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什摩妮的儿子(节选)

2019-06-01 可可诗词网-泰戈尔 https://www.kekeshici.com

        

作品提要


        由于遗书被兄长窃取,瓦巴尼恰兰和拉什摩妮夫妇失去了他们应当继承的财产。瓦巴尼恰兰为此耿耿于怀,他认为让儿子卡里帕德承受贫困是他对儿子物质上的亏欠,因此他以全部的慈爱来补偿儿子,对他十分溺爱,并且,他笃信有朝一日他的财产必将失而复得。拉什摩妮把儿子视为最大的财富,对他严加管教,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有能力克服各种困难、养活自己的人。在拉什摩妮的谆谆教诲下,卡里帕德逐渐地成熟懂事起来,想着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要承担起家里的生活重担,不能给家里增加任何负担。他去加尔各答求学,虽然穷困潦倒、度日艰难,但刻苦学习始终是他生活的唯一重心。他的特立独行引起了以绍伊兰德拉为首的富家子弟的不满和好奇。他们费尽心机捉弄他,甚至搞恶作剧偷走了他视为精神支柱的一张五十塔卡的纸币。卡里帕德因此头痛病发作,彻底崩溃了。在试图与卡里帕德的家人取得联系时,绍伊兰德拉偶然发现卡里帕德竟是自己的叔叔。卡里帕德最终猝然离世。而在一个漆黑的雨夜,那份丢失的遗书出现在瓦巴尼恰兰家的门口。
        

作品选录


        


        如今,瓦巴尼恰兰已经不再把遗书被窃的事儿挂在嘴边了,他现在的唯一话题就是卡里帕德。为了讲述他的事情,他常常跑遍全村,只要收到卡里帕德的来信,他就会戴上眼镜读个没完没了。由于这个村子里没有任何人曾经去过加尔各答,所以一提到加尔各答,他会备感自豪,并感觉心潮澎湃。我们的卡里帕德在加尔各答念书,那里发生的一切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甚至连在胡格利附近的恒河上正在修建第二座大桥这样大的新闻也成了他家里议论的话题。“我说老兄,你听说了吗?在恒河上又在建另一座大桥呢,我今天才收到卡里帕德的信,这都是他在信里告诉我的。”说着,他会把眼镜拿下来,把它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再把卡里帕德的信慢慢吞吞地从头到尾给邻居们念上一遍。“老兄,看见了吧,时代究竟怎么变化,谁也说不准。到最后,连沾满灰尘的狗和狐狸也能轻而易举地跨过恒河,就如同在迦利时代发生过的一样。”恒河的圣名遭此摧残,实在是件可悲的事情,可是,卡里帕德把迦利时代的这样一件巨大的胜利喜讯写信告诉他,而正是由于托了他的福,村子里的那些十分愚钝的人才获知了这一喜讯,在喜悦当中,他不知不觉把现实生活中对无穷无尽苦难的担忧也抛置脑后了。他逢人便摇着脑袋叹息道:“我跟你们说,恒河不会存在多少天了。”他还在心里默默地希望着,在恒河真销声匿迹的时候,他一定会在卡里帕德的来信中最先获得这一消息。
        在加尔各答,卡里帕德住在别人家里艰难度日,他靠给别的小孩上辅导课,在晚上给别人记账维持学习和生活费用。他好不容易才通过了入学考试,又拿到了助学金。为了庆祝这一振奋人心的事情,瓦巴尼恰兰积极准备举行盛大宴会款待全村的父老乡亲。他心想,小船已经快驶达彼岸了,因此,他应该勇气倍增,从现在起就可以敞开胸怀大胆地花钱了。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没有从拉什摩妮那儿得到丝毫鼓励,只好作罢。
        现在,卡里帕德在他就读的学院附近找到了一间宿舍,宿舍的主人同意把宿舍一楼一间闲置的房子让他住。卡里帕德在主人家里给他的孩子辅导功课,可以免费吃两顿饭,并住在那间又潮湿又黑暗的房子里。住那间房子的唯一好处就是只有卡里帕德一人独居。因此,虽然房间里通风不好,但看书学习一点都不受影响。再说,不管方便不方便,在这方面,卡里帕德并没有多少选择余地。
