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2024-02-26 可可诗词网-泰戈尔 https://www.kekeshici.com

        

作品内容


        


        奥普尔博·克里什纳在获得学士学位后,从加尔各答返回故里。
        这条河流不大,旱季常常干枯,现在赶上雨季,河水猛涨,小河的水流一直漫到村边和竹林里。
        一连好几天都在下雨,今天终于云开雾散,太阳也露出了笑脸。
        奥普尔博坐在一条船上,如果我们能够窥视他的内心世界的话,我们将会看到: 这个青年人心灵之河也像大自然中涨满的河水一样,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闪光,在微风中哗哗作响。
        小船已经靠近码头,奥普尔博从河边能望见在树木掩映中的自己家的屋顶。他没有预先告诉家里人他回来的消息,因此,没有人来码头接他。船夫刚想替他拿手提箱,被他制止了。他自己提起手提箱怀着兴奋的心情迅速下了船。
        奥普尔博刚跳上岸,由于地面湿滑,连箱子带人都摔在泥水里了。就在他摔倒的那一刹那,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这笑声把附近一棵菩提树上的小鸟都吓飞了。
        奥普尔博非常难为情地从地上爬起来,仔细观瞧,只见在码头旁边,从一条大户人家的船上刚刚卸下了一堆砖,在岸边码放得整整齐齐,有一个姑娘端坐在砖堆上,正笑得前仰后合。
        奥普尔博认出了她就是新邻居家的女儿,名叫茉莉娜玛伊。她家原来住在很远的一条大河河畔。后来由于河堤塌陷,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于两三年前来到这个村庄定居。
        在这个村子里,茉莉娜玛伊名声不大好。村子里的男人们亲切地称她为疯子,而女人们则时常为她那种放纵的行为感到担忧和不安。她常常和男孩子们一起玩耍,而对于与她同龄的女孩子她却不屑一顾。孩子们都有些惧怕她。
        由于茉莉娜玛伊是她爸爸的掌上明珠,所以谁也无法使她服服帖帖。她妈妈不放过任何机会向朋友们抱怨丈夫对女儿的娇惯。但是,爸爸疼爱女儿。爸爸如果常守在身边,看到女儿脸上有泪水,他心里肯定不好受。因此,出于对丈夫的怀念,茉莉娜玛伊的妈妈从来不让女儿受屈。
        茉莉娜玛伊的皮肤不算白,留着一头微微卷曲的披肩发。她脸上的表情酷似男孩儿,在她两颗黑亮的大眼睛中既没有羞涩,也没有畏惧,更没有丝毫忸怩之状。她个子很高,身体健壮,但是一般人从来都不问她的年龄。如果谈起年龄,人们肯定会责怪她的父母为什么还不把女儿嫁出去。大户人家的船只定期在这个码头靠岸,每到这一天,村子里的人们便怀着敬畏的心情忙碌起来。平常在码头旁边嬉戏玩耍的姑娘们这时也突然偃旗息鼓。可是,茉莉娜玛伊不管这一套,今天,不知她从哪儿抱来一个光着身子的婴儿,她披散着头发跑到了码头上。在这个没有猎人,没有任何危险的村子里,她就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鹿,怀着好奇的心情观察着四周的动静。最后,她回到自己同伴身旁,绘声绘色地描述起那个刚从异乡返家的青年人的失态行为。
        奥普尔博从前放假回家时也看到过几次这个随心所欲的女孩儿,在闲暇时,甚至在忙碌中也在心里琢磨过她。人在一生中能遇到很多人,但只有少数人能在心灵中留下深刻的印记。在他的心目中,茉莉娜玛伊不仅容貌美丽,而且性情纯真。从大多数人的表情中,人们一般很难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但是从茉莉娜玛伊的表情中,人们可以窥视到她神秘的内心世界,因此,她非常引人注目,并能触动人们的心灵。在这个女孩儿的眼神里和面部表情中常常显现出像森林中那些自由自在、快速奔跑的小鹿一般的无拘无束的女人味,人们一旦看到她这张生动活泼的脸,久久难以忘怀。
        需要提醒读者的是,虽然茉莉娜玛伊的笑声十分爽朗动人,但是奥普尔博却显得十分尴尬。他迅速地把手提箱交给船夫,红着脸急匆匆地向自己家里走去。
        周围的环境相当优美: 潺潺的流水,婆娑的树影,啁啾的小鸟,清新的晨曦,二十岁的青春年华。当然,河岸上的砖堆的确显得有些平淡无奇,但是砖堆上的那位姑娘却给这些又干又硬的砖平添了奇异的色彩。哎!在这样一种气氛中,奥普尔博迈出的第一步就使得所有诗情画意都变为笑柄,难道还有比这更冷酷无情的命运吗!
