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巩《送周屯田序》原文、赏析和鉴赏

2019-06-06 可可诗词网-曾巩 https://www.kekeshici.com

曾巩

士大夫登朝廷,年七十,上书去其位。天子官其一子而听之,亦可谓荣矣,然而有若不释然者。

余为之言曰: 古之士大夫倦而归者,安居几杖,膳羞被服,百物之珍好自若。天子养以燕飨、饮食、乡射之礼,自比子弟,袒鞠,以荐其物,谘其辞说,不于庠序,于朝廷。时节之赐,与绅之礼于其家者,不以朝,则以夕。上之听其休,为不敢勤以事; 下之自老,为无为而尊荣也。今一日辞事,还其庐,徒御散矣,宾客去矣,百物之顺其欲者不足,人之群嬉属好之交不与,约居而独游,散弃乎山墟、林莽、僻巷、穷闾之间。如此其于长者薄也,亦曷能使其不欿然于心邪? 虽然,不及乎尊事,可以委蛇其身而益闲; 不享乎珍好,可以窒烦除薄而益安。不去乎深山长谷,岂不足以易其庠序之位? 不居其荣,岂有患乎其辱哉? 然则古之所以殷勤奉老者,皆世之任事者所自为; 于士之倦而归者,顾为烦且劳也。今之置古事者,顾有司为少耳; 士之老于其家者,独得其自肆也。然则何为动其意邪?

余为之言者,尚书屯田员外郎周君中复。周君与先人俱天圣二年进士,与余旧且好也。既为之辩其不释然者,又欲其有以处而乐也。读余言者,可无异周君,而病今之失矣。

南丰曾巩序。

赠序这种文体,萌芽于两晋,兴盛于唐宋,但过去的文体分类中,常常与序跋混为一谈。其实,赠序虽然是由诗序演化而成的,但性质并不一样,古代文人在相互离别之际,往往设宴饯别,饮酒赋诗,诗成之后,请在场某人作序,表示惜别时“君子赠人以言”之意。后来赠序就发展成专门为了送别亲友而写的文章,与写在书或诗文之前的序跋有明显区别了。

曾巩奉行“积极人世”、“明圣人之道”的儒学理论,他的赠序思想内容有封建道德说教,也有可供借鉴汲取的积极因素。在艺术价值上很能反映作者的个性风格,《送周屯田序》可以略窥一斑。

这篇序文,集中谈论了封建官员离职退休后的生活问题,对因此而产生的不愉快情绪进行了安慰劝导,表现了作者全面看问题的眼光与开阔的胸怀。

第一段从“致仕”制度谈起,这是整个事情的起因。“士大夫登朝廷,年七十,上书去其位。天子官其一子而听之,亦可谓荣矣”,这是说:读书人在朝廷上做官,年满七十,就上书请求退职,皇上给他的一个儿子封一个官,便准许他辞职休息。这可以说是很荣耀的了。这就是宋代实行的“致仕恩泽”制度。“致仕”最初是辞官不做的一种方法,公羊传宣公元年(前608)记载:“古之道不即人心。退而致仕”。看来官员做官不如意,有辞官的自由与主动性。到宋代,皇上用恩荫与科举两种制度,随时扩大它的内外官员的数额,冗官冗员的问题十分突出。于是朝廷做出了官员年满七十必须退休的规定,借以淘汰一些年老昏庸之辈,减少冗官数量。这样,“致仕”从古代的自由辞官到了被迫按年龄退休,使所有到年龄的官员都遇到了“致仕”这一问题。由于致仕以后生活待遇的差别比较大,那些留恋高官厚禄的人是难以愉快的。作者这篇赠序是写给已经致仕的尚书屯田员外郎周中复的,但是他开头有意不说这一点。他在肯定了致仕制度之后说:“然而有若不释然者”。意思说:可是这些退休的人好象有什么不愉快的情绪。这一句很妙,它不是专指周中复一人,它把周某做为这类人中的一个包括在“不释然者”之中,这就使赠序有了普遍的意义。它表明了曾巩关心政务,胸有全局的作风。他看到了致仕制度实行中的一些问题,就以积极的态度去分析评议。按说,这类问题不太好谈。说致仕不好,将有攻击皇上圣明之险;说致仕好,又使致仕官员不满。一般人多会绕开,而曾巩这篇序就在致仕上做文章,这正如他在《赠黎安二生序》中所说的,“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他不顾世俗之人称他是“死心眼”的嘲笑,为捍卫儒家之道敢顶世俗。这证明他是言行一致的正直坚毅之人。宋人称他是“渊源圣贤,表里经传”看来决非虚言了。