        在这个宿舍里,还住着其他一些学生,特别是在二楼住着一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卡里帕德基本上不和他们接触。尽管如此,他还是难以避免受到他们的伤害。二楼房间里发出的雷鸣般的声响,让住在楼下的人难以忍受,没过多久,卡里帕德就深深领教了。
        在此,有必要介绍一下住在二层那个称王称霸的人,他叫绍伊兰德拉。他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在学院读书,他本来完全没有必要住宿舍,但他自己偏偏喜欢住宿舍。
        家里本来打算在加尔各答租一间大一点儿的房子让绍伊兰德拉和这个大家族的其他男女家属们合住在一起,但他死活不同意这么做。
        他的理由是,与家里人住在一起,他的学习将大受影响。当然,真实原因并非如此。绍伊兰德拉特别喜欢交际,与亲眷们住在一起的不便就在于无法摆脱各种复杂关系,还得为他们承担这样那样的责任,对某某人不应该怎样,如果对某某人没有那么做,又会受到指责。所以,对于绍伊兰德拉来说,最方便的地方就是宿舍,那儿虽然人很多,但他对他们任何人都不承担责任,他们来来往往聚在一起聊天、嬉戏。他们像河水一样,只是轻轻流过,在任何地方都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绍伊兰德拉的想法是,有好心眼的人就是好人。人们都知道,这个想法的莫大好处就在于,要想笼络住一个人,并不需要做什么好人。骄横这个东西与大象、马匹一样,只要花费一点点的钱,而且不用喂任何吃的,就可以让它膨胀起来。
        当然,绍伊兰德拉具有消费的能力和兴趣,所以,他不会只花一文钱就让自己的骄横任意去被放牧,他常常用精饲料来喂养它,使它保持完美无缺。
        实际上,绍伊兰德拉不缺少慈悲心肠,他喜欢帮助人家排忧解难。但是,他的这种喜好有些过分,如果谁有了难事不找他帮忙,他会变本加厉地给人家增加痛苦。他的慈悲如果演变成无情,那么这种无情的激烈程度将无以复加。
        他常常请同宿舍的人看话剧,吃饭,借给人家钱从不记着让别人还。有一个新婚不久的同学在准备回家过节的时候,在交清了房租后口袋中已所剩无几,他还要给自己的妻子购买她喜欢的香皂、香水和时下流行的外国进口的印花布上衣,但为此,他一点儿都不着急上火。因为他对绍伊兰德拉的乐善施寄予厚望。他对绍伊兰德拉说:“老兄,你可得帮我挑选挑选礼物啊。”他们俩一块儿去商店,他专拣非常便宜的和老式的东西挑。此时,绍伊兰德拉就对他吼道:“唉呀兄弟,你这是怎么选东西呢!”说完就专门拣时髦的东西挑了起来。店主走上前来说:“这才是真正识货的人。”那个同学一听这些东西的价钱,脸都变了颜色,而绍伊兰德拉却毫不犹豫地慷慨解囊,对那个同学的一再反对也不加理睬。
        就这样,无论绍伊兰德拉走到哪里,他都成了周围所有人的靠山。如果有哪个人不接受他的帮助,那么,他绝对不会容忍他的狂妄自大。他助人为乐的精神就是这样强烈。
        可怜的卡里帕德住在底层那间潮湿的屋子里,常常坐在一张肮脏的席子上,穿着破汗衫,眼睛盯着书本,摇晃着身子背课文。无论怎么样,他得争取拿到助学金。
        在他出发去加尔各答之前,妈妈就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并让他发誓,在和那些大户人家的孩子们接触时,不要和他们同流合污。其实,也不仅仅是妈妈的嘱托,卡里帕德那种窘迫的生活状况,也使得他不可能整天和他们混在一起。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绍伊兰德拉,虽然他知道,如果他能得到绍伊兰德拉的欢心,他每天遇到的许多困难都能在顷刻间迎刃而解,但即使遇到再大的难事,他也从来不向绍伊兰德拉求助,他把自己的拮据深埋心底,在寂静的黑暗中生活着。