        


        奥普尔博听着从砖堆上传来的爽朗笑声,带着全身沾满的污泥,沿着树荫来到了家门口。
        儿子的突然归来,使得他寡居的妈妈兴奋异常。她马上派人去给儿子买牛奶、酸奶和鲤鱼。奥普尔博的到来在左邻右舍中也引起了轰动。
        吃过饭后,妈妈向儿子提起了他的婚事。奥普尔博对此早有思想准备。因为很早以前妈妈就为他提过婚事。但是儿子吸收了新派思想,坚持不拿到学士学位不结婚。妈妈一直盼着他早点拿到学位,现在他再没有任何借口不结婚了。奥普尔博对妈妈说:“先相亲,然后再做最后决定。”妈妈说:“我们已经相过亲了,你就甭操心了。”奥普尔博偏偏有自己的想法。他对妈妈说:“我不能连见都没见过那个女孩儿就和她结婚。”妈妈心想:“这可从来没听说过。”但是她最终还是同意让儿子去见见那个女孩儿。
        雨季的一个夜晚,万籁俱寂。奥普尔博熄了灯,躺在床上浮想联翩,他似乎又听到了从那沉寂的夜色中传来的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他心里只是在想,自己怎样才能从上午摔跤的窘态中解脱出来。那个姑姑不知道,我奥普尔博是个有学问的人,我曾在加尔各答生活过很多年。即使我不小心脚一滑摔得满身都是泥,我也绝不是那种被人耻笑、被人瞧不起的乡巴佬。
        第二天,奥普尔博就去见未婚妻。两家离得不远,都在一个村子里。他为此着意打扮了一番。他脱掉了围裤和披肩,穿上了绸子做的长衫和长袍,头上还裹了包头巾,脚上穿一双锃亮的皮鞋,手拿一把绸伞,一大早就去了。
        奥普尔博一踏进未来丈母娘的家门,全家人都忙做一团,热情欢迎他的到来。过了一会儿,未婚妻在经过一番梳妆打扮之后,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大家面前。只见她头上梳着发髻,头上盖着一条印花的花头巾。她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几乎把头埋进两个膝盖当中。在她背后站着一个中年女佣为她壮胆。她的弟弟开始仔细打量这个将要闯进自己家门的不速之客,瞧着他的包头巾、表链和刚刚长出的胡髭。奥普尔博摸着胡茬对着她一本正经地问道:“你都读些什么书?”姑娘羞答答地仍旧一言不发。他又问了两三次,她才在站在她背后的中年女佣的鼓励下一口气答道:“美术书的第二部分、语法书的第一部分、地理书、数学书和印度历史。”正在这时候,从屋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茉莉娜玛伊气喘吁吁地跑进屋来。她连看都不看奥普尔博一眼,一把拽住未婚妻的弟弟拉卡尔的手,让他出去玩。可是拉卡尔正全神贯注地在观察着未来的姐夫,现在根本不想出去。女佣以一种尽可能克制的态度而又不失严肃地说了茉莉娜玛伊几句。奥普尔博扬着头坐在那里,保持着自己的庄重和威严,手里还摆弄着自己的表链。最后,茉莉娜玛伊看到实在不能把拉卡尔拽走,就狠狠地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飞快地把奥普尔博未婚妻头上的花头巾掀开,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女佣气愤地嚷了起来。拉卡尔看到姐姐的头巾被掀开,开心地大笑起来,对于茉莉娜玛伊在他背上打的那一巴掌并不在意,因为在他们之间这种打打闹闹已成家常便饭。过去,茉莉娜玛伊留着很长的披肩发,有一天拉卡尔突然从背后在她的头发上来了一剪刀。当时她气急了,从拉卡尔手中夺过剪刀,把发髻下面的头发喀嚓喀嚓全都剪掉了。她那卷曲的秀发就像一串串黑葡萄一样,一团一团地落了一地。他们经常这样互相惩罚。
        此后,这场沉闷的考问没有再继续下去。姑娘在女佣的陪同下又进了内室。奥普尔博也表情严肃地摸摸稀疏的胡须,站起来准备告辞。他刚走到门口,就发现放在那里的他那双又新又亮的皮鞋不翼而飞了。经过一番寻找,仍然不见踪影。
