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张元幹词《贺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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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张元幹词《贺新郎》

寄李伯纪丞相

曳杖危楼去,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芦深处。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鼍鼓。谁伴我,醉中舞? 十年一梦扬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谩暗涩、铜华尘土。唤取谪仙平章看,过苕溪,尚许垂纶否? 风浩荡,欲飞举。

(据双照楼影宋本《芦川词》,下同)

张元幹(1091—约1170),字仲宗,号芦川居士。永福(今福建省闽候)人,一说长乐(福建省长乐县)人。官至将作少监,南渡后,秦桧为相,张不与合作,辞官退居福建三山,坚持抗金,反对投降。以词表现爱国内容,抒发悲愤之情。著有《芦川词》、《芦川归来集》。

此首与下首《贺新郎》为姊妹篇。宋高宗绍兴八年(1138),金统治集团中挞懒、(又名宗磐)等得势,为巩固其在北中国的统治,一时无力南下,主张与宋议和。南宋爱国之士,纷纷反对。岳飞上书曰:“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主战者如李纲、胡铨、张元幹等均遭贬斥。在此情况下,张元幹先后写成两首《贺新郎》,一寄胡铨,一寄李纲。李纲字伯纪,高宗初继位时曾被起用为宰相(在职仅75天),其时,张元幹为其属官。

“起句当如爆竹,骤响易彻”(《谢榛《四溟诗话》)。“起手贵突兀”(沈德潜《说诗晬语》)。此词开头正是这样劈空而来。拖着手杖,急步登上高楼,但见北斗星仿佛垂挂天际,夜气如磐,长空似青苍色的万顷水波,如银的月光流泻在烟波迷茫的小洲上。登楼之后,一仰观,一俯视,俯仰之间,虽天辽地阔,但景色凄清冷寂。景中寓情,不见纤痕,最是高手。接写本想乘一叶扁舟来相聚会(两地隔闽江相望),无奈浮云虽散而风势犹劲,结果事与愿违。那么,只好仍伫立危楼看着秋雁栖宿于芦苇深处。雁为候鸟,春日北飞,秋日南来,它们是从沦陷了的中原大地来的,此刻见雁,是愈感孤寂,还是也可得到一点慰藉呢?景中寓情,由隐而显,看来是怅然之情更为沉重了! “正人间”句谓人们鼾声大作,皆在睡梦中。这时,北国陷敌,高宗苟且偷安,朝中主和派得势,正如作者在另首《贺新郎》中所云:“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如今坚持抗战者,或遭贬,或隐退,或钳口,万马齐喑,故有“正人间,鼻息鸣鼍鼓”之叹! 写至此,诗人的怅愤之情虽溢于言表,却再作皴染:“谁伴我,醉中舞?”这里用东晋初祖逖和刘琨闻鸡起舞的故事。《晋书·祖逖传》载,祖逖“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原意是说祖逖和刘琨互相勉励,立志要恢复中原,听到鸡鸣而中夜起舞,表示发奋振作。稍有不同的是,这里用了一个“醉”字。如果说陶渊明的醉——“汎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饮酒》之七)——是为了避世;李白的醉——“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将进酒》)——是为了销愁;那么张元幹的醉,便犹如陆游的“醉酒蜀江中,和泪下荆扬”(《江上对酒作》),是具有历史感情的祖国山河之恸! “酒虽美,不能使悲者乐”(《对酒乐》),这醉中之舞完全化作一腔悲愤了! “谁”者,李纲也。正是“知我者,二三子”(辛弃疾《贺新郎》)! 可以倾诉衷怀的人,已经不多了。

上阕看似以景胜,但景中寓情,由隐而显,由显而彰,诗人的抑郁悲愤,孤苦寂寞,如水涌浪积,终至奔腾澎湃起来。

转入下阕,径直抒怀。“十年一梦扬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国。”公元1127年6月(钦宗靖康二年五月),赵构在南京(应天府,即今河南商邱)即位,是为宋高宗,改元建炎,为稳定形势,不得不起用李纲为相。李纲执政后,对外坚决反对逃跑、求和,对内刷新政治,并推荐宗泽任东京(开封)留守,阻止金兵进犯。但宋高宗坚持投降政策,不久便罢黜了李纲,逃往扬州。后历临安、越州、明州,最后乘船逃到东南海上。金人大军分路南侵,于建炎三年(1129)占领扬州,从建炎元年至写作此词时,恰恰十年光景。本来中兴之业大有可为,不想却枉然断送,岂不恍若一梦! 换头这句,感慨极深,道尽胸中块垒却只以七字出之,用语十分凝炼。而如今国事蜩螗,和议再起,拟订的条款更为苛刻: 宋向金称臣纳贡(银绢各25万)。处此情况,词人仍表现出他的“壮声英概”: 北望中原,雾霭朦胧,寒气袭人,万恨千愁,填塞胸臆,壮志仍一如既往,要消灭敌人,恢复旧国。

“要(同腰)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楼兰”,汉西域国,在今新疆罗布泊西,地处西域通道上。汉昭帝时,楼兰王勾结匈奴,多次杀害汉使。元凤四年(前77年),傅介子出使楼兰,设计杀死楼兰王安归(一作尝归),立屠耆为王,改名为鄯善。这里以楼兰王比喻金统治者,表示自己杀敌立功的意愿。接着用王昭君出塞和亲故事讽刺南宋朝廷向金统治者屈膝投降。这里连用两个典故,前者是“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李白《塞下曲》),后者是“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一面表示出诗人的雄图大略,一面表示出难以如愿的心声。因为此时李纲已被罢职,寓居长乐,张元幹亦寓居三山(今福州市),另一位表示“义不与桧等共戴天日”的胡铨,也被除名编管了。那么,这“遗恨”何尝不是爱国者所共有的!

这层意思接下来便直白地道出:“谩暗涩,铜华尘土。”这句以蒙上尘土失去光泽的剑比喻坚持抗战的志士被摒弃不用,壮志成虚,亦即张孝祥《六州歌头》“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的意思。

最后,对志同道合者发出深沉的呼唤。谪仙,是唐代诗人李白的雅称。苕溪,在浙江省北部。李白有诗云:“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三首》之一)此反用诗意:请你评论一下吧,在朝廷主和派猖獗、国难当头的今天,我们怎能不问国事,在苕溪上过隐居生活呢?这话似是针对李纲“往来苕霅间”,爱钱塘江水之美,欲治书室湖上说的。“尚许”两字,力重千钧,虽无责备意,但表示出作者态度坚决,绝不过垂钓的闲散生活。再以慰勉对方应昂扬奋发重振旗鼓作结:“风浩荡,欲飞举。”振起全篇,颇有气势,称得上确是“愈著精神”(王骥德)的“豹尾”了,大有“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豪情胜概。至此,“怅然”之怀已随浩荡之风而不见了。

本词浓挚坚定的抗金爱国思想贯穿全篇,其豪迈、激扬、奋发的感情,循序渐进,步步加强,写来奇警有力,虽“数百年后尚想起抑塞磊落之气”,却并不“握拳透爪”,剑拔弩张,因此其艺术魅力并不在词人那些“清丽婉转”“妩秀之致”的作品以下,在同类主题的作品中怎不难能可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