、面争庭论者,非他人,必范君也。”拜命以来,翘首企足,伫乎有闻而卒未也。窃惑之,岂洛之士大夫能料于前而不能料于后也?将执事有待而为也?

昔韩退之作《争臣论》,以讥阳城不能极谏,卒以谏显。人皆谓:城之不谏,盖有待而然,退之不识其意而妄讥;修独以谓不然。当退之作论时,城为谏议大夫已五年,后又二年始庭论陆贽,及沮裴延龄作相欲裂其麻,才两事尔。当德宗时,可谓多事矣:授受失宜,叛将强臣罗列天下,又多猜忌,进任小人。于此之时,岂无一事可言,而须七年耶?当时之事,岂无急于沮延龄、论陆贽两事也?谓宜朝拜官而夕奏疏也。幸而城为谏官七年,适遇延龄、陆贽事,一谏而罢,以塞其责; 向使止五年六年而遂迁司业,是终无一言而去也,何所取哉!今之居官者率三岁而一迁,或一二岁,甚者半岁而迁也,此又非可以待乎七年也。今天子躬亲庶政,化理清明,虽为无事,然自千里诏执事而拜是官者,岂不欲闻正议而乐谠言乎?然今未闻有所言说,使天下知朝廷有正士而彰吾君有纳谏之明也。

夫布衣韦带之士,穷居草茅,坐诵书史,常恨不见用。及用也,又曰彼非我职,不敢言;或曰我位犹卑,不得言矣;又曰我有待。是终无一人言也,可不惜哉!伏惟执事思天子所以见用之意,惧君子百世之讥,一陈昌言,以塞重望,且解洛之士大夫之惑,则幸甚幸甚!

本文作于明道二年(1033)四、五月间,此时,宋仁宗赵祯结束了十二年母后临朝的历史,开始亲政。范仲淹自陈州通判调入京城,拜右司 谏职。欧阳修听说后,即从西京洛阳给范仲淹写了这篇《上范司谏书》。

欧阳修写《上范司谏书》的明道二年 (1033),北宋已经历了太祖赵匡胤、太宗赵炅、真宗赵恒三个皇帝,传到了仁宗赵祯手里。七十几度冬雪秋霜,使得积贫积弱的形势日趋严重,内忧外患日甚一日。朝野上下的有识之士无不感到深深的忧虑。如果说欧阳修于天圣元年 (1023) 17岁时应举随州,踏上仕途,是他走人社会人生之始的话,那么到明道二年,做了西京留守推官,已经走完了他青年时代的十个春秋。十年间,他目睹了社会上的种种矛盾和弊端。作为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当然希望能一展雄才,挽狂澜于既倒,救生民于水火了。但他毕竟是个刚刚作了两年小官、年仅27岁的年轻人。他寄希望于有能力、有影响的朝臣。恰在此时,传来范仲淹任右司谏的消息,对范仲淹的为人政绩,他早有耳闻,这使他感到兴奋。

范仲淹这年44岁,朝野上下已颇具声望。天圣七年十一月冬至,礼官为了谄媚尚垂帘决事的章献太后,请仁宗率百官献寿于庭,范仲淹竟奏书斗胆直言,以为不可:“且开后世弱人主以强母后之渐”。后来范仲淹又上书请求太后归政于仁宗。两件事都没有结果,于是他请求出京,不久便去做了河中府通判。天圣九年,迁太常博士为陈州通判。二年以后,明道二年三月,章献太后崩,仁宗亲政,四月范仲淹被召赴朝堂,拜为右司谏。

仁宗亲政,这无疑是当时政治上的一件大事,官绅人等自然希望成为改变积贫积弱国运的一个转机。此时“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 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做了右司谏,欧阳修对其曾犯颜直谏的操守深表钦佩,如今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更对他寄予无限的希望。对国家朝政前途命运的担忧,对百姓疾苦无告的同情,对范司谏诚挚的期望凝诸笔端,写成了情词剀切的《上范司谏书》。

