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与世界(节选)

2019-06-01 可可诗词网-泰戈尔 https://www.kekeshici.com

        

作品提要


        松迪博是尼基莱什的朋友,来到尼基莱什的领地宣传国货运动。尼基莱什的妻子碧莫拉被松迪博的演讲所打动,主动请他来家里进餐。碧莫拉与他的观点相同,却与丈夫的观点相左。松迪博迷恋上碧莫拉,就在她家住了下来。松迪博从此想尽一切办法接近她,在言辞上暗示她,在行动上引诱她。她也出现动摇,与松迪博暗中来往。碧莫拉的行为,一家上下都看出来了,但丈夫并没有阻止。松迪博的纠缠慢慢让碧莫拉生厌,但他的欲火又吸引着她,使她难以自拔。松迪博为了阻止洋货运进来,指使人烧英国货,还弄沉一条船。船主找他要赔偿,他让碧莫拉拿钱出来。碧莫拉把丈夫保险柜里价值6 000卢比的金币偷出来给了他。而他又指使奥姆洛去抢劫尼基莱什的金库,然后拿出6 000卢比还给碧莫拉。金库被劫案告破,奥姆洛被抓后交代了全部经过,尼基莱什原谅了他。此时,印度教徒和伊斯兰教徒之间的冲突一触即发,为了使松迪博免遭不幸,尼基莱什决定把他送到自己在加尔各答的寓所去住。而碧莫拉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请求丈夫的原谅。夫妇俩又和好如初。尼基莱什为阻止教派冲突受了伤,奥姆洛则不幸被打死。
        

作品选录


        

