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帝·李璟《摊破浣溪沙》

2019-05-12 可可诗词网-历代帝王诗 https://www.kekeshici.com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重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峡暮,接天流。

[注释]

①此首词牌名称,各本多异,亦有作 “浣溪沙”和 “生花子”。

②亦有作 “珠帘”。

③亦有作 “三楚”。

[赏析]

南唐中主李璟,自幼秉性 “闲雅”,且 “好学能诗”。公元943年,南唐烈祖李昪死,李璟即位称帝。而对后周的屡次侵凌,他不惜割地称臣,以求得偏安江南。他当皇帝当得很窝囊,但却非常爱好和擅长文词,朝廷内也多重用词人,他本人的词作造诣极高。可以说,在整个十世纪的中国文学领域里,以词著称的李璟李煜父子,正踞于其巅峰之上。刘毓盘在《词史》中指出:“言词者必首数三李,谓唐之太白,南唐之二主及宋之易安也。”这看法,已成不刊之论。

但极可惜的是,李璟的词作品,流传到今天,为数极少,仅三四首之多,较为可信的只有宋代陈振孙《直奈书录解题》卷二十一中所提及的《应天长》、《望远行》和《摊破浣溪沙》(二首),其中后两首,则是使他享誉千古的杰构。只要读起它,无不感受到它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其内容,卓然越出了花间词的藩篱,在那些饱含了愁与怨的词句中,所流露、渲泄的情怀,已不仅仅局限于一个弱小国主对个人荣华富贵得失的忧虑,而是升华为一种对自己的国家和人民命运的深深关切。他的两首《摊破浣溪沙》,从表面上看是写伤春和悲秋的老题材,主题也是传统的思归怀人,然而它所寄托的思想情怀和所达到的艺术境界,确实非一般诗词所能及。下面先看第一首。

首句“手卷真珠上玉钩”,其中“真珠”,或作“珠帘”,历代一些词评家考证,仍以为作“真珠”即可,其实就是“真珠编成的帘子”,所以确定为 “真珠”并不会错。另外,在古诗词创作中,常常采取把实物词省去,而以这个主词前边的名词定语来借代。比如温庭筠的《菩萨蛮》词中有“画罗金翡翠,香烛消成泪”,这第一句的 “金翡翠”,即借代了 “金翡翠罗帐”或“金翡翠罗衾”,这种常见的写作上的手法,俞平伯先生曾有过详尽的说明:“《笺注草堂诗余》在此下引李白 ‘真珠高卷对帘钩’,盖用古人成语耳,特太白诗之有‘帘钩’,意遂明晰,此并去 ‘帘’字,遂令人疑惑,其实古人词中本常有此种句法的……况言 ‘真珠’,千古之善读者都知其为帘,若说 ‘珠帘’,宁知其为真珠也耶?是举真珠可包珠帘,举珠帘不是以包真珠也。后人妄改,非所谓知音;然哉,然哉!”也许又有人会问,用真珠编成帘子,其豪奢靡费,是不是太可耻了!这恐怕是太拘泥于字面上的写实了,而没有弄懂前人修词选语的用心和方法,即完全是为了唤起一种“高华之景”的目的。另外,这两件华美的器物·真珠帘和玉钩,不是也向读者暗示了主人公尊贵的身份吗?卷帘上钩,因何而为之?这必然会引起读者的思考,所以也为下面的抒情表述做了必不可少的 “铺垫”。通看全词,这首句其好比为后面 “卷起了帘”,启开了窗。“依前春恨锁重楼”,是第二句,是类似书法运笔中的顿笔、回锋: 本来,词中所表现的女主人公独处深闺,孤寂苦闷难奈,她就卷起珠帘,想要看看楼外的春光,以求转换一下自己的情绪,但她的所视所感却是大失所望,因为满眼的春恨竟把重楼都给封锁包围了,她的身心内外,都浸淹在茫茫无边的春愁之中,一种无可奈何的精神桎梏啊! 至此,主人公此时此刻的形象和心情,已被勾勒得颇为明确生动了。“风里落花谁是主”,许是主人公动于中发于声的沉吟之语,或者是作者对主人公内心的剖析? “风里”的 “落花”,岂不是在暗喻主人公的身世和处境! 是的,她曾像春花一样美丽过,她曾有过春花般的年华,只可叹红颜薄命,人世间的 “风吹”雨打,终于春尽红消,她如今正在品味命运的悲凉! “谁是主” 的叹惜,会使人马上联想到宋代的陆游,在他晚年那首有名的 《卜算子》词中,诗人以梅花自喻,面对着风雨黄昏,高吟着 “寂寞开无主”感叹着自己命运。可以说,他们的感触和慨叹,几近完全相同。“思悠悠”,结句骤然把笔拓开,字少而意远。“思”,此处要读成去声 (四音)。是名词,也就是忧思、愁思、恨思,是女主人公全部情绪的总称。“悠悠”,即悠远、绵长,无穷无尽之意。《诗经》 中有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之句; 《楚辞·九辩》也有 “袭长夜之悠悠”的描述; 李陵《别诗》: “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 曹操 《短歌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等等都是相同的含义。这三个字,轻轻地但又是有效地把前三句的描写带住,读起来令人愈想愈远,引发联想,深味不尽,将眼前一派春景闲愁推向更广远的空间。或许就用这种似曾相识的语句,使读者跨进唐人曾描绘过的意境中:“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白居易 《长相思》)