第二段是文章的核心,可分三层。“余为之言曰”到“下之自老,为无为而尊荣也。”是第一层。作者写道:我对他们(指“不释然者”)说了这样一番话:古代因年老疲倦而退归故里的官员,每天安居在家,凭几而坐,拄杖出游,品尝精美的食物,享用温暖的被服,玩赏各种珍贵的宝物,自由自在地过日子。皇上通过举办国宴,进奉饮食,举行乡射等礼仪活动,对他们优厚有加。并且自比为晚辈子弟,脱下上衣,戴上臂套,向他们曲身下跪,进献礼物,征询他们对国事的意见。这些活动不在学校里进行。就在朝廷上进行。至于按不同时节恩赐的礼物,以及官员们到他们家中探望拜见,不在清晨来,就在傍晚来。皇上准许这些官员辞职休息,是因为不敢用繁忙的事务去辛苦他; 在下官员自动告老还乡,是由于既可以清静无事,又可以安享尊荣。这一段话,介绍的是古代致仕官员所受的待遇,它突出了两点: 一是生活待遇的优厚。二是礼仪上的尊贵。在谈今日致仕问题时为什么用古人相比呢? 读者读了下文自然明白,今日致仕所受照顾远远不能同古代相比。曾巩不好直说,他满怀热情地赞颂古代的致仕制度,表现了对先王之治,古代圣贤之礼的无限向往怀念。正是含蓄地希望皇上能仿照上古旧制,给退休官员较丰厚的物质照顾和较高的政治荣誉,使他们愉快舒适地在家养老。这当然也是致仕者所要求的。这样在感情上作者与致仕者有了共鸣,再进行开导劝说也容易被人接受了。这既是作者看问题全面的反映,也是他委婉说理的一个特点。第二层从“今一日辞事”到“亦曷能使其不欿然于心邪?”笔锋一转,作者谈到了今日致仕后所遇到的种种问题。他写道: 现在一旦辞职,回到他的家里,随从车夫都离开了,诸多宾客也离开了,生活需要的各种物品不能满足要求,人们聚集在一起欢娱的交际活动也无法参加,孤伶伶在家中闷坐,或一个人出游,好象被抛弃在深山密林与穷街窄巷之中。象这样对待年长者就太薄情了,又怎么能使他们不感到委屈呢? 这一段话,实话实说,是什么样就写什么样,很能反映曾巩平易朴实的文风。特别是两个“去矣”。作者非常了解致仕者而临的问题,带着深切的同情把这一切让人不顺心的事情列举出来。人刚一退位,随从宾客立即就离开了。这固然是封建社会用权势金钱扭曲了世人的灵魂的反映,但是人一走,茶就凉的现实,确实会给那些昨天还是前呼后拥的官员们带来巨大的心理反差,也不利于致仕制度的推行。曾巩出于维护长期封建朝廷的儒家思想,坦率地对此进行了批评。第三层从“虽然,不及乎尊事,”到“然则何为动其意邪?”是全文的中心。作者一方面含蓄地希望皇上能采取古之礼法,照顾致仕者,另一方面批评人情冷暖的世态。但是都难以消除致仕者面临的烦恼。所以,作者在这一层中劝慰说:“即便如此,不接触重要的事务,却可以从容地休神养性,而越发清闲;不享用珍贵的物品,却可以排除烦恼和干扰而更加逍遥。不离开深山峡谷,难道不足以补偿在学校中享有的尊贵地位吗? 不占据那个荣誉,难道还担心遭受侮辱吗? 既然如此,古代所以要殷勤地供奉老年人,都是当时管事的人主动去做的; 但这对年老疲倦而退归田园的人,反而造成了麻烦和劳累。如今把古代尊奉退休官员的制度搁置起来,主要是主管部门的人手太少了; 但这对在家养老的人,倒可以自得其乐。既然这样,那还为什么不安心呢?”这一层,作者很有点辩证观点,凡事有失也有得。他语重心长地劝慰致仕者不要追求享受与虚名,而是体谅“有司”人手太少的难处。清心寡欲,淡泊处世,益享天年。作者看到了一个事物紧密联系的两个方而,追求富贵高官,在污浊的官场中自然要绞尽脑汁,蝇营狗苟,徒劳身心;不如在清闲自在中放宽心胸,自在安然。这种劝慰使人能相互谅解,不一味顺情说好话,还是比较客观公允。这一层在语言运用上多用反问,既谈失,又谈得,委婉周详,平易谦和,有一定的说服宽慰作用。

第三段,作者说明了写作目的,他的赠序是写给尚书省屯田员外郎周中复的,周君与曾巩父亲都是天圣二年的进士,与作者有交情,彼此要好,在周君致仕时给信宽慰他,让他有一个愉快的心境,读过作者的这些话,就可以减少致仕者的抱怨情绪了。

尚书屯田员外郎一职,元丰以后归工部管辖。据此,可以推断这篇文章写作年代当在神宗元丰期间,是作者晚年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