        女方家里的人都显得很尴尬。他们众口一词地责骂那个偷鞋的罪人。最后没有别的办法,奥普尔博只好穿上这家主人的一双又旧又破的凉鞋配上他那崭新的绸布衣衫和包头巾,在泥泞的乡间小道上小心翼翼地朝家走去。
        突然,从澉塘岸边那寂静的林间小道上又传来了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似乎是树丛中充满好奇心的森林女神,看到奥普尔博穿着破鞋那种狼狈相而忍俊不禁了。
        奥普尔博正在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时,那个闯祸的女孩儿突然从密林里跑出来,把他那双新皮鞋扔在他面前准备逃跑。奥普尔博飞快地拉住她的双手,把她抓住了。
        茉莉娜玛伊千方百计地想挣脱跑掉,但她却办不到。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直射到那张在卷曲头发衬托下堆满笑容淘气的脸上。行路人出于好奇心通常喜欢凝视那清澈见底的奔流的小溪,奥普尔博同样用充满深情的目光注视着茉莉娜玛伊那张上扬着的脸庞和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同时,他也慢慢地松开拳头,不无遗憾地放走了这个俘虏。奥普尔博如果抓住茉莉娜玛伊把她打一顿,她决不会感到吃惊。她百思不得其解,在这僻静的林间小道上,她竟受到了如此非同异常的默默的惩罚。
        从寂静的山林里又传来了犹如舞蹈演员脚铃发出的清脆笑声。奥普尔博心事重重地迈着缓慢的步伐向家中走去。
        


        回到家后,奥普尔博一整天都以各种借口没进里屋和妈妈见面,他还应邀到别人家吃了饭。像奥普尔博这样一个又有学问、又有思想的人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向一个没有文化的女孩儿证明自己的尊严、真挚和伟大呢?这确实叫人费解。一个乡下活泼的女孩儿怎么会把他当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呢?那个女孩儿一会儿把他作为嘲笑的对象,一会儿又像忘记他的存在似的,千方百计地拽着那个既没文化、又傻呆呆的拉卡尔去玩耍。然而,即使如此,这又与奥普尔博有什么相干呢?难道有必要向她表明: 他曾经在《世界之灯》月刊上发表过书评,在他的皮箱里放着香料、皮鞋、樟脑丸、彩色信纸和《风琴入门》等书籍,还放着一本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正在漫漫长夜中等待着黎明的曙光。恰是人们的确弄不清楚为什么奥普尔博这个获得了学士学位的大学生不肯向这个不安分的乡下女孩服输。
        到了晚上,奥普尔博才走进里屋。妈妈问他:“奥普,怎么样,你觉得那个女孩如何?喜欢吗?”
        奥普尔博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说:“我见过女孩儿了,我看中了其中的一个。”
        妈妈吃惊地说:“你究竟见了几个女孩啊!”
        开始,奥普尔博有些局促不安,不肯说那女孩是谁,后来几经催问,妈妈才搞清楚,儿子是看中了女邻居沙拉特的女儿茉莉娜玛伊。她感到不解的是,读了那么多书的儿子怎么会做出如此的选择。
        起初,奥普尔博谈及这件事还有些害羞,可后来看到妈妈强烈反对这门亲事,他的羞涩反而烟消云散了。他气呼呼地说,我是非茉莉娜玛伊不娶。当他想到那些像木偶似的毫无生气的女孩时,他就对结婚产生了索然乏味的感觉。
        经过两三天母子相互怄气,不吃饭和不睡觉之后,奥普尔博终于获胜了。妈妈自己规劝自己说,茉莉娜玛伊还是个孩子。她妈妈没能给她好的教育,结婚以后,在自己的言传身教下,她的性情会改变的。奥普尔博的妈妈渐渐地也觉得,茉莉娜玛伊的确长得很漂亮。但是当她一想到茉莉娜玛伊那一头短发时,心中又感到十分惆怅。可是她还存有一丝希望,等结婚后可以让茉莉娜玛伊把头发紧紧地扎起来,再多抹些头油,这样以后这个缺陷就能得到弥补。