        身为一个穷光蛋,还拒人以千里之外,对此种傲慢,绍伊兰德拉忍无可忍。此外,在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卡里帕德的穷困潦倒暴露无遗,让别人看了都觉得难堪。当从一楼往二楼走的楼梯上看到他身穿的破衣烂衫和使用的破被子、旧蚊帐时,人们会有一种负罪感。再加上,他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和每晚一成不变的祈祷活动。所有这些怪异的乡巴佬举动让他们住在二楼的人觉得十分可笑。为了揭开这个默不作声、与世无争的人身上的神秘面纱,与绍伊兰德拉一伙的几个人几天来故意到他的屋子里来坐坐。但是,他们没能让这个守口如瓶的人张口。在他的房间里长时间停留,极不舒服,更谈不上卫生,他们都只好扫兴地离去。
        他们心里想,如果让这个倒霉蛋参加他们举办的羊肉聚餐会,他一定不会拒绝,于是他们向他发出了书面邀请。卡里帕德对他们说,他受不了那种大吃大喝,他没有那样的习惯。他的这种拒绝态度使绍伊兰德拉和他的同伙非常气愤。
        他们连续好几天在卡里帕德楼上的房子里故意弄出大的响声并大声唱歌,高声放音乐,使他没法再安心读书。白天,他尽量在圆形的池塘边坐在树荫下埋头读书,每天凌晨,他摸着黑早起,点一盏油灯专心学习。
        由于在加尔各答吃、住都极不方便,再加上学习的过重负担,使卡里帕德染上了头疼的毛病,有的时候,头疼起来,他会三四天卧床不起。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他的父亲如果知道他患病的情况,绝不会让他自己这样呆在加尔各答,他甚至会迫不及待地到加尔各答来看他。瓦巴尼恰兰知道,卡里帕德在加尔各答过着如此舒服的日子,是乡下人连做梦都想象不出来的。他认为,就像在乡下,树木花草会随风生长一样,在加尔各答的空气中,各种各样舒服的东西也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所有人都可以充分地享受这些果实。卡里帕德无论如何也不想指出他的这个错误想法。就是在生病十分难受的情况下,他也坚持每天给父亲写信。就是在这种窘迫的日子里,当绍伊兰德拉一伙对他恶作剧的时候,他都感到痛苦万分。他只能翻过来掉过去不能入睡,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呼唤着妈妈,念叨着爸爸。他越是在贫困带来的屈辱和痛苦中煎熬,越是坚定了自己把父母从这种贫困状态中解放出来的决心。
        卡里帕德处处小心谨慎,试图使自己远离人们的视线,但结果仍然是麻烦不断。有时候,他会发现,他从地摊上买的又旧又便宜的皮鞋中的一只被人换成了相当时髦的英国皮鞋。穿着这样不相称的皮鞋他无法去学校上课。但他不提出任何申诉,只是把别人的鞋放到门口,并从修鞋匠那里买一双十分廉价的旧鞋凑合着穿在脚上。一天,住在楼上的一个男孩儿突然来到卡里帕德的房间里问道:“是不是你从我房间里拿了一包烟?我怎么哪儿都找不着哇?”卡里帕德生气地说:“我根本就没去过你的房间。”“那怎么在你这儿呀。”说完,那个男孩儿从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拿起一盒十分名贵的烟,什么话都没说就上了楼。
        卡里帕德心里暗下决心,“在FA考试中,假如我能拿到奖学金,我一定离开这个宿舍。”
        这个宿舍的男生们每年都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膜拜知识女神。举办这个活动所需经费的主要部分由绍伊兰德拉承担,其余部分来自所有男生的捐款。去年,出于对卡里帕德的鄙视,谁都没去他那儿募捐。今年,仅仅是为了气气他,有人把募捐的本子递到了他跟前。卡里帕德从这伙人那里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丁点儿的帮助,他也从来没有参加过他们组织的任何联欢活动。但当他们来到卡里帕德身边要求募捐时,不知出自什么考虑,他却捐出了五塔卡。绍伊兰德拉从他那一帮同伙任何人手里还从来没有得到过五个塔卡呢。