文章以说理缜密透辟见长。环环紧扣,层层深入,无一疏漏。读罢令人心悦诚服。开头极简练,文从“贺”字发端。听说您“自陈州召至阙拜司谏,即欲为一书以贺。”因多事,忽促间未能相贺。紧接着,直书“欲为一书以贺”的原因,借以抒发对范司谏的厚望。他说,司谏不过是七品官罢了,对于您得到这个官职“不为喜”,并不值得祝贺。“而独区区欲一贺者”实在因为谏官把“天下之得失,一时之公议”牵系于一身的缘故。谏官的地位太重要了。请看,今世之官“从朝廷九卿到一郡县吏”,不是没有贵官大职“可以行其道”。但是,就地方而言,“县越其郡,郡逾其境”即便有“贤守长”也“不得行”,因为他们管理的地域范围有限。就中央而论,则“吏部之官不得理兵部,鸿胪之卿,不得理光禄”,因为他们各司其职,权限不可超越。如果说到“天下之得失,生民之利害,社稷之大计,惟所见闻而不系职司者”,不受地域和职权范围限制的,“独宰相可行之,谏官可言之尔。”所以作者得出结论:“士学古怀道者,仕于时,不得为宰相必为谏官。”谏官虽然仅是官职卑下的七品,却能和宰相起一样的作用。此其所以“欲为一书以贺”者之一。他进而论道:“坐乎庙堂之上,与天子相可否者,宰相也。”“立殿陛之前,与天子争是非者,谏官也。宰相尊,行其道。谏官卑,行其言。言行道亦行也。”能与天子争论是非可否,其官虽卑而职非轻。此所以“欲为一书以贺”者之二。又从反面论证,谏官比宰相还要干系重大。因为“宰相九卿而下,失职者受责于有司”,而“谏官之失职也,取讥于君子。”“有司之法”仅“行乎一时”,而“君子之讥著之简册而昭明,垂之百世而不泯,甚可惧也。”区区七品之官,与宰相一样“系天下之事,亦任天下之责”,更有甚者,还要“著之简册”“惧百世之讥”,谏官的责任重大到如此地步,不是“材且贤者”不能任谏官。此所以“欲为一书以贺”者之三。权虽小,所言事包容天下;位虽卑,却与天子论是非;职虽微,却牵系百世之讥。作者从各个不同角度诸一论述了谏官的重要,说明自己所以“贺”的理由。接下来,作者又借朝野上下的议论表示了对范仲淹的殷切期望。他说洛阳的士大夫听说范仲淹被召于陈州,相互议论说“其来不为御史,必为谏官。“当得知果然拜谏官后,又议论说“他日闻有立天子陛下,直辞正色,面争庭论者,必范君也。”但是“拜命以来,翘首企足”盼着听到范仲淹的谏议却始终没听到。于是,作者感到疑惑了。希望成为失望。从欣喜致贺到疑虑灰心,大起大落。大议论文中,利用跌宕,令人警醒,引发议论。这便使原有的期待向纵深发展一步。

作者的一个设问,引出关于韩愈《争臣论》的议论,把他对范仲淹期望中的急切,急切中夹杂的不满合盘托出。“岂洛之士大夫能料于前而不能料于后也?将执事有待而为也?”对于“有待而为”欧阳修提出异议,他借为韩愈辩护,阐明自己的主张。韩愈作《争臣论》以“讥阳城不能极谏”。人们指责韩愈是“不识其意而妄讥”,阳城之不谏“卒以谏显”“盖有待而然。”欧阳修反驳说:“吾独以谓不然。”作者将笔锋一下子荡回到数百年前的中唐时期。他说,韩愈作《争臣论》时,阳城已作了五年谏议大夫。之后又过了两年,才上书言事,指出陆贽不当贬。加上“力阻裴延龄为相”并要撕毁任命他的诏书(唐宋时,诏书用黄、白麻纸书写,所以称诏书为麻),这不过只两件事罢了。此“独以谓不然”者一也。然而,唐德宗时,本是多事之秋,“援受失宜,叛将强臣罗列天下。又多猜忌,进任小人……”在这种时候,难道就没有一件事可以进谏,而必须等待七年之久吗?难道当时就没有比“阻延龄,论陆贽”这两件事更急而应该“朝拜官而夕奏疏”的吗?此“独以谓不然”者二也。下面论到为官时间的长短,以指责阳城之不谏。阳城为谏官七年,幸亏遇到了陆贽、裴延龄的事,“一谏而罢,以塞其责”。如果他当时只作了五、六年谏议大夫就迁任别官,而最后无所谏言,离任而去,他将得到什么呢? 此“独以谓不然”者三也。在驳斥了“阳城之不谏,盖有待而然”的议论后,又回到眼前,回到范司谏身边:“今之居官者”,大部分三年一迁任,或一、二年甚至半年,这就更不能等到七年才有谏言了。这更增加了身为谏官的紧迫感。