        村子里的人都把奥普尔博的这一选择称为史无前例事件。很多人都很喜欢这个疯女孩,但谁都不认为她配做自己家的儿媳妇。
        茉莉娜玛伊的爸爸伊山·马宗达很快就得知了有人向女儿提亲的消息。他是一家轮船公司的小职员,整天在很远很远的一个位于河畔的小码头上一间房子里负责装货、卸货和卖票。
        一听到为他女儿提亲的消息,他的眼泪夺眶而出。谁也说不清,他的泪水中是悲伤的成分多,还是欣喜的成分多。
        在女儿结婚之际,伊山向他工作的轮船公司总部老板提出请假的申请,老板认为这是一桩小事,没有批准他的假。他只得给家里写信,建议把婚期推迟到一个印度教节日举行,那时他可以享受一个星期的假期。但是,奥普尔博的妈妈坚持说:“这个月就是好日子,我们不能再推迟婚期了。”
        既然双方都有这个意愿,伊山尽管心里很伤心,最后还是同意了婚礼如期举行的要求,他仍然在那个小屋里装卸他的货物和卖他的票。
        从提亲那天起,茉莉娜玛伊的妈妈和村子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就整天凑在一起向她讲述结婚后应该怎么做。她们告诉她,结婚以后不要再贪玩,走路不要太快,不要大笑,不要和男孩谈话,不要一饿就吃东西。她们成功地把婚后生活描绘成了一片恐怖图景。深感恐惧和担忧的茉莉娜玛伊心想,这简直是给自己判了无期徒刑,只等着什么时候上绞刑架了。她就像一只淘气的小马驹一样,扭动着肩膀说:“我不结婚了。”
        


        但是,最后茉莉娜玛伊还是不得不结了婚。
        结婚后,一切从头开始学习。在一夜之间,茉莉娜玛伊的世界就全部被禁锢在奥普尔博妈妈的内室里。
        婆婆开始纠正儿媳妇的行为。她板着脸对茉莉娜玛伊说:“我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在我们家可不能那么随随便便了。”
        茉莉娜玛伊说什么也不能接受婆婆对她的训导。她想,如果在这个家不行,那么她必须去其他地方。下午,她突然失踪了,人们到处找她。最后,告密者拉卡尔在一个秘密的地方找到了她。只见她坐在一棵大榕树下的一辆由拉达甘塔·泰戈尔丢弃的破旧战车里。
        读者们肯定很容易想象得到,婆婆、妈妈和林子里那些好心的女人们都把茉莉娜玛伊狠狠地数落了一顿。
        夜里,大雨哗哗地下了起来。睡在床上的奥普尔博小心翼翼地靠近茉莉娜玛伊,凑近她的耳边轻轻对她说:“茉莉娜玛伊,你不爱我吗?”
        茉莉娜玛伊大声回答说:“不,我永远都不会爱你。”她把所有的愤怒和遭受到的惩罚像积蓄的沉置雷一样一股脑地轰向奥普尔博的头顶。
        奥普尔博心情沉重地说:“这是为什么?我究竟哪儿对不起你了?”茉莉娜玛伊说:“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呢?”
        奥普尔博很难为自己的错误开脱。但是他暗暗对自己说,无论采取什么方法都要征服妻子这颗难以驾驭的心。
        第二天,婆婆看到儿媳妇这种叛逆性格,只得把她反锁在屋里不让她出门。一开始,她就像一只刚刚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一样,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当看到哪儿都无处可逃时,好气愤地用牙齿把床单撕成一条一条的,然后躺在地上,心里叫着爸爸的名字,号啕大哭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慢慢走进来,坐在她身旁。他慈爱地将茉莉娜玛伊散落在面颊上的沾满灰尘的头发往后拢了拢,茉莉娜玛伊使劲摇着头将他的手推开。奥普尔博把嘴凑近她的耳边轻声说:“我已经偷偷地把门打开了。来,让我们一起逃到后面的花园里去吧。”茉莉娜玛伊用力摇着头大声嚷道:“我不去。”奥普尔博托起她的下巴颏儿,对她说:“你看看,谁来了?”此时,拉卡尔正站在门口傻愣愣地盯着躺在地上的茉莉娜玛伊。茉莉娜玛伊头都不抬一下推开奥普尔博的手。奥普尔博说:“拉卡尔找你玩来了,去跟他玩吧。”茉莉娜玛伊气呼呼地说:“我不去。”拉卡尔一看形势不妙,赶紧溜之大吉。奥普尔博只好默默地坐了下来。茉莉娜玛伊哭累了,就躺在地上睡着了,奥普尔博轻轻地走了出去又把屋门反锁上。