        由于卡里帕德的贫困,所有的人都一直非常瞧不起他,但此次他居然捐了五个塔卡,这让他们觉得难以容忍。他的境况如何,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他这样张狂,究竟是为什么?看来,他是要嘲弄大家。
        膜拜知识女神的活动举办得很热闹。卡里帕德为此捐了五个塔卡,即使他不捐这些钱,这次活动也丝毫不会受影响。可由于捐了钱,卡里帕德的生活却大受影响。他不得不到别人家蹭饭吃,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此外,食堂的服务员成了他命运的主宰,不管饭菜好坏、多少,他都不敢有半点儿不满,只要有一口吃的,他就心满意足了。他的钱袋就像干树叶子一样随着被膜拜的女神消失得无影无踪。
        卡里帕德的头痛越来越厉害,此次考试虽然他通过了,但却没有获得奖学金。因此,他缩短了学习的时间,勉强凑足了学费,尽管十分吵闹,他还是没有放弃那免费的宿舍。
        住在楼上的那些人本来希望,过了这个假期,卡里帕德肯定不会再来这个宿舍住了。可是,一开学,楼下那间房子的锁被打开了。卡里帕德下身穿一条长裤,上身穿着他那件从来不换的租来的中国外套走进了小屋。他放下用一块脏布包起来的行李和铁箱子,盘腿坐在小屋门口,磨破了嘴皮子,才让宿舍管理人免了他的房租。在那个布包里装满了他妈妈用生芒果、枣子等水果精心制作的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卡里帕德知道,在他不在宿舍的这段时间里,楼上那些充满好奇心的人一定常常光顾他的小屋。他倒没有更多可担心的,只是怕那些代表他父母慈爱之心的东西落入那帮捣蛋鬼手里。他母亲亲手给他做的好吃的东西,对他来说是永恒的,是乡下贫穷家庭里喜爱的宝物。盛这些食品的器具都是极其普通的带盖儿的罐子,罐子上没有任何城里惯用的豪华装饰。它既不是玻璃制品,又不是瓷器。但如果有城里人敢于看不起他的这个罐子,他会感到难以容忍。过去,他把这些特殊的物件用旧报纸等包好藏在床底下,这次,他采取人走锁门的办法,即使外出五分钟,他也要把门锁好。
        这一做法让所有人感到别扭。绍伊兰德拉说:“究竟有多少宝贝呀,能让小偷垂涎欲滴,这么一间屋子还动不动就上锁,我看简直成了第二孟加拉银行了。看来他对我们谁都不相信了,唯恐我们经受不住他那件带有帕布纳花纹的中国外套的诱惑呢。我的天神呀,如果不给他买一件新的像样的外套,无论如何也不行了。眼看他成天穿着那件唯一的外套,我真是烦透了。”
        绍伊兰德拉从来没有进过卡里帕德那间墙皮脱落、脏兮兮、黑乎乎的小屋。每次他顺着楼梯上楼,从外面向这间小屋张望时,他都会浑身发紧。特别是在晚上,当他看到,卡里帕德光着膀子,点着昏暗的油灯在这间门窗紧闭、空气污浊的屋子里专心致志地读书时,他的心灵都会感到震颤。绍伊兰德拉对他的同伙说:“这次,卡里帕德究竟是怎样地得了七个国王的财富,你们给我好好查一查。”
        所有人都对这件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卡里帕德屋子里的锁是极其便宜的一把锁,非常容易开,几乎所有的钥匙都能开这把锁。有一天晚上,当卡里帕德外出去做家教时,趁这个机会,两三个十分无聊的男孩嘻嘻哈哈地打开他房间的锁,手里提着灯笼进了屋。他们在床底下发现了盛着芒果干等食品的罐子,但他们肯定不认为,这些东西是所谓的非常值钱的秘密物件。
        他们继续寻找,又从枕头底下找到了一把带环的钥匙,他们用这把钥匙打开了卡里帕德的铁皮箱,发现里面装着脏衣服、书本、剪刀、笔等东西。打开手绢,里面有个破布包,再打开布包,剥开里三层、外三层的纸,才露出了一张五十塔卡的纸币。
