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大峡谷去来》
一个扰攘喧嚣,一个肃穆幽静; 一个珠光宝气,炫人耳目,一个雄奇深邃,浑然天成;一个灯火辉煌,城开不夜,一个月色迷离,万籁俱寂;一个矗起沙漠间,蓝天绿地,却置身万丈红尘,一个历经千百劫,刀劈斧斫,反化成胸中丘壑。
一个是美国三个赌城中之最大者拉斯韦加斯,一个是以壮丽的自然景观闻名于世的大峡谷。
无意为赌徒呼卢喝雉①,更没有千金一掷的本钱,只要一瞥大峡谷。去大峡谷必得在赌城中转。
九时半从华盛顿登机,由东向西,飞过俄亥俄河、密西西比河、米苏里河,越落矶山,丛山中科洛拉多河隐隐可见,大峡谷国家公园就在此河流域中小山一段。下午当地时间三时半到达拉斯韦加斯。实际在空中飞了约四个小时,航程横跨了美国的三个时区。
计程车司机说:“我愿意迎接到这里来的旅客,不愿意送离开这里走的。” 他以为我也是到这里来做黄金梦,并且将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么?
希尔顿饭店门前的雕塑,庞然一大金盆,就像芝加哥阿冈核研究所广场上塑得一朵凝重的蘑菇云一样,卖什么吆喝什么。每家旅馆的底层大厅,不含糊,都是赌场。一片吃角子机声。赢钱是吐出硬币,哗啷哗啷的,输钱是静悄悄的,没有声息。越是只有机器声,没有人声,越显得气氛紧张,一排排坐在角子机前的客人,仿佛值班员在什么中央控制室操作时一般兢兢业业。一位中年妇女,看来是华裔,她也发现了我这个中国人,侧过头打量我,大概一眼看见我胸前的相机,急速转过脸去。其实我不会那么没有礼貌,不得同意就揿快门。我加快脚步走开。在这里除了老板和领班,顶多加上便衣警察四下里照顾以外,没有像我这样闲荡的人,都是脚步匆匆,穿梭而过,或是专心致志,运筹下注。抓紧每一分钟,抓紧每一次机缘,寸金的光阴随着硬币从指缝间淌过。而赌场中没有钟表,不计时间,没有窗户,不知东方之既白。
于是旅馆的房间里,常是窗帷紧闭,而床上彻夜无人。米高梅电影公司不拍电影了,全部资金转来开米高梅饭店。希尔顿跟米高梅暗中较劲:你两千九百床,我就三千床。我也宁肯让这三千床之一空着,从新区逛到老城。
世纪之初,1900年,这里还只有来自北方犹他州的移民从山谷中开掘的一泓清泉,成了片丰饶的牧场。1960年这座沙漠上的绿洲城市已经有了十万人,而今天人口突破了五十万。
灯红酒绿的闹市,哪里有沙漠的影子。只有一家赌场名叫“撒哈拉”,另一家“阿拉丁”饭店,门前有几棵棕榈,使人想到《天方夜谭》,阿拉伯的神灯能导引我们开启宝窟吧?
这里有“韦加斯世界”的俗不可耐的霓虹灯明明灭灭,也有“凯撒皇宫”灯饰的淡雅庄严。二千家大小赌场,通通用的是著名的胡佛水坝发电厂供应的电。你亮,它更亮,恍如白昼; 据说如在盛暑来,那夹道赌场室内的冷气,会飕飕地刮到街上来。
出生在四川的诗人刘庶凝在当地一家大学开英国文学课。他们夫妇都说这里是文化的沙漠。我说赌博也是一种文化。销魂当此夜,在豪赌与酣舞的优势之下,不但只营饮宴的中华酒家、红鹦酒家黯然失色,就连浓盐赤酱的黄色书店也因为无人光顾,打烊熄灯了。
我在香港看赛马、读《马经》后,写过一句诗:“认真地干着无聊的事情。”来此赌城,一开眼界,觉得其事其人,又不是说无聊和认真所能尽意。旅伴杰伊·赛莱说:“我不喜欢读诗,但是你如果写了关于拉斯韦加斯的诗,一定寄给我看看。”“为什么?”“我想知道你怎样把赌博写进诗里去。”
几乎与赌城相毗连的大峡谷,却另是一番夜色。
说相毗连,你不要查地图;是我搭十人小飞机,只飞了一小时,心理上觉得转瞬就到了。
我先就在华盛顿的太空馆通过立体电影,随着飞机上的镜头,鸟瞰过大峡谷;时远时近,时而低空飞行,时而扶遥直上。现在从小飞机的舷窗望出去,平稳中透着呆板。直到快降落时俯看大峡谷群峰冈峦巅顶,如冠,如砥,平阔开朗,常青的针叶树如锥、如球,苍然老绿。今天是11月8日,阳光很好,无法想象大峡谷北沿公路已经封闭,会是大雪封山。
在空中,虽然一览众山小,但是还领略不到大峡谷的特色。只管在回忆中搜索着对黄山以至西南横断山脉的种种印象,比高比低,不得要领。
等到黄昏时分,步行到天使角,顺着纡盘的山路下行,眼前层峦叠嶂,沐着万古如斯的夕阳斜晖。在寥阔的天地间,人竟这般渺小;在亘古的断崖峭壁面前,生命显得多么短暂。只从那一抹落日余光的移动,可感到时间在无声地流,不留痕迹而又稍纵即逝。远远近近向西的山壁都被一条水平线截成上下两段,上面反射着金黄的光,下面是褐色的山石和土层退入阴影。暮色渐浓,仿佛从谷底升起的阴影,伴着飒飒的西风,无声地推了上来,把那金黄的光亮带逼得愈来愈窄。有谁目睹过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有谁目睹过古罗马斗技场的日落黄昏? 有谁目睹过金字塔在暝色中隐去?……谁才能多少体味一点古与今,兴与衰,变与不变,依恋与超脱; 虽然稊②米之微,却也感受着历史的脉搏,虽然孤独地伫立,却有无形的脐带同整个的人类相联……一下子,天黑下来了,大峡谷深不见底,回首大峡谷村旅舍的灯火,比遥远的星辰亲近温暖得多了。
半夜,醒来,拨开窗帘,依稀有朦胧的月色。不是被什么声音吵醒,而是因为静,寂静,绝寂静。听人说过在低于十至十五分贝的寂静中,呆长了人要发疯的。那该是因为万籁俱寂产生了四顾无援的孤独吧。孤独会使人发疯。
然而在大峡谷之夜,我并不感到孤独。不光因为隔壁有旅伴,而且,这千山万壑,默然相对,先我而来,迟我以往,似曾相识,使我有会于心,要更阔大,更凝重,更坚忍。明天纵然远去万里,却将永远记住这无言的Grand Canyon③,这山的壮伟,谷的幽深。
上帝的安排,人事的凑合,出奇地把大峡谷和赌城并列在一起,互相对比,互相映衬。
取道66号公路返回拉斯韦加斯。又来到熙熙攘攘的游客当中。离开赌城的游客,似乎确是比初来的人们沉默些,矜持些。我随着人们登上飞机,飞机是往返于加拿大的多伦多与拉斯韦加斯之间的,然则这是个国际化的旅游胜地了。
游大峡谷的要经由赌城,来赌城的不一定游大峡谷。我在飞机里合上眼,眼前交织着两地分不开的幻象,好像新结识的两个朋友抢着对我讲话,一个浮躁,一个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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