尼基莱什的自述


        半夜三更,我醒来后突然觉得,迄今为止我一直居住的这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个幽灵。它占据了我这个床铺、这间卧室和室内的一切陈设物品。我现在立即明白了,人为什么害怕死去的亲人的灵魂。当自己十分熟悉的亲人顷刻间变为一个不可理解的陌生人的时候,他就更加令人恐惧。今天,应当把生活中一切容易流逝的东西埋入尚未挖掘好的深坑。在这种情况下,一切都会变得模糊朦胧,你就很难辨认出自己的感情。如果你瞧一下自己,你就会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而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
        前不久,我才知道,松迪博那一伙人在我们这个地区开始胡作非为起来。假如我的性格比较坚强,那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对他说:“请你离开这里吧。”但是最近出现的一些事情很不寻常,所以我不能再直来直去了。叫松迪博离开这里——我是难以启齿的,我只好同他谈论别的问题,因此,我觉得自己是十分渺小的。
        男女结合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建立家庭或过日子,它还是一种精神享受。它可以开阔我的生活。因此,我不能对我们的结合施加一点暴力;如果我那样做,我就会觉得,我是在侮辱我的神灵。我的这种心情又无法向别人去叙说。大概我就是这样一个怪人。我也可能受蒙骗。可是我却不能欺骗我自己的心灵。
        我一直信奉那种用自己的心灵所创造的世界真理。所以,今天我必须撕破罩在这种真理外面的面纱。我的天神将会把我从外在的奴性中解放出来。我付出心血,大概就会获得这种解脱。我一旦获得解脱,我心灵的王国就会建立起来。
        现在我才体会到这种解脱的滋味。我那心灵中的晨鸟常常在朦胧昏暗中唱起歌来。我内心的那个男子汉常常安慰我说: 用幻想塑造的那位碧莫拉,只不过是一种梦幻,她消逝了,也并没有什么更多的损失。
        我从教师那里获悉,松迪博和霍里什·混杜一起正在筹备隆重庆典杜尔伽女神的盛大祭节。霍里什·混杜为了筹划这次庆典从他们的佃户身上搜刮来大批钱财。我们的科毕罗特诺和毕代巴吉先生还为祭典合写了一首语意双关的赞歌。为此教师先生与松迪博还发生了一点争吵。松迪博说:“天神也有一个进化过程。假如我们这些后代子孙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改造我们祖先所创造的天神,那么我们只好去做无神论者。我的使命就在于使古老的天神现代化,我降生在人间,就是为了使天神摆脱过去那种陈旧的网罗。我就是天神的大救星!”
        从孩提时代起,我就观察到,松迪博是一个善于玩弄理想的魔术师;他根本不需要去探索真理,他只是喜欢表演真理的戏法。假如他出生在中非洲,那么,他一定会用新的论据来证明: 通过用人祭制作的人肉宴席是密切人们交往的最好形式,而且他会为此而高兴得手舞足蹈。但是一个以欺骗别人为己任的人,也不可能不欺骗他自己。我相信,松迪博不管用自己的咒语创造出多少新的魔术,可是每一次他自己都在想“我找到了真理”,然而,他的每一次创造总是与他的另一次创造相矛盾的。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帮助他在国内制造那种幻想的酒杯。那些准备把自己的一切献给祖国事业的年轻人,从一开始就不应当养成酗酒的习惯。那些想靠咒语行骗而获得工作的人,更看重自己工作的价值。在他们看来,被他们毒害的人们的思想是一钱不值的。如果我不能把祖国从沉醉中拯救出来,那么,焚烧在祖国母亲面前的缭绕香烟就会变成毒气,而为祖国效劳就变成一把刺向祖国胸膛的致命的利剑。
        我当着碧莫拉的面对松迪博说:“你应当离开我的家。”很可能,碧莫拉和松迪博都会误解我的用意。但是我并不怕这种误解,就让碧莫拉去误解好了。
        这期间,由于报纸上刊登带有侮辱诽谤性的文章,我已闻名遐迩。我听说,在丘克罗博尔迪家族管辖地区一条河岸的火葬场上,一群爱国者给我编织了一个模拟稻草人,并且洋洋得意地把它烧毁了。与此同时,还做出了许多带侮辱性的举动。他们开办了一个纺织厂,并且要求我同他们合作,购买他们的大部分股票。
        我对他们说:“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损失几个钱,那倒也算不了什么。可是,你们如果开办工厂,就必定会葬送许多穷苦人的钱财,因此,我不想入股。”
        “为什么呢?先生,难道您不希望祖国富强吗?”
        “发展工业,可能会使祖国富强起来。但是只空谈‘祖国富强’,那还是很不够的。我们头脑冷静的时候,我们的工业都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而现在我们头脑正在发热——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工业又怎么会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呢?”
        “总之,一句话,您不想购买股票。”
        “想购买,只是在我确信你们是在真正办工业的时候,尽管你们点燃了灶火,但是,我还看不到你们真正准备做饭的任何迹象。”
        他们认为,我很会精打细算,我是个吝啬鬼。他们很想看一看我那些国内企业的核算项目。大概,他们根本不了解从前我为提高祖国的农业收成而经历的那一段历史!我曾经连续几年从爪哇引种甘蔗,并且按照农业部的建议精心耕种和灌溉,可是最后有什么收获呢?当地的农民当时都抿嘴讥笑我,至今他们还在偷偷地讥笑呢。后来当我阅读了官办的农业报纸之后,就建议农民种植日本菜豆或外国棉花。当时我发现,他们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暗自讥笑我了,而是公开地讥笑我。那时候国内还没有爱国者的什么号召,也没有人高唱“邦代马特拉姆”。至于我那艘机器船么——说起来,话就更长了。讲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他们所点燃的爱国主义火焰,如果因为烧毁了我的模拟稻草像而就自行熄灭了,那么,我也就感到心安理得了。
        
