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古诗十九首·选十二首《其四》

2019-09-15 可可诗词网-古代诗文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诗歌·古诗十九首·选十二首《其四》

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离别,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嘉会难两遇,欢乐殊未央。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据胡刻《文选》本)

李、苏别情诗七首,《玉台新咏》仅选苏诗中的一首,题为《留别妻》,其后《古文苑》选李陵《录别诗》八首及苏武《答诗》一首、《别李陵》一首;《诗比兴笺》则将苏诗题为《留别妻诗》及《又别李陵诗三首》,清王士禛选、闻人倓笺的《古诗笺》则为四首,苏诗分别加了“此子卿出使时别兄弟诗”、“此出使时别其妻诗”、“此归汉时别少卿诗”、“此使匈奴时别少卿诗”等按语,实为题解。据近人研究,诗大约产生于东汉末年,李陵、苏武云云,皆为后人拟托,真实作者无考。为行文方便,在此姑仍旧题。

李诗三首写了送别的三段情景:路口送行,河边饯别,桥头相辞。苏诗四首写了别兄弟、别妻子、别挚友三种境遇。汉赋状物常由东到西,自南及北,四方具陈;这七首诗抒情也由近而远,始亲后友,面面皆到,当非偶然,其中不无赋体的影响。

李诗第一首因景兴感,第二首借酒抒怀,第三首则为临别祝愿。但三首都不涉及具体事物。刘熙载说:“李陵赠苏武五言但叙别愁,无一语及于事实,而言外无穷,使人黯然不可为怀。”对这一点陈沆解释得很好:“李诗凄以促,盖心事无一语宣也。可言者离别之情而已,弥浅澹,弥酸咽,有对此茫茫何从说起之意。”(《诗比兴笺》)这也就是李诗的题旨特点。

李诗之一,“屏营衢路侧”,“屏营”作惶恐不安讲,诗人撷取的是送行者和远行人在路边分手前依依不舍、执手无语。镜头移向天际,天空飞驰着浮云,于是借浮云失所点了二人内心的感慨。第三个四句:该在这儿告别了,可再在一起站一会儿吧,我多么想随着早晨的风送你一道走呀! 十二句三个段落,第一段写舍不得分手,第二段反过来,写分手是不可避免的,第三段重又回到原题,还是不分手的好,但已成了一种美好的期望,一正、一反、一合,心情迫促,依依不舍。

李诗之二在场景上,一在路侧,一在河边;但写法颇相似,起句“嘉会难再遇”和“良时不再至”意思类同。其下,一为仰视,一为俯瞰,一则借浮云而兴叹,一则借河水而抒怀,在河边洗长缨,愁怅的思念就像河水那样悠长;一是波荡的风使得浮云各处一隅,一是悲凄的风使对酌不能举杯;一是借风以抒遐想,一是仗酒表达深情,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诗之三稍有变化,“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开头是疑问句,两人来到了桥上,送行者此时想的不是别的,而是远行人当晚的宿处。具体而微的关怀,交代了两人关系亲密无间,三、四两句的“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也就有了依托。“悢悢”,此处是作“惆怅”解,“不得辞”又作“不能辞”,两人携手徘徊在叉路口,心头难受话也说不出。这与第一首的“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同一意思,但说法相异。“安知非日月”的“日月”可作“时节”解,怎么知道会没有重聚的时节呢,月缺了总还会圆的。一下子又将悲苦的情绪扭转了过来,怨而不怒。“明德”和“令德”都是指美德,“努力崇明德”是当时一般的敬语、祝福语,和后世的千万珍重相类,只是“崇明德”重在德行名声,“珍重”意在身心健康,异代风习有别而已。“皓首以为期”相期暮年再会,这句互勉的话透露了诗作者还在满头青丝的年龄。苏武是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病卒的,时年八十余;苏武归汉是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以此推算,李陵别苏武时,苏武已经六十,即便不是满头白发,也已青少白多,这一结句也可以证明此诗为后人拟作,而非李别苏也。