        看到这张纸币,谁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所有人都断定,卡里帕德就是为了这张纸币才动不动就锁门,而且不相信世界上的任何人。希望讨好绍伊兰德拉的这帮人看到他的吝啬和多疑不禁感到惊讶。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大街上传来很像是卡里帕德的咳嗽声。他们马上把箱子盖盖好,手里拿着那张纸币上楼了,其中一个人匆忙地把门也锁上了。
        绍伊兰德拉看到这张纸币也大笑起来,五十塔卡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在卡里帕德的箱子里竟然藏着这么多钱,这从他的行为举止上面,谁也猜不出来,他也正是为了这些钱才这么小心翼翼。所有人都决定,好好看看在丢钱以后,这个怪人会干出什么事来。
        晚上九点以后,卡里帕德完成家教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宿舍,他没有注意到屋子里有什么异样。特别是,他头疼得像炸了一样,他明白,这次头痛会持续好几天。
        第二天,他为了找衣服,从床底下拽出了铁皮箱,发现箱子没有上锁。虽然卡里帕德一般都非常小心谨慎,但他又一想,或许他忘记锁箱子了。因为,如果有小偷进屋,那么,房门不可能是锁着的。
        打开箱子后,他发现,他的衣服被翻得乱七八糟,顿时,他的呼吸似乎停顿了。他赶紧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发现他妈妈给他的那张纸币不见了,只剩下包钱的纸和布。卡里帕德一遍又一遍地使劲抖搂所有的衣服,仍然没有发现纸币。此时,住在楼上的几个人顺着楼梯走下来往他的小屋里使劲张望,然后上去,再走下来。楼上的那帮人个个乐得合不上嘴。
        当再也没有任何希望找到纸币,而且他头疼得已经没有力量来翻弄那些东西时,他就好像一具死尸一样倒在床上。这是一张凝聚着妈妈多少痛苦的纸币——经过多少岁月的磨难,一天一天,一点一滴,才积攒下这些钱。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对妈妈的痛苦经历一无所知,那时,他只知道加重妈妈的负担。直到有一天,妈妈让他和自己一起分担每天伴随着他们的痛苦时,他才感到那是他有生以来最值得骄傲的事情。卡里帕德在自己的生活中获得的最大信念和祝福已全部融入到这张纸币之中。那个饱含妈妈深沉慈爱、承载无价痛苦的礼物的丢失,他认为是一个不祥之兆。今天,他房间旁边的楼梯上不时传来人们的脚步声,无目的地上上下下的人群走个不停。就像村子里着火后,当一切都化成灰烬时,从它旁边流过的河水却兴致勃勃地继续奔腾向前。
        听到从楼上传来的哄笑声,卡里帕德猛然想到,这不是小偷所为。顿时,他明白了,一定是绍伊兰德拉这伙人出于好奇把钱拿走了。如果是小偷偷走了钱,他的反应倒反而不会这么强烈。他认为,这帮纨绔子弟触犯了他妈妈的尊严。卡里帕德在这个宿舍住了那么长时间,还从来没有去过楼上的房间。今天,他穿着那件破汗衫,赤着脚,由于心情激动,再加上头痛难忍,他的脸涨得通红,他使劲踏着楼梯上了楼。
        今天是星期天,学校放假,在有着木顶篷的走廊上,人们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竹席上嬉笑着。卡里帕德冲到他们中间气呼呼地说道:“给我,把我的钱给我!”
        毫无疑问,如果他和颜悦色地说话,或许会有结果。但是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绍伊兰德拉立刻火冒三丈。假如他家的看门人在的话,他一定会让人揪着这个野蛮人的耳朵把他赶出去。此时,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一起吼道:“先生,你在说什么呢?什么钱!”
