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示众》赏析和读后感

2023-10-27 可可诗词网-鲁迅 https://www.kekeshici.com

【析】 为盛夏的酷热和寂寞所催眠的 “首善之区”的一条马路上,笼罩着沙漠似的深远的寂静。随着面黄肌瘦的巡警和他牵着的白背心的出现,忽然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刹那间围上了三、四圈看客,但随即就失去了兴趣,无聊地看来看去。终于,一个车夫跌倒,又有戏可看了,然而那车夫却即刻爬起来,拉了车就走,于是大家就惘然目送他,却又被别的车一混,分不清哪一辆是曾经跌倒过的车,于是只好到槐荫下去看那一起一落的狗肚皮。无聊渗透了每一个人的每一个毛孔。

“沙漠在这里,恐怖的……”

我们感受到作者深沉的悲愤了。这是一场无血的大戮。作者用了高倍显微镜将这场景的一个个细部加以放大,用他犀利的笔无情地解剖着这一群沉默的国民的灵魂。

他们缺乏同情心,喜欢“拏‘残酷’做娱乐,拏‘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当巡警和白背心一出现,本来昏昏欲睡的胖孩子反应竟那么迅疾,“像用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他忽然飞在马路的那边了”;刹那间就围满了大半圈看客,接着又围到三、四层,他们互相戒备着,限制着,保守着自己的观赏位置,后面的人便只好竭力伸长了脖子。苏州俏的老妈子居然为孩子指点着白背心说:“阿,阿,看呀! 多么好看哪!” 当路过的车夫跌倒时,人们同声喝采: “好!”而且笑嘻嘻地看。我们不由得想起阿Q被示众时,从蚂蚁似的人丛里发出的狼嗥似的叫好声,和那闹杂的围观场面。

他们无聊而且怯懦。本是为看白背心而来,但似乎很快便忘记了目的,只要有看就行,不在乎看什么。所以“秃头正仰视那电杆上钉着的红牌上的四个白字,仿佛很觉得有趣”,而胖大汉和巡警却在研究老妈子的钩刀般的鞋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看来看去。但人人都愿鉴赏别人而怕成为鉴赏的对象,挟洋伞的长子竭力要看清白背心的脸,然而一接触白背心的眼光便丧失了窥测的勇气。那工人似的粗人一旦被众人的眼睛看定,“于是仿佛自己就犯了罪似的局促起来”,终于溜出去了。

沉重的无聊弥满在空气里,每一个萎顿的生命,都麻木、愚昧缺乏生命意识。秃头在研究白背心上的文字,而白背心却正研究这发亮的秃头;胖大汉去看白背心的脸,白背心却在看胖大汉的胸脯,在这里,示众的材料与看客间似乎失了界限。从作者的描写看,真正被示众的倒是这一群无聊的看客;秃头老头子,赤膊红鼻子胖大汉,挟洋伞的长子,嘴张得像一条死鲈鱼的瘦子,吃馒头的猫脸,弥勒佛似的圆脸胖大汉,满头油汗的椭圆脸……单从作者所赋予的特征看,其情感色彩就十分鲜明。

鲁迅说:“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与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点愉快也就忘却了”。作者用了X光透视似的笔,引导我们细致地观察这“干枯到失了生趣”的一群,我们感受到作者的愤怒与悲哀。但这悲愤,是植根于广大的爱与热切的希望,因此他没有绝望;正如鲁迅所说的“谁也不敢十分决定说:国民性是决不会改变的”,毕竟车夫们在默默地前奔。

作者的描写是高妙的,仅以寥寥的几笔,便极生动简洁的绘出了北方的都市长夏图。火焰焰的太阳,闪烁生光的沙土,拖出舌头的狗,张嘴喘气的乌老鸦,烘托出盛夏的威力,铜盏相击的声音所唤起的凉意强化了对酷热的感受,懒懒的单调的金属的间作,将寂静与疲惫感衬托得格外深远。作者以鲜明的视觉和听觉形象以及心理感受为人物的活动提供了一个背景。小说措词夸张而形象,如写红鼻子胖大汉的肥胖,“过于横阔”,用“顺着裤腰右行,幸而在尽头处发见了一条空处”,极夸张又极形象地写出那背的宽度。

作者用节制到冷峻的态度,照相式的摄取一个个画面,然后为读者放映出来,展示着、放大着一个个特写式的细节和动作,细到戴草帽的学生“将一粒瓜子之类似的东西放在嘴里,下颚向上一磕,咬开,退出去了”。在平静得近于冷漠的叙述中,作者的笔好似一把锋利的解剖刀,毫不留情地将看客的每一根神经上的无聊剥露出来。当我们看到“巡警,突然间,将脚一提,大家又愕然,赶紧都看他的脚,然而他又放稳了,于是又看白背心”,“街上就很清闲,有几只狗伸出了舌头喘气;胖大汉就在槐荫下看那很快地一起一落的狗肚皮”于是我们似乎觉得一种无聊意识正从他们心中和毛孔里钻出,而且隔着辽远的时空,也渗入到读者的毛孔,透进我们悲凉的心,连灵魂,都为之战慓。这是何等冷峻!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作者心中的痛楚,那压抑的极度的愤怒与悲哀。

匀称的结构使它具有戏剧的特点。开篇的都市长夏图有如舞台的布景。从寂静开头,中间经过若干行动,最后重归静寂,有如幕后与幕落。以胖孩子的叫卖声为始终,构成一个稳定的框架,中间以两个孩子的重复动作切割成两个区段,再以车夫的跌倒变换一个场景。简炼与节制和重复因素的使用,又使它具有散文诗的特点。

作者追求单纯,为了将看客示众这一目的,力求简洁与单纯,几乎没有情节、没有故事、没有议论、没有意识中心,甚至人物没有(也不需要有)姓名,连白背心上必不可少的字也隐去了。因为这些都无关紧要。作者的用意是要为我们解剖这一群国民的魂灵,为了让读者感受得更深切,摒弃了一切可能分散注意的东西,除了作为背景的孩子的叫卖,对话减到不能再少的地步,有如一幕哑剧,只让人物的行动来显示一切。

作者用了反讽技巧。这是一种新的包容全篇的反讽概念。为鉴赏示众而来的一群,冒着酷热,汗流浃背,拥挤、兴奋、争夺、摩擦,而这新奇的背后,却是怎样地麻木和无聊啊!作者的态度与他的描写正相反。在极冷漠的叙述中却潜伏着极热烈的情感,从那贮满愤怒与轻蔑、失望与痛苦的字里行间,我们所感受到的却是揭露病根,催人反省,企求国民性改变的热忱。标题叫“示众”,而这示众却发生在“首善之区”,这是辛辣的讽刺,这里,作者示众的目标就不仅是那一群看客,也指向造就 “示众” 的社会了。

沙漠在这里,比沙漠更可怕的人世在这里。这是作者对于沙漠的一曲反抗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