        又一天,茉莉娜玛伊收到她爸爸一封来信,信中他对未能出席心爱的女儿的婚礼感到遗憾,并对新婚夫妇表示衷心的祝愿。
        茉莉娜玛伊来到婆婆面前对她说:“我要去我爸爸那儿。”婆婆对于儿媳妇这个不可能实现的请求大加斥责地说:“谁知道你爸爸在哪儿啊,还说去爸爸那儿,真是瞎扯。”茉莉娜玛伊一声也没哼就走了。她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像那些大失所望的人常做的那样,祈求神灵保佑自己并自言自语地说:“爸爸,你带我离开这儿吧,这儿没有我的亲人,再在这里呆下去我就活不成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茉莉娜玛伊看到丈夫已经睡熟就慢慢打开房门溜出了门外。天空上尽管有时飘着乌云,但在月光下还能看得清道路。她真的都不知道,去她爸爸那儿究竟应该走哪条路。她只是相信,沿着那些送信的邮差走的路就能到达世界上任何地方。于是,她就沿着邮路出发了。天亮了,她感到有些疲倦。此时,树林中有几只小鸟开始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正当她猜测已是几点几分时,发现已经来到了河边一个大集市上。从这个集市该往哪个方向走呢?正在她举棋不定的时候,突然听到了那熟悉的铃声。从远处过来一个走得气喘吁吁的背着信袋的邮差。茉莉娜玛伊急匆匆地走到他身边,几乎用哀求的口吻说:“我要去库什甘吉我爸爸那儿,您能不能带我去?”邮差回答说:“库什甘吉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说完后他走向码头,叫醒邮船的船夫开船离开了,他根本没有大发慈悲再让她问什么。
        一会儿工夫,集市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了。茉莉娜玛伊下到码头叫住一个船夫问道:“船夫,你带我到库什甘吉行不行啊?”船夫还没来得及回答她,旁边一条船上的一个人突然说道:“唉,茉莉娜,你从哪儿跑到这儿来了?”茉莉娜玛伊激动地嚷道:“波恩马利,我要去库什甘吉我爸爸那儿,让我坐你的船去吧。”皮恩马利是他们村子里的船夫,他对这个不服管束的女孩深有了解。他说:“你要去你爸爸那儿?那好啊,走吧,我带你去。”茉莉娜玛伊上了他的船。
        船夫把船驶出了码头。此时,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帕德拉月里涨满的河水使船左右摇摆,但茉莉娜玛伊拖着疲惫的身躯昏昏欲睡。她把沙丽的一头铺在船板上躺了下来,就这样这个无拘无束的女孩在颠簸的船里就像大自然养育的乖孩子一样平静地睡着了。
        茉莉娜玛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婆婆家的床上。看到她醒来,女佣人开始数落她。听到佣人的说话声,婆婆进屋来又狠狠地把她说了一顿。茉莉娜玛伊睁大了眼睛默不作声地盯着婆婆的脸。最后,当婆婆嘲笑她父亲对她管教不严时,她快步地走进旁边的房间并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了。
        奥普尔博厚着脸皮走近母亲身旁对她说:“妈,让您的儿媳妇回娘家住两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妈妈骂奥普尔博做事不知道瞻前顾后,村子里有这么多好女孩,他偏偏要选这么一个让人不能容忍的强盗女孩做妻子。
        


        那一天,外面一整天都在刮风下雨,屋子里面也是闹翻了天。
        第二天深夜,奥普尔博轻轻把茉莉娜玛伊叫醒,对她说:“茉莉娜玛伊,你不是要回你爸爸家吗?”