        这究竟是为什么啊?我们设在丘库亚的办事处遭到了抢劫。为税务总局征收的七千五百卢比的一笔税款昨天夜里就存放在那里。本来决定今天早晨用船把这笔款送往总局。为了便于携带,管事在金库把这笔款都兑换成十卢比、二十卢比一张的纸币,并且把它们捆扎起来。半夜的时候,一伙带着步枪和手枪的强盗抢劫了办事处。负责警卫的卡赛姆被手枪打伤了。令人惊奇的是,这些强盗只拿走了六千卢比,还留下一千五百卢比。本来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拿走全部钱款的。不管怎么说,抢劫算是过去了。现在该轮到警察开始工作了。钱款被抢走了,从此也就不得安宁。
        我走进内室,发现家里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二嫂走过来,对我说:“兄弟,多么可怕呀!”
        为了使她振作起来,于是我就说道:“怕什么!现在不是还剩下很多东西吗?我们总还可以过得去么!”
        “不,兄弟,不要开玩笑了!他们为什么对你这样恨呢?好兄弟,你就不能对他们迁就一点吗?你为什么要去得罪这种人呢?”
        “我决不能为了讨好这种人而使祖国毁灭!”
        “我听说,那天他们在河边还干了一件蠢事——烧毁了你的模拟像!真是不要脸!我简直吓得要死!少夫人毕竟在家庭女教师身边读过书。她一点都不害怕——可是我却坐卧不安,最后把凯纳拉姆祭司请来,让他为我们做了平安祈祷,我的心才平静下来。兄弟,我求求你,到加尔各答去吧——你留在这里,说不定哪一天他们会向你下毒手的!”
        二嫂的担心和忧虑,今天就像玉液一样注入了我的心田。啊,阿纳布尔娜!我们在你心扉之旁的祈求永远不会是徒劳的!
        “兄弟,那笔钱放在你卧室里可不太保险啊!说不定他们最后会通过什么渠道探听到的——我倒不是为钱担忧!兄弟,谁晓得还会出什么事……”
        “好吧,现在我就把那笔钱取出来,送到我们的办事处去。后天我就把它存到加尔各答银行里。”我这样安慰二嫂说。
        我们走进卧室,发现更衣室的门关着。我敲了一下门,从里边传出来碧莫拉的声音:“我在换衣服。”
        二嫂说:“一大早少夫人就开始打扮起来!真叫人惊讶!大概今天他们又要举行‘邦代马特拉姆’集会!喂,黛碧·乔图拉妮,莫非你在里边隐藏抢劫来的什么东西?”
        “过一会儿我再来,一切都会安排好的。”我说完就走了出去。我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发现警官已坐在那里。
        我问道:“找到一点线索没有?”
        “我们已经有所怀疑。”
        “怀疑谁?”
        “那个看门的卡赛姆!”
        “卡赛姆?他不是受了伤吗?”
        “没有受伤。只是脚上碰破了一块皮,流了一点血。很可能是他自己打伤的。”
        “我怎么也不会怀疑卡赛姆,他是可靠的。”
        “您信任他——这我理解,但是还不能说因此他就不会去盗窃。这种事我见的多了!一个二十五年来一直被信任的人,突然有一天……”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同意把他送往监狱。”
        “为什么您不同意呢?授权这样做的人会把他送进监狱的。”
        “为什么卡赛姆只带走六千卢比而留下其余的钱款呢?”
        “那是为了迷惑您。不管您怎么说,看来,他是个老奸巨猾的人。他在你们办事处看门还算尽心尽力。但是我似乎觉得,这个地区所发生的一切盗窃抢劫案件都与他有关。”
        警官列举了许多例子,企图来说明那些强盗怎样在二十五或三十英里远的地方进行抢劫,然后又怎样连夜返回主人的办事处,按时上班的。
        我问道:“你们把卡赛姆带来了没有?”
        “没有,”警官回答说,“他在警察分局。现在法官要对他进行审问。”
        “我想见一见他。”我说。
        
        我们一见面,卡赛姆就抱住我的腿,哭诉道:“我可以对真主发誓,马哈拉吉!我没干那种事。”
        我对他说:“卡赛姆,我不怀疑你。你不必害怕。你没有罪,我不会惩罚你。”