李诗三首在句式上,其一是三个四句,其二和其三是二、四、四句。均较短小,句式结构尚处于不规范阶段。

苏诗四首,篇幅稍长。其一写送别兄弟,苏武有兄苏嘉,是奉车都尉,皇帝出行时随侍车舆,因车触柱折辕,伏剑自刎;有弟苏贤,官居何职不详,但《汉书·苏武传》曾提到他从武帝到河东郡祭后土,说明他也是京官,因奉诏追捕获罪的宦骑,未得,惶恐饮药而死。据此,苏武送兄弟远行事实无从发生,此为他人所作又一例证。诗中有“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句,说明诗作者和其兄弟往日并不特别亲密,所以开头要先向兄弟申述几句。“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缘”和“因”是一个意思。我们是骨肉之亲,就像枝和叶,我们的结连是由于这层特殊的因缘。平平道来,似不带多少感情色彩,三到六句又重复强调了这层意思:“四海之内的人尚且不能视为陌路,何况我们是同根的连理树。”前两节,诗作者似在开启其弟的感情闸门;然后缓缓锋回笔转,“过去我们日夜相傍犹如鸳鸯,今后却要像参星和辰星东西各一方”,感伤之意渐渐萌生,但并没有急切地生发。其后九至十二句:“过去我们生长在一起,倒像胡与秦一样,彼此并不觉着怎么亲近,甚至还要发生一些摩擦;这下要分手了,却感到情谊一天比一天新鲜。”两兄弟之间的关系作如此真实清新的描写,亲切感人,前面平平说理的八句,这时也显得娓娓动听,这四句应是全诗的闪光点。但有的学者认为“昔日常相近”以下四句“颇牴牾不相属”,恐有脱句,甚至认为这“与后汉士人矫情戾志常乘亲疏之道者,为甚合”。其实这四句描写的情况,生活中很多人都曾有过体验,不仅兄弟如此,长处一起的同事,平素间并不亲密,面临即将惜别却又觉情深难离,也属常见。这足以证明诗作者的真诚。结句“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留远行人斟酒叙旧,也可谓平直之极,汉末诗风是如此,“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钟嵘《诗品》)。

其三为别妻诗,与别兄弟诗一样,不借比兴手法直述其事。首两句也是申述关系,三、四句写临别短暂的欢娱,作为生离悲剧的铺垫和反衬,较之一般的写难舍难分更有感染力,也更切合二人的特殊关系。五、六句突然一转,“征夫心里想着要上路的事,起来看天色,星星都已看不到,此间一别将越离越远”。“去去”作越离越远解,含有决绝的意思。起首四句叙临行前夕的夫妻恩爱情,第二个四句写凌晨分别时刻到来前的心情变化;“行役在战场”以下四句写了临别时相对无语的凄切;最后四句则是临别的祝愿和誓言。“努力爱春华”和“努力崇明德”都是当时的祝福用语,后者带有某种敬重之意,较多用于长者或有身份的人士,前者则适用于一般青年或平辈。“莫忘欢乐时”是对第三、第四句的呼应句,“欢乐时”亦即“恩爱情”,“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是女子的祝愿,“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则是男子的答语,平实中饱含着凄凉,可作警句。

其二、其四都是送友人怀念友人的诗。其二以黄鹄、胡马作比,比喻游子思乡,“黄鹄一远别”以下八句为一段,“飞龙”是鸟名,“乖”是乖别,分离的意思。游子远在他乡备受乡恋之苦,加上一对要好的朋友又将分别,愁苦只有靠弦歌来表白。第二段“请为游子吟”以下八句,通过写弦歌声来描述内心激动之烈、哀愁之深,这又并非弦歌所能抚慰。最后四句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无法抑止内心的伤痛,泪水不断地滚下来,挥也挥不去;只好寄希望于化作双黄鹄和友人一起远飞。诗的结构和十九首中《西北有高楼》一样,以音乐表现为中心段落,结构也都是三段体,只是后者第一段仅有四句。用语如“泠泠一何悲”、“慷慨有余哀”、“愿为双鸣鹄,奋翅起高飞”等两诗十分相似或基本相同。本诗某些词有复沓和错综处,如“黄鹄”、“双黄鹄”、“双飞龙”、“一何悲”、“有余哀”、“怆以摧”等,不若《西北有高楼》简洁,由此似可看出后者问世的时间较前者为晚,或由前者脱胎而出。这种复沓又是诗作古朴、纯厚的体现。

