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京口漫笔》

2018-10-19 可可诗词网-散文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前些日子,乘便游了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地方——镇江。

镇江古称京口,是南京的外卫,在历史上向与南京同兴替。三国时,孙吴在此起家;南北朝时,刘宋据此立业。历代江南有事,这个形势险要的滨江城镇,往往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一带的自然环境也可谓得天独厚,大江奔流至此,浩浩滔天,气度无涯,直叫四周景色大增瑰奇。

走马看花,穷一日之游,也只浏览了江边的北固山、金山和江上的焦山。这三座山,各有特色:北固英挺昂藏,雄峙岸边,气势凛然。“丹阳北固是吴关,画出楼台云水间”,李白早就把这座名山的奇美之态描述过了。登上山头的“江山第一亭”,俯瞰大江,浩渺苍茫;在那荡荡江风之中,帆舟竞发,沙鸟嬉游,一派清新活泼的景象尽入眼帘;远眺江北,则见一马平川,旷远无极,这一切真叫人心神大爽。金山胜在绮丽诡奇,山上的江天古寺,恍如幻化而成,十分惹人遐思。只消看它一眼,便会马上被它吸引到白蛇故事的境界里去。至于焦山,则以端庄俊秀见长。据说这是东汉末年隐士焦光的隐居处,所以名为焦山。记得游焦山时,江边芦花正茂,似觉烟霭迷离;远远看去,江水泱泱,焦山在芦丛里穆然而立,超绝极了!

这几座山,古迹随处皆是,但是赝品和牵强附会之说也多。谈谈那些赝品和胡诌,也是一趣。——北固山甘露寺后的长廊,有一块大石头,上刻“狠石”二字。据说,这原是一只石羊,作跪伏状,头向大江,尾对寺墙;如今剥落得只余块石,不复羊形了。传说当年曹操领八十三万大军直下江南之际,诸葛亮(一说刘备)曾与孙权骑在这石羊上,共议拒曹之计。宋人武衍曾至此行吟道:“二雄曾向此盘桓,鼎立功名各未安;留得坐时顽石在,至今人尚说曹瞒。”可见这“狠石”,历来是颇惹骚人墨客的凭吊的。至今有知道这个传说的游客,仍常爱在这顽石之旁流连再三,不忍遽去。其实,这石头是后人安上去的。陆放翁在《入蜀记》中,已指出过这“狠石”是件赝品。他说,甘露寺旁有过那么一块石头,“世传为汉昭烈吴大帝尝据此石共谋曹氏。石亡已久,寺僧辄取一石充数。游客摩挲太息,僧及童子辈往往窃笑之”。这赝品,原来至少已有七八百年历史了。又据说金山的中冷泉,泉水轻清香滑,既甘且洌,经古代有名的茶客陆羽、刘伯刍、李德裕等人品评过,皆认为是“天下第一泉”。有人把这泉水说得神乎其神,说饮过之后,“胸腋间皆有仙气”,遂觉飘飘而起。因此到金山去的游客,大都爱看看这个名泉。如今江天寺里有一口井,井旁有一块刻着“天下第一泉”的碑石,人们说这就是中冷泉了。其实真正的中冷泉在金山西南边的野外;江天寺里的那口水井和它旁边的碑石,不晓得是哪个年代的和尚取巧挖凿而成的。又是赝品!关于北固山上的“双麟冢”的传说,也无稽得很。据说明万历年间,民间有牛先后各产一麟,皆数日而死,埋瘗于此,这就是著名的但现已不知所踪的“双麟冢”。我国民间传说中的牛尾马蹄、背毛五彩,只有“圣人出、王道行”才会出现的“麒麟”,本已不知是何种动物,而牛竟能生之,这真是荒诞极了!至于甘露寺里的什么“相婿楼”、“孙夫人梳妆楼”,北固山上的什么“试剑石”、“跑马涧”等等所谓三国时代的遗迹,以及江天寺脚的据说是藏过白素贞的“白龙洞”,也是无中生有、穿凿附会的东西罢了!……

知道了这许多赝品和胡诌,到镇江去访古寻幽的心情就大减了。镇江之游,使我兴致勃勃、心旷神怡的,还是那美不胜收的如画江山。在山上,在江边,目睹如此宏伟瑰丽的大地,气象万千的河川,心中对祖国的深厚感情禁不住又一次沸腾起来。美丽无匹的大好江山把我迷住,所以那儿的许许多多被人们说得有声有色的古代遗迹,也只好叫我等闲视之了。

但是,游到焦山,有个遗迹却曾使我感慨万端。“焦山山里寺,金山寺里山”。与金山的江天寺凌驾于山上不同,焦山的定慧寺是藏在山的怀抱之中的。要到定慧寺,须通过山门。山门迎面有一堵石墙,墙上嵌有一板黑油油的碑石。在这碑石上,赫然有被炮火轰打过的痕迹。碑石在中弹的地方脱了一大块,作花瓣形向四面散开。这无疑是经历过浩劫的遗迹了。

为了要知道这是什么时候遗下来的痕迹,我问了那位渡我们过江的老艄翁。老艄翁答道:“这伤疤,比我还要老多啦!从前听人家说,这是夷鬼打的呢!”