        卡赛姆说不清楚有关强盗们抢劫的详细情况。他只是夸大地说,有四五百人带着长枪和大刀。我明白,这些都是胡说八道。大概,当时他被吓得眼花缭乱,似乎看见了许多强盗;也许是他在主人面前感到十分惭愧,故意这样夸大其词。卡赛姆认为霍里什·混杜一直和我作对,这种事一定是他干的。他甚至还说,他确实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们家的伙计埃克拉姆的语声。
        我对他说:“卡赛姆,你可要注意,不要靠猜测把别人牵扯进去。谁也没有对你施加压力,硬逼你编造霍里什·混杜参加抢劫的言词。”
        我回到家里,就打发人把教师先生请来。他摇着头说:“真是不幸啊!正因为现在一些人盗用‘祖国’的概念取代良心,所以国内的各种犯罪活动才十分猖獗,而且他们根本不顾廉耻!”
        “您是否认为,这件事是……”
        “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是什么人干的,但是犯罪的恶风已经刮了起来。赶快把他们赶走,赶快把他们从你管辖的地区赶走。”
        “我答应他们呆在这里的时间还有一天。后天他们就全部离开这里。”
        “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你把碧莫拉也带到加尔各答去吧。住在这里,她的视野就会受到限制,她就无法看清各种人和事的真面貌。你带她去见见世面,让她学会全面地看待人和事。”
        “我也想过这件事。”
        “不要再犹豫了。要记住,尼基尔,人类历史是世界各国人民共同创造的,所以,不应当在政治上出卖良心,也不要把祖国变成崇拜的偶像。我知道,欧洲持有不同的观点,但是我并不因此就认为欧洲应当成为我们的导师。为了追求真理而死,人虽死犹生;任何一个民族如果为了真理而遇到毁灭,那么,他们在人类历史上也将是永垂不朽的。就让印度在魔鬼的震天狂笑声中去真正认识宇宙间的这个真理吧!但是,可怕的罪孽瘟疫已经从外国蔓延到我们祖国的土地上!”
        我一整天都是在忙乱中度过的。由于疲倦晚上我睡着了。我决定今天不去取那笔钱,明天一早我再取出带走。夜里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醒了。室内黑洞洞的。我仿佛听到了一种什么声音,好像是谁在哭泣。
        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一声声饱含泪水的叹息,就好像雨夜风啸似的。我在想,大概是我这间卧室的心灵在啜泣。
        我的卧室里再也没有什么人了。碧莫拉近几天来一直睡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外面的凉台上。我看见碧莫拉伏卧在地上哭泣。
        有些事情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概只有生活在宇宙的怀抱并且备尝人世间一切痛苦的人才会知道。苍天默默无语,繁星静静无声,深夜凝固不动——天地之间只有这一种不眠的啼哭声!
        我们可以根据圣典经书的分类,分别给予各种悲欢之情以各种好坏之名。可是应该给这种从黑夜的胸膛中迸发出来的苦痛起个什么名字呢?在这静谧的深夜,我置身于这无数繁星闪烁之下万籁俱寂的宇宙之中——当我望着碧莫拉的时候,我的心灵突然惊恐地叫起来:“我有什么资格责怪她呢!啊,生命!啊,死亡!啊,无限的苍穹!啊,无限的宇宙之神!我双手合十,拜倒在你们所保存的那种奥秘面前!”
        我本想返回卧室,但是我又不能。于是我就悄悄地坐在她的身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头上。起初,我觉得她的整个身体犹如木头一样僵硬,后来这种僵硬感消逝了。仿佛哭泣伴着无数的泪水不停地流淌。我简直无法想象,一个人的心灵到底能容纳多少眼泪啊!
        我开始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碧莫拉的头。她突然抱住我的双脚,并且紧紧地把它们压在自己的胸脯上。我仿佛觉得,她企图想把自己的胸膛压碎似的。
        