        卡里帕德说:“你们从我的箱子里拿走了纸币。”
        “你胆子可不小哇,把我们全当成了贼。”
        此时,假如卡里帕德的手中拿着什么家伙的话,他会马上与他们厮打起来。看到这种情景,四五个人一起动手抓住了他的手,他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老虎一样呻吟着。
        他没有任何力量来抵抗他们的不公正行为,他手中没有任何证据,所有的人都把他的怀疑视为疯话而不予理睬。这伙人向他射出了死亡之箭,他们由于不能容忍他的狂妄而感到气愤难平。
        谁也不知道,卡里帕德是如何度过那个夜晚的。绍伊兰德拉拿出一张一角塔卡的纸币对同伴们说:“去,把钱给那个孟加拉人送去。”
        同伴们说:“你疯了,让他的火气先消一消,先让他给我们大伙儿写一份悔过书,然后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大家都按时躺下并很快都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早晨,他们几乎都把卡里帕德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有人顺着楼梯下楼时,听到从他的小屋里传来说话的声音。他们心想,他也许找来律师正进行讨教呢。房门是从里面锁着的。从外面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他说的话和法律一点儿都不沾边,全都是些互不相关的胡话。
        他们上楼把情况告诉了绍伊兰德拉。他赶紧下楼来到了卡里帕德房间的门口。卡里帕德究竟在说什么,听不太清楚,只能听到他不时地在呼喊着“爸爸”。
        大家都吓坏了,也许是丢钱后过分伤心,他疯了。他们从外面叫了几声:“卡里帕德先生。”屋里没有任何声响。只能听到他说胡话的声音。绍伊兰德拉又高声呼叫着:“卡里帕德先生,开门吧,你的钱找到了。”门还是没有打开,仍旧只是听到说胡话的声音。
        绍伊兰德拉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嘴上他没有在同伴们面前说任何悔恨的话,但在内心里,他却感到十分痛苦。他说:“把门砸开吧。”
        有人建议说:“还是叫警察吧,谁知道,他病了以后突然会干出什么事情来,昨天我们不是已经见识过了吗,我们可没那个胆量。”
        绍伊兰德拉说:“不,马上去一个人把奥纳迪医生请来。”
        奥纳迪医生就住在附近,他贴着门听了一会儿说,“听着像是在说胡话。”
        把门砸开进屋后发现,床上乱七八糟的,被子也被踢破并且一半已经拖到地上,卡里帕德躺在地板上,已经失去了知觉。他在地上打着滚,手脚不时地乱抓着,嘴里说着胡话。他血红的眼睛圆睁着,满脸涨得通红。
        医生坐在他身旁仔细检查后问绍伊兰德拉:“他这儿有亲人吗?”
        绍伊兰德拉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战战兢兢地问道:“您为什么问这个?”