老艄翁的答话,使我把碑石上的伤疤,同一百二十多年前鸦片战争的镇江之役联系起来。——一八四二年六月(道光二十二年五月)间,英国侵略者陷吴淞后,两江总督牛鉴望风而逃;英寇继陷宝山、上海,随即溯江而上,追逼江宁(南京)。这时牛总督逃至镇江,“劝谕”城内百姓捐银十二万两向侵略者进贡,请他们手下留情,免使镇江“生灵涂炭”。可是当这个卑鄙之徒还来不及施展他的“抚夷”之计,海盗们的兵舰已把炮口对准镇江了。牛总督眼见形势危急,慌忙逃命,直跑江宁,上奏力主投降。朝廷里的那些被侵略者的凶恶形象吓得心慌意乱的统治者,正在筹划如何顶礼加额向英国海盗乞求和平的时候,第一次鸦片战争的最后一役,便在镇江这个山明水秀的小城打响了。

那是多么壮烈的一役啊!镇江守将海龄旗下的一千多兵卒,在老百姓的支援和配合下,只凭弓箭、刀剑、矛戟和少量的土枪土炮,与拥有七八十艘兵舰和压倒优势的火力装备的一万五千余英国海盗,进行了激烈的战斗。勇士们前仆后继,死而后已,表现得无比英勇顽强,使侵略者遭受了极大损失。连那个狂妄已极的著名刽子手——英国海军大佐J.义律·宾汉也不得不承认:镇江守军“作了一次最顽强的抵抗,他们寸土必争,因此每一个城角都是短兵接战而攻陷的”,守军的勇敢坚强的确“令人惊悸”。可见这一役,镇江军民拚死奋战,叫侵略者尝到的味道是够苦的。那时英寇中的一个头目,在事后还犹有余悸地招认,他们在镇江之役所遭受到的损失,比起侵华战争的以往任何一役还要惨重。事实确实如此。如果当年中国人民这种斗争精神和无可估量的巨大潜力,得到充分发挥,如果朝廷里没有膝软善媚的当权派,那么,鸦片战争的结局,就决不会是后来史书上所载的那么一回事了。

据刽子手宾汉后来说,他们在镇江之役中所遇到的“出乎意外”的坚决抵抗,是中国人“误解他们的征服者的性格和秉性”的结果。然而什么是他们的“性格”和“秉性”呢?镇江一役,海盗们在破城之后大肆烧杀抢掠,其凶残程度得未曾有,以致宾汉在他的屠杀回忆录——《英军在华作战记》中,也只好供认在他们的暴行之下,中国人的“损失一定是惊人的”。在那部刽子手的供状中,到处都流露出占有的欲望,杀人的快感,掠夺的豪情,掩也掩不住,藏也藏不了,这就是侵略者的“性格”,这就是侵略者的“秉性”!他们是多么害怕中国人民“误解”其贪婪残暴的天性呀!

在侵略者看来,幸而还有“善解”他们的天性的人。所以宾汉在他的回忆录中,曾经十分轻松愉快地追述这样的一段插曲:在第一次鸦片战争最后的日子,清廷乞和,“在初步协议媾和的期间,中国的官员到皋华丽号来了。我方以盛仪相招待,又让他们遍船参观,‘蛮夷三板’的惊人的装备颇有些震惊了大人们的心,而一杯一杯的樱桃白兰地酒倾覆了他们的……几个有趣的人的平衡。……这次协议期间,我们的军营中曾发生一些小声音。中国人变得格外地害怕,以为他们立刻就要被袭击了。三四个受惊的不同颜色的‘顶戴们’,因为这场虚惊的作用,喘气来到全权大臣所乘的皇后号旁边的江岸,涉入水中,水几乎没到他们的下颔,摇着白旗,声嘶力竭地喊和平!和平!和平!”这段文字,显然溶进了宾汉大佐的笑意,那是满足的笑,优越的笑,嘲弄的笑,讥诮的笑。请看那丑态百出、狼狈万状的“顶戴们”,不是理应赢来他们的征服者这种笑意的么?当然,这种“善解”侵略者的天性的“顶戴们”,对此是不知也不以为羞耻的,例如牛总督就曾厚着脸皮大声疾呼“中外同系赤子”,“耀德而不观兵,并无伤于国体”。这些常使侵略者为之流露笑意的软骨头,是多么善于用他们的朱笔,蘸上人民的鲜血,把侵略者的炮火所造成的弹痕细心描成桃花,当作壁画,以耀其“德”呀!

让我还是把文章拉回那弹痕累累的碑石上来吧!——记得那天游罢,已近黄昏,我和同行的女伴们迎着透过芦丛飘来的江风,踏着鹅黄色的斜阳余辉归去。离开焦山山门的时候,我们都禁不住把那碑石之上的千真万确的弹痕摩挲再三。当然,那时在我们心中升发着的,决不是淡淡轻烟般的幽古之情,因为在那幅为牛总督之流所曾竭力描涂的“壁画”之上,我们看见的不是什么桃花,而分明是彻头彻尾的、千秋万代也不会忘怀的仇恨,分明是侵略者的“性格”和“秉性”的清清楚楚的写真,其明确程度,是连三尺孩童也不会“误解”的。这遗迹给我们唤起的,是对古往今来的海盗们的深仇大恨;是对那一切容易为敌人的几杯樱桃白兰地酒弄得失去了平衡,为敌营里的一些小声音吓得魂不附体、赶忙摇起白旗大喊“和平!和平!和平!”的软骨头的鄙蔑之情。

出了山门,下了埠头,渡江的木船就载我们往回走。站在船头瞭望,只见江流浩荡,横无际涯。祖国苦难的历史,已在这滔滔流水中沉淀了;而大江之上,仿佛还升起了历史上的英雄人民的面影。幻觉暮色苍茫处,百年前的正义之旗还在飘扬,千军万马与滚滚波涛一并飞跃奔腾,用弓矢戈矛杀向船坚炮利的敌人……

 

一九六三年二月

岑桑《京口漫笔》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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