(董友忱 译)


        

赏 析


        1915年,甘地访问圣蒂尼克坦,与泰戈尔进行了广泛深入的交谈。这次会谈,再次激发泰戈尔对政治的关心,同时也引起了他对十年前那场政治运动的思考,于是开始创作长篇小说《家庭与世界》。
        这部小说以1905年至1908年的印度民族解放运动为背景,以三角恋爱的形式展开情节,并且采用了三个人物分别自述的方式,一人讲一段,共十八段(尼基莱什与碧莫拉各七段,松迪博四段),交叉行进,推动故事情节发展。
        这是一部关于家庭伦理关系的小说。尼基莱什的两位哥哥早逝,他奶奶认为这是他的两位嫂嫂的美貌所致,因此决心给他娶一位相貌不很出众但忠贞贤淑的姑娘。碧莫拉就这样成了他的妻子。尼基莱什主张男女平等,劝碧莫拉从家庭这个世界走出去。松迪博住进他家以后,他也不约束妻子的行为而任其发展,当他觉察到松迪博与妻子之间不正常的关系的时候,也不加以明显的阻止,而是让碧莫拉自己去认识去发现松迪博的真实面目。而松迪博在小说里显然是个不光彩的角色,无耻地充当第三者,是个典型的忘恩负义的人。
        这又是一部政治性小说。尼基莱什出身于殷实之家,受过现代教育,曾获硕士学位,是一位爱国者。他开办民族工业,资助他的同学松迪博办报纸,进行爱国主义宣传。但是他从不参加运动,而且反对焚烧洋货的鲁莽行径。他反对教派冲突,并努力化解,最后他自己为了阻止教派冲突而身受重伤。
        我们把这两个主题结合起来看,就不难看出小说题名中“家庭”与“世界”的关系来,作者把家庭置身于世界这个大环境,在这个世界大变化的时代,怎样处理好“家庭”与“世界”的关系,是值得人们思考的,尤其在小说所描述的那个时代。
        小说塑造了三个人物形象。碧莫拉天真单纯,被松迪博的表面形象蒙蔽,在感情问题上出现动摇,差点做出违反伦理道德之事,幸亏及时发现松迪博的本来面目,最后悔悟,与丈夫破镜重圆。松迪博是个自私贪婪、忘恩负义的道德败坏的反面人物形象,他披着爱国者的外衣,却从事着有损爱国者形象的勾当。他住进尼基莱什家后,迷恋上碧莫拉,骗取她的好感。他所从事的国货运动,其实也只是他的一个幌子,他只是想从国货运动中获取他自己的利益,至于国货运动本身,他一点也不关心。所以,最后,他为了自己的利益铤而走险,骗取碧莫拉价值3万元的首饰,指使人抢劫尼基莱什的金库。他还煽动宗教狂热,让自己的崇拜者牺牲,而自己却逃之夭夭。
        尼基莱什是作者着力塑造的人物,从这个人物身上,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作者对他的喜爱。因为尼基莱什寄托着作者的理想,也可以说他是作者理想人物的化身。他理智爱国,宽容大度,有爱心,不盲从,性格温和。泰戈尔正是通过尼基莱什这个人物,表达了自己的政治观点和立场及道德准则,体现了爱国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统一。
        这部长篇小说在形式上可以说是泰戈尔的一种尝试,运用人物自述的方式,一人一段交叉进行。这种方式非常有利于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尼基莱什的宽容大度、碧莫拉的痛苦彷徨、松迪博的狡诈自私,都在他们自述的心理活动中细腻地描绘了出来。但这种方式也带有不便,尽管形式是新的,但读者读起来会觉得不便。因为这种形式,有时会出现过多的议论性语句,从而影响小说语言的形象性和可读性。
        节选部分就是尼基莱什的自述的第六个片段。在这个片段里,针对尼基莱什的一系列阴谋正紧锣密鼓地实施: 松迪博一伙人在尼基莱什管辖的区域内胡作非为并大肆诋毁尼基莱什;扮作强盗抢劫尼基莱什设在丘库亚的办事处;欺骗碧莫拉典卖自己的首饰却又占为己有;怂恿碧莫拉偷窃尼基莱什放在保险柜里的钱。尼基莱什对这些阴谋都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用具有反讽意味的语气写道:“松迪博和霍里什·混杜一起正在筹备隆重庆典杜尔伽女神的盛大祭节。霍里什·混杜为了筹划这次庆典从他们的佃户身上搜刮来大批钱财……从孩提时代起,我就观察到,松迪博是一个善于玩弄理想的魔术师;他根本不需要去探索真理,他只是喜欢表演真理的戏法……一个以欺骗为己任的人,也不可能不欺骗自己。我相信,松迪博不管用自己的咒语创造出多少新魔术,可是每一次他自己都在想‘我找到了真理’,然而,他的每一次创造总是与他的另一次创造相矛盾的。”尽管这样,但尼基莱什是一个宽容大度的人,他一如既往视松迪博为朋友,不好意思说出“请你离开这里吧”的话。
        对碧莫拉,尼基莱什的态度有些复杂。松迪博来到此地后,碧莫拉与松迪博的交往及碧莫拉感情上的变化,尼基莱什看得很清楚。他内心尽管很是痛苦,但却没有进行干涉。他相信碧莫拉最终会发现真相。在这个片段,他已感到一种危机正向他袭来。对此,他一方面感到有点失望,“当自己十分熟悉的亲人顷刻间变为一个不可理解的陌生人的时候,他就更加令人恐惧……我内心的那个男子汉常常安慰我说: 用幻想塑造的那位碧莫拉,只不过是一种梦幻,她消逝了,也并没有什么更多的损失”;另一方面又在自省,“男女结合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建立在家庭或过日子,它还是一种精神享受。它可以开阔我的生活。因此,我不能对我们的结合施加一点暴力;如果我那样做,我就会觉得,我是在侮辱我的神灵”。
        当尼基莱什在失望和自省的时候,事情悄悄出现转机,碧莫拉终于开始认清松迪博的本来面目了。这个场景通过一个细节非常生动地描绘出来,着墨不多却给人印象深刻。在这个片段的结尾,作者突然写道:“我看见碧莫拉伏卧在地上哭泣。”尼基莱什走过去坐到她身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碧莫拉的头”时,“她突然抱住我的双脚,并且紧紧地把它们压在自己的胸脯上”。碧莫拉痛苦、后悔甚至绝望的心理活动,都通过这些动作传神地刻画出来了,也为下一个片段碧莫拉的自述留下一个伏笔。
        《家庭与世界》于1916年发表后,在印度社会引起轩然大波。一些民族主义者批评作者是在攻击民族解放运动,侮辱爱国者;一些女士则指责小说侮辱了印度教妇女,一个印度教女人怎么会爱上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呢?对这部作品的各方面的批评、诽谤和攻击,使作者陷入被指责的尴尬境地中,使他感到有些心灰意冷。
        

(杨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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