至此,作者对唐代谏官阳城的指责,正是“惧百世之讥”的实证。使身为谏官者读罢,或引咎自责,或扪心自问,或慨然上书。在论述了“有待而为”之谬种种之后,大约范司谏已无言以对了。作者再转换角度,从谏官所处的客观环境说起。就现实说明“独以谓不然”的理由: 天子已经“躬亲庶政,化理清明”,虽然没有大事,可是自迢迢千里之外诏拜为司谏,不正是为了能听到您的“谠言正义”吗?可是您没有进言,不能使天下“知朝廷有正士”,主上有“纳谏之明”。此“独以谓不然”者四也。“布衣韦带之士”常恨不被任用,待到被用时,又说那不是我职权范围的事,不敢谏。或者说我的官卑不能谏。又说“我有待”,而“终无一人言也”,实在太令人遗憾了! 此“独以谓不然”者五也。

文章收束处总论一句,从各个方面考虑,思天子“见用之意”,“惧君子百世之讥”,“塞重望”,解洛之“士大夫之惑”,都切盼“一陈昌言”而能“朝拜官而夕奏疏”,那将是十分幸运的事情了。

全文语言质朴、自然流畅,款款道来,如面对面直言相告。并且十分注意语言的分寸感,既不失之疏狂,又不失之粗陋,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文中没有一句议论时政的话,只谈谏官的责任和对谏官的希望。然而在殷殷切盼背后,字里行间渗透出对时政的关心,传达出时不我待的急切。行文中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对范司谏的敬、贺、责、盼尽在其中,令人不恼、不怒、且赞、且叹、感慨系之。似乎使谏官读罢,有不得不拍案而起,直趋朝堂之势。设问句、反问句的运用,更加了说理的力量。

文章不仅说理缜密,而且结构层次分明,起伏跌宕,错落有致,使人读来饶有兴味。通篇驳斥“有待而为”的理论,都从“欲为一书以贺”说起。用其所以贺的原因,说明司谏责任和作用的重大。从洛阳士大夫对范仲淹的赞扬,引出“伫乎有闻而卒未也”的疑惑。这以前,暗写其不应“有待而为”。下面笔锋一转,为韩愈《争臣论》辩解,明斥阳城而暗责范仲淹之不应“有待而为”。又以“使天下知朝廷有正士……”直言不可“有待而为”,尽述“谠言直谏”之望。文章初如曲径通幽,渐似登高一望,终而豁然开朗。

欧阳修写这篇文章时,夫人胥氏刚刚去世,同月章献太后崩。国殡、家丧使他心绪不宁。所以文章开头有“多事,匆卒未能也”的话。胥氏死后,撇下未满月的儿子,母老子幼,给他的精神上很大打击。就在这种时候,他仍关心朝政,希望范仲淹能在天子刚刚亲政时有所谏言。不过在范仲淹上任才一个月左右,就急不可待地指责他的不谏,唯恐他也如阳城一样“有待而为”,虽有拳拳赤忱之心,未免有些武断,求之过苛,望之过切了。

其实,范仲淹上任伊始便如披坚执锐,不负朝野重望。四月奉诏,五月便因不少人“追斥(太后)垂帘时事”上言:“宜掩其小故,以全大德”,仁宗从谏。章献太后死后遗诰“策太妃杨氏为皇太后,参决军国事。”终因范仲淹谏仁宗只封太后名号,删去“参决军国事”等语。七月,又上书言“江淮、京东灾伤,请遣使巡行。”未见结果。他又上言“宫掖中半日不食当如何?今数路艰食,安可置而不恤?”于是命他安抚江淮。所到之处“开仓廪、赈乏绝、毁淫祀”并查明有人在荒年贪污役茶、丁口盐钱。他还把饥民吃的鸟昧草带回来进献给宫廷,请皇帝向六宫贵戚们展示,以戒奢侈。深入民间,使他对朝政有感又“陈八事”议论得失。回朝后,恰逢仁宗与宰相吕夷简等论废郭皇后事,本因后宫琐事,上书谏止,不被采纳。第二天,又率其属下及众御史“阁门列论”,仁宗仍不听。第三天早晨,准备与吕夷简“廷辩”,还未及上朝,就被降知睦州,并且催促他快些赴任……来年正月,出守睦州。

范仲淹作右司谏仅仅八个月,比起阳城的七年短得太多了,但所进谏和所做的事情却远远超过了阳城。他以行动解除了欧阳修和洛之士大夫们的疑惑。从而使欧阳修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对他更加敬重,乃至在二年后的景祐三年,范仲淹再次以言宰相事被贬,欧阳修愤然命笔,痛责司谏高若纳不为其辩诬,以至同时被贬往峡州夷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