其四“烛烛晨明月”,以“明月”、“秋兰”来起兴,写秋思。月光下,夜风将秋兰的芳馨送进了屋里,于是勾起了征夫对乡路的怀念和游子对故土的恋情。第二段也是六句,“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季节更换了,思念之情却并未稍减,早晨起来踏着厚厚的霜,又想起了良友。“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这里的“江”、“汉”并非指长江和汉水,汉水虽注入长江,但作者如果是站在汉水汇入长江口上,其下也就没有“山海隔中州”可言。江、汉和其他古诗中的河、汉一样,都是泛指逝去的流水,流水又意味着远去的时日将再也不会回头。浮云在诗中,既可以理解为实景,也可以作为游子与征夫命运的象征,浮云飘忽不定,一遇风波就会天各一方,这和李诗的“良时不再至”中的“仰视浮云驰”的意思相同。为引发其后的“良友远离别,各在天一方”的感叹作了衬托。第一、二两段并列,秋天、寒冬、月光、秋兰、江流、浮云在征夫、游子心中都可以激起思乡的波澜。“山海隔中州”以下六句是第三段,“中州”可解为古豫州,今河南地,也可泛指黄河中游地区。“山海”也泛指山川,非必隔山隔海。山海相隔写别离之远,于是又有“嘉会难两遇”的感喟,但诗作者并不因此悲观绝望,“欢乐殊未央”是作为转接句,连接最后两句遥祝。“殊未央”断而未尽,欢乐虽然断裂了,但并没有到尽头,“随时爱景光”,深望珍惜光阴,有所建树。苏诗的前三首都是按时间顺序铺叙,这一首则出现了并列结构,在古诗中尚属少见。

题李、苏的七首诗都是写别情。别情是古代诗歌领域的一个重要主题,每代都留下不少佳作,在社会动乱频繁的年代,这类诗就更加丰富,更加感人。

最早对李少卿别情诗作出评价的是颜延之:“逮李陵众作,总杂不类,元是假托,非尽陵制。至其善篇,有足悲者。”(《太平御览》卷五八六)其后,萧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中说:“少卿离辞,五言才骨,难与争鹜。”《诗品》:“其源出于楚辞,文多凄怆,怨者之流。”这些都是鉴赏式批评,说明在南朝几代人中李诗“骨气奇高”、“情兼雅怨”这两点是得到肯定的。骨气指的是感情表现的昭晰和语言的质朴有力;哀怨的情思又正是当时的政治现实和社会生活在诗作中一种折射。

到了中唐,诗歌要有兴寄和风骨的观点受到推崇,这两组诗又获得了新的评价。杜甫曾在诗中称:“李陵、苏武为吾师”,元稹也说:“苏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为五言,虽句读文律各异,雅郑之音亦杂,而词意简远,指事言情自非有为而为,则文不妄作。”唐、宋诗人又多贵自然,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为美,所以诗人释皎然将李、苏诗和《十九首》相比,又说:“二子(指李、苏)天予真性,发言自高,未有作用。《十九首》辞精义炳,婉而成章,始见作用之功。”“未有作用”即浑然天成,妙造自然,非翦裁点缀所能仿佛。宋苏轼是不承认李、苏别情诗为西汉作品的,但他将李、苏和曹植、刘祯、陶渊明、谢灵运相提并论;称“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评价很高。秦观也说:“苏武、李陵之诗长于高妙。”“高妙”二字按皎然的说法,亦即天性,和苏轼的意思相同。

明、清以后对李、苏诗的评论多袭前朝旧说。千余年中,众多评论之所以以天籁、质朴为李、苏诗的主要特征,自有其历史原因。汉世,独尊儒术之风兴,一方面诗的兴、观、群、怨作用得到了强调,温柔敦厚、委婉含蓄的诗风受到了提倡;另一方面,由屈赋演变发展而成的汉赋,则又循着侈丽闳衍、彩丽竞繁的道路在散发着影响。这两种思潮的碰撞,始终贯穿于汉、魏,而以前者占优势终魏之世。及晋以下,儒家思想有所削弱,“诗缘情而绮靡”的主张重占上风,直至初唐。这时期出现了对此风进行抨击的钟嵘《诗品》和刘勰《文心雕龙》,但并未能扭转齐、梁之颓波。汉魏古诗的备受重视,李、苏别情之得到推崇,都缘于这两股思潮斗争的背景。白居易《与元九书》:“苏、李骚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亦借李、苏抒发自己的诗歌主张而已,明、清以来亦无不如此。“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审美要求作为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已经丧失了它的存在意义,而作为风格范畴的“天籁”、“质朴”却至今仍有其不容忽视的价值。

李诗三首似为一人所作,其一、其二都是借物兴感,其三则直抒所思,集成一组,情意委婉。

苏诗四首未必出自同一人,手法也不尽相同,其一、其三以对话的方式起头,对比中示深情,欢乐中写离愁;其二、其四则以比、兴开始,或借歌音、或依景观,长吁短叹,显得格外浑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