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记念刘和珍君》全文、注释和赏析

2019-01-25 可可诗词网-鲁迅 https://www.kekeshici.com

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十八日在段祺瑞执政府前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 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 “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 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三月十八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学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赁屋授课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学校恢复旧观,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杨德群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 “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请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魂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是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我已经说过: 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

四月一日。

【析】 这是一篇悼念性的优美的抒情散文。文章通过赞扬刘和珍等爱国青年不畏强暴不怕牺牲、英勇地同中外反动派作斗争的精神,揭露了反动军阀的凶残卑劣及其走狗文人的阴险无耻,同时激励革命者继续战斗。作者在愤激的呼号中显示出了强烈的反抗热情和韧战到底的战斗力量,体现着作者是那种一贯站在战士的血迹中坚韧地反抗着、呼啸着前进的战斗气概。

在这篇抒情散文中,作者沉痛、愤慨的心情贯穿全篇 ,而这种深沉、强烈的抒情,又与准确简练的记叙、深刻精辟的议论紧密结合。如第四部分,先写听到刘和珍遇害的噩耗,接着写自己未曾料到,然后写“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以铁的事实揭露了反动派的凶残。在叙事的基础上,愤慨地发表议论,对反动政府和走狗文人的诬蔑给以有力的回击。最后抒发了作者一段悲愤的感情: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 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沉默呵,沉默呵!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又如第五部分,首先具体准确地记叙了反动派枪杀刘和珍等人的惨状和刘和珍等爱国青年临难不苟的表现,接着抒发了作者对烈士们的崇敬心情和对反动派的仇恨心情,最后发表议论,对反动派的凶残卑劣进行无情的抨击。文章把激动人心的记叙、深刻的议论和强烈的抒情融为一体,完美地结合起来,显示了强大的艺术力量。

在这篇抒情散文中,从赞扬烈士、抨击敌人、总结经验、唤起民众的需要出发,作者有时采取直抒胸臆的表现方法,把自己的思想感情率直地表达出来 ,让读者明白自己的立场、观点和态度;有时又采取委婉含蓄的表现方法,言近旨远,意在言外,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表现得较含蓄,让读者自己去体会语言的隐含信息。例如,面对着反动派的屠杀和造谣,作者出离愤怒了,以严正鲜明的态度,对反动的“当局者竟会这样的凶残”和走狗文人“竟至如此之下劣”进行公开的抨击和无情的斥责,同时撕下中外杀人者的面纱,让人民群众看清他们脸上的“血污”。作者满腔的愤怒像火山爆发般喷射而出,直言不讳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在总结请愿的经验时,有些话又说得较委婉含蓄。如“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这句愤激之言,就包含了三层意思: 一是说少数的被害者在反动派的眼里是算不了什么的,揭露其杀人如草的罪行;二是暗指少数人的请愿对黑暗的中国起不了什么作用; 三是说革命者的牺牲不能唤起庸人(无恶意的闲人)的觉悟。有些警句更体现了委婉含蓄的特点。如“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意思是不在沉默中爆发革命,摧毁“这似人非人的世界”,就会在沉默中被奴役而灭亡。作者启示人们:对中外反动派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唯一的只有起来革命。这些深刻的见解和有力的号召,用委婉含蓄的表现方法表达,在当时是十分恰当得体的。

这篇抒情散文的又一个艺术特色,是修辞方法的丰富多彩。文中用了反复修辞手法,如“我实在无话可说”这类语句的反复出现。这种反复,体现了作者感情的波澜起伏,而通过反复咏叹,在回旋往复中把极度悲愤的感情表现得更为强烈。反衬修辞方法的运用,使作者的爱和憎、褒和贬的思想感情能够更强烈鲜明的表现。例如,用 “有始无终”、“甚为寥落”、“生活艰难”反衬刘和珍预订全年《莽原》,以突出她反抗黑暗、追求真理的精神。又如,作者用自称“苟活”来反衬刘和珍的崇高伟大和反衬对她的尊敬。再如,用“稍有人心者”的措词,反衬 “居然开枪”者的无人心,是兽类。等等。文章还交错使用了对偶和排比修辞方法,增强了文章的气势。反语修辞方法的运用,则增强了对反动派的讽刺和抨击的艺术效果。在抒情高潮中常用警句,表现出深刻的富于哲理性的思想认识。给读者以极大的启迪和激励。丰富多彩的修辞方法的交错运用,一方面使作者心中千回百转的无限沉痛和愤慨感情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抒发;另一方面,使得句式参差错落,音韵节奏富于抑扬顿挫,构成激烈的语气和不可遏止的一泄千里的语势。这些有特色的语言,与特点鲜明的综合表达方式等因素相结合,便形成了雄健激越的文章风格。

字数:4041
刘白浪

张效民 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479-4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