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惯于长夜过春时》全文、注释和赏析

2022-06-16 可可诗词网-鲁迅 https://www.kekeshici.com

惯于长夜过春时②,

挈妇将雏鬓有丝③。

梦里依稀慈母泪④,

城头变幻大王旗⑤。

忍看朋辈成新鬼⑥,

怒向刀丛觅小诗⑦。

吟罢低眉无写处⑧,

月光如水照缁衣⑨。

 

【注释】

①这首诗写于1931年2月。据鲁迅日记1932年7月11日,曾由诗人书成小幅赠日本进步诗人山本初枝。1933年2月,鲁迅作《为了忘却的记念》时,将此诗录入该文,并将“眼看”改为“忍看”,“刀边”改为“刀丛”。最初发表于1933年4月《现代》杂志第2卷第6期,后收入 《南腔北调集》。

②长夜:漫长的夜,指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下的黑暗中国。

③挈:携;将: 带领。雏: 这里指小孩,时鲁迅之子海婴仅一岁零三个月。鲁迅日记1931年1月20日载:“下午偕广平携海婴并许媪,移居花园庄。”2月28日载: “午后三人仍回旧寓。避居历时共39天。

④慈母泪: 鲁迅1931年2月4日致李秉中信:“上月中旬,此间捕青年数十人,其中之一,是我学生(或云有一人自言姓鲁)。飞短流长之徒,因盛传我已被捕。……文人一摇笔,用力甚微,而于我之害甚大。老母饮泣,挚友惊心。十日以来,几于日以发缄更正为事,亦可悲矣。”

⑤大王: 强盗头子。这句暗指1929到1930年期间,国民党反动政府同各地方军阀之间的混战局面。

⑥忍看: 意为 “哪忍看”、“岂忍看”。

⑦刀丛: 指白色恐怖和文化专制主义森严,有如刀斧林立一样。鲁迅1931年7月致李小峰的信中说:“但现在文网密极,动招罪尤。” 在同时期给孙用的信中又说:“文艺遂没有什么好东西了,而出版也难,一不小心,便不得了。”

⑧无写处: 即没有地方发表。鲁迅《为了忘却的纪念》:“但末二句,后来不确了。我终于将这写给了一个日本的歌人。”而“可是在中国,那里是确无写处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

⑨缁: 黑色。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那时我确无写处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袍子,所以有‘缁衣’之称。”

 

【析】 这首七言律诗,写于白色恐怖十分猖獗的1931年2月,鲁迅先生为悼念“左联”五位死难革命作家而作。

为了扑灭已成燎原之势的革命的火焰,国民党在1930年12月调兵10万,对中央苏区发动第一次反革命军事“围剿”的同时,又在全国各地进行反革命文化“围剿”。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左联”的5位青年作家柔石、殷夫、胡也频、李伟森和冯铿于1930年1月17日在上海的一次集会中被捕,后和其他18位同志一起于2月7深夜被秘密杀害。这一噩耗在他们遇难半个月之后方始传到鲁迅那儿。在极度悲愤中,鲁迅吟成这首揭露与悼念融于一体、忿怒和深情兼而有之的诗篇,以作为对反对派虐杀革命作家的回答与抗议。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以深沉愤怒的感情把读者引入了诗境。“长夜”,无疑是影射了当时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下的暗无天日的社会环境。时至“春时”,却不见春光明媚,百花盛开,而只有漫长的暗夜。这就把国民党统治的严酷与灭绝一切生机的罪恶作了艺术的展示。“挈妇将雏”是写实,这就把统治者的迫害与自己联系了起来。这种对于鲁迅的迫害,不是一时的,而是一贯的长期的。诗中道“惯于”,面对这种迫害已经“惯”了,可见迫害之频繁,同时也显示了鲁迅对这种迫害高度的蔑视之情。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从自己个人所受苦难拓展为揭露与控诉国民党反动派给人民带来的灾难。“依稀”一词逼真地写出了梦境,显露了革命者母子相互眷念的深情。这里的“慈母泪”,既是指鲁迅母亲的眼泪,更是包括柔石双目失明的母亲在内的千万个革命烈士母亲的眼泪。“城头变幻大王旗”笔锋陡然一转,点出了人们遭受迫害的根源,矛头直指罪魁祸首,从而使诗意得到了深化。用“大王”来指代反动统治头子以及各地军阀,活画出了他们的强盗本质与流氓嘴脸,可谓入木三分,痛快淋漓。“变幻”一词极其形象鲜明地揭露了国民党反动派和各地军阀之间的勾心斗角和嗜杀成性,残民以逞的罪行,道出了人民一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社会根源与阶级根源。是火山总要爆发,有迫害就有斗争。鲁迅坚定彻底的革命精神在颈联“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中得到鲜明表现。一夜惊变,许多青年朋友在敌人的枪口下变成了 “新鬼”,一个“新”字血淋淋地写尽了反动派犯下的又一暴行,真是惨不忍睹! 在这里诗人匠心独运,将原稿中的 “眼看”换成“忍看”,虽是一字之改,却成神来之笔。这个“忍”字写活了诗人面对法西斯暴行的内心活动:这是强忍痛愤,咬碎钢牙的“忍”;“忍”字里凝聚着鲁迅对烈士们的深沉哀悼,压抑着鲁迅内心里火山行将爆发的愤怒激情。而与出句中“忍”相呼应的对句中的“怒”,同样显示了诗人独特的构思。“怒”蕴藏于“忍”,“忍” 孕育着“怒”。“怒”是“忍”的必然发展,“忍”是“怒”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一“怒”,诗人内心里凝聚着的深切哀悼的感情奔放了,压抑着火山里的熔岩般的激情迸发了,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昂扬了! “怒向刀丛觅小诗”正是对 “忍看朋辈成新鬼”最有力的回答: 诗人开始抗争了!“刀丛” 原作“刀边”,这一字的变动,不仅能真实而形象地渲染出国民党反动派白色恐怖的严酷,而且更能烘托出鲁迅大无畏的革命精神。这一联把上联揭示的反动派和人民大众的生死矛盾推向高潮,从而构成了全诗的核心和感情发展的高峰,使诗的主旨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诗句又回到实写身边的情景,并和第一联相照应。“无写处”,是对国民党反动派反革命文化“围剿”的又一次揭露。一想到“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的中国现状,鲁迅的心情由愤怒转为沉痛。末句反映了周围的景物和环境是显得那么沉静,那么死寂。通过凄厉悲凉气氛的渲染,烘托出鲁迅内心深处极度愤慨的感情。然而在沉痛之中,蕴藏着更大的力量,压迫愈重,反抗愈烈,战斗精神也愈加高昂。鲁迅站在月光下所显示的战斗不屈的高大形象不正是誓与反动派血战到底的无产阶级革命勇士的象征吗?

全诗以“长夜”为线索,前后呼应,结构严谨,情景交融,语言凝练,诗意深远而含蓄,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正由于这样,这首从“刀丛”中觅来的“小诗”,传播极广,历来得到不少名家的推崇。柳亚子先生评曰: “郁怒情深,兼而有之。”①许寿裳称之为: “全诗真切哀痛,为人们所传诵。”②而郭沫若则击节赞赏:“原诗大有唐人风韵,哀切动人,可称绝唱。”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