        茉莉娜玛伊使劲抓住奥普尔博的手,用战栗的声音说:“我要去。”
        奥普尔博低声说:“那你跟我来,我们俩悄悄地逃跑,我已经在码头上订好了船。”
        茉莉娜玛伊怀着感激的心情,看了丈夫一眼,然后她快速地起床,换上衣服,准备启程。奥普尔博为了不让妈妈担心,在屋里留下一封信,然后两人就上了路。
        在漆黑的夜色里,茉莉娜玛伊走在空无一人、寂静的乡间小道上,她第一次自觉自愿地、充满依赖地拉住了丈夫的手。她心中的喜悦通过她柔软的手传遍了丈夫的全身。
        就在那天夜里,他们乘坐的船出发了。茉莉娜玛伊尽管心情十分激动,但还是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一醒来,她感到获得了解脱,非常高兴。船的两侧掠过了许多村落、集市、稻田、树林以及无数只小船。她一遍又一遍地向丈夫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那只船装的是什么东西?它是从哪儿来的?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奥普尔博从他大学的任何课本里也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且仅凭他在加尔各答的经历也不足以解答这些问题。
        朋友们听了都会感到不好意思,奥普尔博回答了妻子提出的每一个微小的问题,大多数答案都与事实大相径庭。例如,他把装芝麻的船说成了装油菜籽的船,把帕恰贝雷说成是莱伊纳加尔,把初等民事法庭说成是乡间调解所,在回答这些问题时他毫不犹豫。所有这些错误答案丝毫没有使那个虔诚的提问者的欢愉心情受到影响。
        第二天晚上,他们乘坐的船抵达库什甘吉。在一间铁皮房子里,伊山光着膀子点着油灯坐在一个凳子上,他面前的一个小书桌上摊着一本皮面的大账本,他正在账本上写着什么。这时,这对新婚夫妇走进了屋。茉莉娜玛伊叫了一声“爸爸”——在那间小屋里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
        伊山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他高兴得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在他眼里,他的女儿和女婿就是公主和王子,他简直理不出个头绪来,在这么一堆黄麻包中间怎么才能为他们建造一个合适的宝座。
        还有吃饭问题,这又是一件难事。作为一个穷职员的伊山平时总是自己做些简单的米饭和豆汤吃。但是,在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里该怎么办呢?该让他们吃点什么呢?茉莉娜玛伊说:“爸爸,今天我们大家一起做饭吃。”奥普尔博对于妻子的提议举双手赞成。
        尽管铁皮屋子里地方狭小,又没有佣人,食物也不充足,但是就像泉水如果从一个小孔里往外冒时水流会十分湍急那样,从贫穷的局限中产生出来的喜悦心情也是势不可当的。
        就这样三天过去了。每天上午、下午定期有两班轮船停靠,一下子来那么多人,热闹非凡。到了晚上,河边一片宁静,到处充满了自由的空气。他们三个人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用采购来的各种东西做饭。在拿一样东西时往往错误地去拿另一样东西。做完饭后,茉莉娜玛伊用她那双手镯丁当响的纤纤小手给爸爸和丈夫二人搛菜。在搛菜过程中,他们俩抓住家庭主妇的许多错误加以嘲笑,她也愉快地和他们争吵,还假装生气。最后,奥普尔博说,不能在这里再多呆了,茉莉娜玛伊用悲伤的声调乞求再多呆几天。伊山说:“不行。”
        在告别的那天,伊山把女儿揽在怀里,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含着泪水说:“女儿,你一定要做一个好孩子,为婆婆家争光。别让任何人抓住我茉莉娜玛伊的错。”
        茉莉娜玛伊满含热泪和丈夫一起告别了父亲。伊山又回到了他那间失去了欢乐的小屋子里,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地称起了货物。
        


        这一对罪人一回到家,妈妈就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妈妈没有对任何人的行为提出指责,这也使得他们没有机会为自己辩护。这种无声的责怪和沉默的恼怒,就像一个沉重的铁块一样,压在他们身上。
        最终,奥普尔博还是忍不住去对妈妈说:“妈妈,学校开学了,我要去大学读法律。”
        妈妈漫不经心地问:“那你媳妇怎么办?”
        奥普尔博答道:“她留在家里。”
        妈妈说:“不,孩子,不行。你还是把她一块儿带走吧。”在讲这句话时,妈妈改变了她平常对奥普尔博的昵称。
        奥普尔博生气地说:“那好吧。”
        这样就开始为奥普尔博去加尔各答打点行装。在出发前一天的夜里,奥普尔博正准备上床睡觉,发现茉莉娜玛伊在哭泣。
        顿时,奥普尔博感到心里十分难过,他哭丧着脸说:“茉莉娜玛伊,像是不愿意和我去加尔各答?”
        茉莉娜玛伊答道:“不愿意。”
        奥普尔博又问道:“难道你不爱我吗?”茉莉娜玛伊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在一般情况下,这个总是很容易回答,可是在特定的情况下,由于心理学方面的复杂因素,根本就不可能指望从女孩儿那里得到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奥普尔博又问道:“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拉卡尔?”
