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五月卅一日急雨中》

2018-07-28 可可诗词网-散文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从车上跨下,急雨如恶魔的乱箭,立刻湿了我的长衫。满腔的愤怒,头颅似乎戴着紧紧的铁箍。我走,我奋疾地走。路人少极了,店铺里仿佛也很少见人影。哪里去了! 哪里去了! 怕听昨天那样的排枪声,怕吃昨天那样的急射弹,所以如小鼠如蜗牛般,蜷伏在家里,躲藏在柜台底下么? 这有什么用! 你蜷伏,你躲藏,枪声会来找你的耳朵,子弹会来找你的肉体,你看有什么用?

 

猛兽似的张着巨眼的汽车冲驰而过,水泥溅污我的衣服,也溅及我的项颈,我满腔的愤怒。

一口气赶到“老闸捕房”的门前,我想参拜我们的伙伴的血迹,我想用舌头舐尽所有的血迹,咽入肚里。但是,没有了,一点儿没有了! 已给仇人的水龙冲得光光,已给腐心的人们践得光光,更给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洗得光光!

不要紧,我想。血总是曾经淌在这地方的,总有渗入这块土的吧。那就行了。这块土是血的土,血是我们的伙伴的血,还不够是一课严重的功课么? 血灌溉着,血温润着,行见血的花开在这里,血的果结在这里。

我注视这块土,全神地注视着,其余什么都不见了,仿佛已把整个儿躯体融化在里头。

抬起眼睛,那边站着两个巡捕: 手枪在他们的腰间; 泛红的脸肉,深深的纹刻在嘴围,黄的睫毛下闪着绿光,似乎在那里狞笑。

手枪,是你么? 似乎在那里狞笑的,是你么?

是的,是的,什么都是,你便怎样? 我仿佛看见无量数的手枪点头,听见无量数的狞笑的开口。

我吻着嘴唇咽下去,把看见的听见的一齐咽下去,如同咽一块糙石,一块热铁。我满腔的愤怒。

雨越来越急,风吹着把我的身体卷住,全身湿透了,伞全然不中用。我回身走才来的路,路上有人了。三四个,六七个,显然可见是青布大褂的队伍,虽然中间也有穿洋服的,也有穿各色衫子的断发的女子。他们有的张着伞,大部分却直任狂雨乱淋。

我开始惊异于他们的脸。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严肃的脸,有如昆仑的耸峙,这么郁怒的脸,有如雷电之将作;青年的柔秀的颜色退隐了,换上了壮士的北地人的苍劲。他们的眼睛冒得出焚烧一切的火,紧吻的嘴唇里藏着咬得死生物的牙齿,鼻头不怕闻血腥与死人的尸臭,耳朵不怕听大炮与猛兽的咆哮,而皮肤简直是百炼的铁甲。

佩弦的诗道,“笑将不复在我们唇上!”用以歌咏这许多的脸,正是适合。他们不复笑,永远不复笑! 他们有的是严肃与郁怒,永远是严肃与郁怒!

似乎店铺里人脸多起来了,从家里才跑来呢,从柜台底下才探出来呢,我没有功夫想。这些人脸而且露出在店门前了,他们惊讶地望着路上那些严肃的郁怒的脸。

青布大褂的队伍便纷纷投入各家店铺,我也跟着一队跨进一家,记得是布匹庄。我听见他们开口了,差不多掬示整个的心,涌起满腔的血,这样真挚地热烈地讲说着。他们讲及民族的命运,他们讲及群众的力量,他们讲及反抗的必要;他们不惮郑重叮咛的是“咱们一伙儿!”我感动,我心酸,酸得痛快。

店伙的脸比较地严肃了;没有话说,暗暗点头。

我跨出布匹庄,“中国人不会齐心呀! 如果齐心,吓,怕什么!”这句带有尖刺的话传来,我回头去看。

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粗布的短衫露着胸,苍黯的肤色标志他是在露天出卖劳力的,眼睛里放射出英雄的光。

不错呀,我想。露胸的朋友,你喊出这样简要精炼的话来,你伟大! 你刚强! 你是具有解放的优先权者! 我虔诚地向他点头。

但是,恍惚有蓝袍玄褂小髭须的影子在我眼前晃过,玩世地微笑,又仿佛鼻子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嗤”。接着又晃过一个袖手的,漂亮的嘴脸,漂亮的衣著,在那里低吟,依稀是“可怜无补费精神!”袖手的幻灭了,抖抖地,显现出一个瘠瘦的中年人,如鼠的觳觫的眼睛,如兔的颤动的嘴,含在喉际,欲吐又不敢吐的是一声“怕……”

我倒楣,我如受奇辱,看见这样等等的魔影! 我愤怒地张大眼睛,什么魔影都没有了,只见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微笑的魔影,漂亮的魔影,惶恐的魔影,我咒诅你们:你们灭绝! 你们销亡! 你们是拦路的荆棘! 你们是伙伴的牵累! 你们灭绝,你们销亡,永远不存一丝儿痕迹,永远不存一丝儿痕迹于这块土!

有淌在路上的血,有严肃郁怒的脸,有露胸朋友那样的意思,“咱们一伙儿,”有救,一定有救——岂但有救而已!

我满腔的愤怒。再有露胸朋友那样的话在路上吧? 我向前走去。

依然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原载1925年6月28日《文学周报》179期)

注释:
① 老闸捕房是英帝国主义设在上海租界上的警察机关,在南京路上,“五卅”那天,英国军警就是在这里枪杀和拘捕我爱国的游行群众,制造了流血惨案。

② 烂了心肠。

③ 将要看见。行,此处是将要的意思。

④ 朱自清,他的字是佩弦。

⑤ 意思是可怜枉费精神而毫无用处。出自宋代王安石的诗《韩子》。

⑥ 觳觫(hu su),恐惧的样子或恐惧得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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