在一番描写抒情之后,是过片变换了的手法,用神话、用典故继续写。“青鸟不传云外信” 中的 “青鸟”,取于旧题班固 《汉武故事》:“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日正中,忽见有青鸟从西来,上问东方朔,朔对曰: ‘西王母暮必降尊象。’”所以,这里的青鸟即指信使。“云外”,极遥远的地方,暗示所思念处缥渺难寻。“不传云外信”,实际是无信可传,是春恨悠悠、闲愁万种的曲笔描述。此句可能袭用李商隐的 “青鸟西飞竟未回” ( 《汉宫秋》),但却自然、佳妙。“丁香空结雨中愁”,写得哀婉深致。丁香结,就是丁香的花蕾,一向爱被文人们比喻作郁结的愁绪,李商隐有一首《代赠》,吟道: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清代词家纳兰容若后来也写过:“并著香肩无可说,樱桃暗吐丁香结。”还有个尹鹗,有首《拨櫂子》词,就写得更令人酸楚:“寸心恰似丁香结,看看瘦尽胸前雪。”宋代王安石的: “殷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间自在春”,读起来还算感到亲切舒放些。这中间五代的李璟,把丁香结的寓意,可算是写出了极致。试想,若是丁香结晴日放开,愁绪可稍得消解,而环境却是在 “雨中”! 这 “雨中愁”,和李商隐的 “风中愁”,可算是各臻其妙。还更为绝特的是,又有一个 “空”字来修饰,势必引起读者一番思索,玩味: 徒怀愁心,枉凝愁绪,无人可知,无计可消,又有何用!到头来也只有自己独自忍受着孤寂、落寞与无望的磨折。这就是 “空”的蕴意吧!和前一句的 “青鸟不传”相辅相成,和 “风里落花谁是主”相照应。这两句,对仗工整,为古今所推重。写至此,主人公已处在一种无法解脱,愁不堪言的地步了,然而即使这样,她怀人念远的心并未收回,她仍然在远瞩、仍然在寻觅……“回首绿波三峡暮,接天流。”用的是一波三折法,先将主人公的视线、心思从楼前移转开,蓦然回首,竟看到是一派苍茫阔远的景象。“绿波”,指长江浩浩春水,从西而来。若 “考证” 一下,知南唐地处长江下游,三峡则在它遥远的西南方向上,在这儿登楼 “回首”,无论如何也是望不到三峡的。但是,人的思念,人的向往,以及诗人的笔触,却是无所不往,无往不至的,这些主观的意念、情绪,可以流成一江春水,可以充溢整个人间宇宙,还可以弥漫古今的时间长河。为此,说这里有隐喻的手法也绝不牵强。同时,用 “三峡”一词,自然会使人联想到巫山神女的典故来,但联系全篇,又使这联想变成疑问:巫山虽远,神女又非人间,尚可幽期密会,而我们的女主人公,在这大好的春光里,形单影孤,只能忍受着孤寂和愁苦的煎熬。这情景,真似李商隐曾描绘过的那样: “山上离宫宫上楼,楼前宫畔暮江流,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另外,全词用这样的语句作结,其壮阔深远的意境,真出乎常人所料。不过,稍一体味,似乎也不费解,因为用这般旷远的意境结尾,还是为了表现思之远、愁之广,和上片方法相同,实际是收而不结,词的意境在词之外拓展而开,词作者要抒发的情绪尽可像三峡水一样,奔泻而不息。

历来词评家们都认为,李璟的词作,意境丰饶阔大,有着极强的艺术概括力和感染力。詹安泰说:“拆开来看,各个句子都有独立的意境,合起来看,却从各种各样的意境中来表现同一主题。”此论甚是精当。

清词论家周济说:“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事一物,引而伸之,触类旁通。”清著名文艺理论家刘熙载论道: “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用这样的观点来看李璟所写的春恨秋悲和怀远思归的传统题材,说他别有“寄托”,也未必不当,更何况还有像 “风里落花谁是主”这类直抒胸臆的感慨呢? 笔者认为,从这些词·包括另一首摊破浣溪沙 (菡萏香消翠叶残) ·是不难看出,作者分明是对自己家国命运的深重忧虑和哀愁。孤苦无望的思妇、香消翠残的荷花,在愁风苦雨中的摇落,完全是不言而喻的。这是一颗多么沉重的心! 呜呼! “南朝天才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李山甫句) 到了后主李煜悲凉地唱出: “几曾识干戈” 和 “一旦归为臣虏”而“垂泪对宫娥”时,“风里落花谁是主”的感叹,已远远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