        茉莉娜玛伊毫不犹豫地答道:“是的。”
        这个获得过学士学位的青年学者不由得对拉卡尔暗暗地,并且非常强烈地嫉妒起来。他说:“我可能很长时间都不能回家,也许两年,也许超过两年。”茉莉娜玛伊对此一言不发。但是她却嘱咐他说:“你回来的时候给拉卡尔买一把三棱刀吧。”
        躺在床上的奥普尔博欠了欠身子,说道:“那你就留在这里啦。”
        茉莉娜玛伊说:“嗯,我回娘家去住。”
        奥普尔博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就这样吧。你什么时候不给我写信让我回来,我就不回来。这下你高兴了吧?”
        茉莉娜玛伊认为没有必要回答丈夫这个问题,她翻过身去渐渐睡着了。可是奥普尔博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把枕头垫在身后坐了起来。
        夜深了,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升了起来,月光把床照得通明。借着月光,奥普尔博开始仔细端详起妻子来。看着看着,他仿佛觉得不知是谁用银棒把这位公主点成了毫无知觉的塑像。只有找到金棒,才能使这个沉睡的灵魂苏醒并使她真正完婚。银棒意味着微笑,金棒意味着眼泪。
        清晨,奥普尔博叫醒了茉莉娜玛伊,对她说:“茉莉娜玛伊,我要走了,我把你先送回娘家去吧。”
        当妻子从床上起来站到地上时,奥普尔博抓住她的手说:“现在我有个请求,很长时间以来我帮了你不少忙,在今天这个告别的日子里,难道你不该给我一个回报吗?”
        茉莉娜玛伊惊奇地问:“你要什么回报?”
        奥普尔博说:“我要你发自内心地亲我一下。”
        茉莉娜玛伊听了奥普尔博这个离奇的请求,看到他那副严肃的表情,禁不住笑出声来。她走上前强压住笑容准备去亲吻丈夫——但她没能这么做,却哈哈大笑起来。她试了两次去亲吻丈夫都没亲成,最后用纱丽遮住脸笑个不停。奥普尔博假装生气地拧住了她的两个耳朵。
        奥普尔博是一个性格倔强的人。用强制的手法来掠取什么,他认为是自侮。他希望像神灵一样骄傲地接受别人自觉自愿的馈赠,而不是自己动手从别人手里夺得什么。
        茉莉娜玛伊不再笑了,奥普尔博在晨曦中沿着寂静的小道把她送回了娘家。回到家,奥普尔博对妈妈说:“我想,如果我带着妻子去加尔各答,那么我的学习将会受到影响,再说,在那儿她也没有什么伴儿。你既然不愿意让她呆在这个家,我只好把她送回娘家了。”
        就这样,母子关系破裂了。
        


        茉莉娜玛伊回到娘家后,总是感到心神不定,家里的一切都似乎变了样,真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日子。她想不出该干什么,该去哪儿,该去找谁。
        茉莉娜玛伊突然觉得她们整个一家和整个村子里都无人存在似的,仿佛中午发生了日蚀。她简直弄不明白,今天她怎么会有一种要去加尔各答的强烈愿望,而昨天晚上她还没有一点这种欲望呢。她想不到,企图摆脱的那样一种生活在心里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实际上她已经把往昔的生活像落叶一样轻易地丢掉了。
        有的故事里讲道: 高明的武器制造者能造出特别锋利的剑,用此剑把人劈成两半后,他都不会有感觉,最后再一碰,两半才完全分开。上苍的宝剑就异常锋利,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用这把剑在茉莉娜玛伊的少年和青年的年龄段中间砍了一剑。今天,不知谁又碰了她,于是她一下子就从少年进入到青年。茉莉娜玛伊对此既吃惊又心痛。
        茉莉娜玛伊对娘家自己的卧室不再有温馨的感觉,因为屋子里的主人突然消失了。在她的记忆中现在似乎只有另外一个家,另外一间屋子和另外一张床。
        现在谁也看不见茉莉娜玛伊出来,再也听不到她那爽朗的笑声,拉卡尔吓得连见都不敢见她,更不要提和她一起玩了。