        

(石景武 译)


        

赏 析


        《拉什摩妮的儿子》和泰戈尔诗化小说的风格迥然不同,作者以写实的手法讲述了命运对人的捉弄,卡里帕德的命运令人颇感沉重而不由扼腕叹息。
        卡里帕德是一个悲剧人物。他的性格之中最明显的一个特点是凝重忧郁的悲情气质。这是一个除了恪守母亲的教诲、执著于强大的愿望之外而无欲无求的孩子。在求学的日子里,他的处境是悲惨的。他住在一个阴暗潮湿、密不透风的小屋里,“看到他身穿的破衣烂衫和使用的破被子、旧蚊帐时,人们会有一种负罪感”。但是,卡里帕德却“把自己的拮据深埋心底,在寂静的黑暗中生活着”。他从不向任何人求助,也不向家里人透露他的穷困艰难,每天生活的重心就是打工赚取学费,努力学习以获得奖学金,不给家里增加负担。他如此辛苦,如此努力,如此孤僻沉默,以致那些富家子弟将他视为“怪异的乡巴佬”,而好奇地想要“揭开他的面纱”。对于这些富家子弟的挑衅、嘲讽甚至轻视,他无法也无意理会,而更倾向于选择沉默,将此种种压抑于心。“他越是在贫困带来的屈辱和痛苦中煎熬,越是坚定了自己把父母从这种贫困状态中解放出来的决心。”因此,他常常“光着膀子,点着昏暗的油灯在这间门窗紧闭、空气污浊的屋子里专心致志地读书”。
        命运把他与富家子弟绍伊兰德拉联系在一起。绍伊兰德拉的富裕、慷慨、骄横与卡里帕德的穷困、寒酸、沉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绍伊兰德拉生来似乎便受到命运女神的垂青,生于大户人家,他用金钱为自己的骄横买单,从来不吝啬对身边的人慷慨解囊。但是如此潦倒的卡里帕德却向他关闭了大门。绍伊兰德拉绝对无法理解卡里帕德的生活和心灵世界,看到卡里帕德的穷困以及学习的热情,“他的心灵都会感到震颤”。他的好奇和他的恶作剧却在无意中摧毁了卡里帕德生命的支柱、意义和希望。
        一张五十塔卡的纸币将卡里帕德和绍伊兰德拉直接推向了冲突的高潮。对于绍伊兰德拉而言,用里三层外三层的布去包住五十塔卡的纸币是十分好笑的事情。但是他并不知道,对于卡里帕德而言,这五十塔卡的纸币早已超越了作为金钱本身的价值。他之所以小心收藏,是因为这张纸币“饱含妈妈深沉慈爱、承载无价痛苦”,因而成为卡里帕德“在自己的生活中获得的最大信念和祝福”。当他发现再也没有办法找到纸币的时候,“他就好像一具死尸一样倒在床上”。此时,对于自己的遭遇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卡里帕德再也无法沉默下去。而一旦突破沉默的防线,一切积压的情绪则倾泻而出,他因急于找回自己的东西而声嘶力竭、悲愤难平,但这却并没有为他的命运带来任何转机,反而促使他精神崩溃,步步深陷毁灭之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绍伊兰德拉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强”者,他的强势是用金钱累积起来的。金钱帮他解决一切问题,为他赢得友谊,也使他左右逢源,并托举着他的优越感。而相比之下,卡里帕德则无疑是一个弱者,他的弱小是由生活的困窘造成的。他苦苦谋生,他性格孤僻,他没有朋友,他身心困顿,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保持着一种骄傲,以隔绝的姿态,不屑与以绍伊兰德拉为首的富家子弟们为伍。这是卡里帕德的优越感,来自穷人抑或是弱者的,充满着自尊、自信与独立的强大优越感。但对于绍伊兰德拉而言,这不啻是最大的嘲讽与耻辱。在这个穷小子面前,他的光鲜富有、他的呼风唤雨、他的不可一世竟是那样的无力。他无法接受这样的无视,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威信、自己的优越感竟在这个穷小子面前荡然无存。于是他想尽办法试探并挑战卡里帕德的底线,他要自己的强势立于不败,他要证明自己依旧是一切的主宰。最终,他和他的同伴们成功地激怒了卡里帕德,并以武力制服了卡里帕德的“狂妄”。但是,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的恃强与逞强竟使一个年轻的生命陷于绝境。
        原本是为了改变家庭贫困境况而来到加尔各答求学的卡里帕德,却在那里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五十塔卡,就足以让他以生命为代价去祭奠,这背后,隐藏着生活劣势的历史累积。纸币里,有远方父母的殷殷期望,也支撑着他的责任感,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背负着心灵上如此沉重的责任感,在痛苦、屈辱中挣扎着前行。纸币的丢失恰似精神支柱的轰然坍塌而使他的精神瞬间崩溃。
        金钱啊,人们因它而有了贫富之分,可是无论大贫还是大富之下,都同样昭示出人性、人格如此深重的异化。在这部作品中,我们还读出了人性的复杂、性格的悲剧以及命运的玩笑。日子依然平缓地向前流淌,多少的爱恨情仇都被命运淹没了,再淹没这样一个深沉的悲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蔡 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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