        茉莉娜玛伊对妈妈说:“妈,送我回婆婆家吧。”
        奥普尔博的妈妈一想起儿子告别时那张痛苦的面孔就心如刀绞。儿子一气之下把妻子送回娘家,这件事使她伤心透了。
        就在这时候,有一天,茉莉娜玛伊头上蒙着纱丽的一角,无精打采地回到婆婆家并向她行了触脚礼。婆婆满含热泪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就在一瞬间,两个人的心融合在一起了。婆婆仔细端详儿媳妇后感到非常惊异。原来的茉莉娜玛伊已经不复存在了,这种变化并不是在所有人身上都能发生的,这种巨大的变化是需要巨大力量的。
        婆婆起初曾经认为,茉莉娜玛伊会一点一点地改掉自己的毛病。可是,现在却有一位无形的纠正者,用一种不为人知的简单方法使茉莉娜玛伊获得了新生。
        现在茉莉娜玛伊理解了婆婆,婆婆也了解了儿媳妇。就像树干和树枝之间的密切关系一样,整个一家人都显得融洽了。
        此时,在茉莉娜玛伊内心深处开始涌动着一个女人深沉而温馨的爱意,这使她感到很痛苦。就像阿沙拉月刚开始时充满水气的云彩一样,她心里流淌的泪水充满了对丈夫的埋怨。那种埋怨使她长长的睫毛上挂上了一层浓重的乌云。她默默地责问道:“我自己不了解自己,难道你也不理解我?你为什么不惩罚我呢?你为什么不依照你自己的意愿来管教我呢?当我顽固地坚持不和你一起去加尔各答时,你为什么不强迫我和你一起去呢?你为什么要听我的话呢?为什么要接受我的请求呢?为什么要忍受我的放任态度呢?”
        那天清晨,在池塘边的一条寂静的小道上,奥普尔博把她抓住,当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眼睛注视着她的脸庞。那个池塘,那条小路,那片树荫,那片晨光和发自内心深处的深情目光,今天都浮现在她眼前。现在她才真正明白这含意。再有就是告别那一天,她已经走上前去想亲吻丈夫,但最后又退了回来。那个未完成的亲吻现在就像一只飞向海市蜃楼的饥渴的小鸟,背负着过去生活的重担,无论如何也满足不了的愿望。现在她心里只是在念叨着:“哎,那时候,如果我那样做了该多好哇!那个问题我要是那么回答了,该多好哇!”
        奥普尔博时常抱怨茉莉娜玛伊对自己了解得不全面。如今茉莉娜玛伊也开始琢磨起来,他究竟怎么看我呀,他到底了解我多少呢?奥普尔博只是知道,她是一个任性、好动、莽撞的傻女孩儿,而不了解她还是个能够充分满足对爱情渴望的十足女人。每当忆及此事,她就既后悔,又伤心,并且还暗暗地责怪自己。她开始亲吻奥普尔博睡觉用的枕头,用以补偿自己欠他的爱抚,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天。
        奥普尔博在离家之前曾对茉莉娜玛伊说过,你只要不写信我就不回家,想到此,茉莉娜玛伊有一天关上屋门开始写起信来。奥普尔博曾经给过她一些带金边的彩纸,她把这些纸拿出来,稍稍沉思了一下,小心地铺开纸用手指蘸着墨水歪歪斜斜地写了起来,写的字有大有小,信的开头也没有任何称呼。她在信中写道:“你怎么不给我写信呀?你好吗?你回家来吧。”再往下就不知道该写什么好了。该说的确实已经都说了,但作为一个人为了表达内心的感情还应当再说点什么。茉莉娜玛伊也懂得这一点。所以她经过苦思冥想在信上又加上了下面几句话:“这次你给我回信吧,谈谈你的情况,回家一趟吧。妈妈很好,比舒普提也很好。昨天,咱们家的那头黑牛生了个小牛犊。”信就这样写完了。她把信纸装进信封,在信封上充满爱意地写上了丈夫的名字——奥普尔博·克里什纳·拉伊先生。尽管信的字里行间充满了真挚的爱,但是语言却是平铺直叙,字写得还算端正,但是却有许多拼写错误。
        茉莉娜玛伊不知道,在信封上除了写收信人的名字外,还应该写一些别的东西。由于害羞,她不敢让婆婆和其他人知道此事,自己将信交给一个贴心的女佣邮了出去。
        毋庸置言,这封信如同石沉大海。奥普尔博也没有回家。
        


        妈妈看到,学校都放假了,怎么奥普尔博还不回家,她心想,他一定还在生我的气。
        茉莉娜玛伊也认为,奥普尔博肯定在生她的气。当想到自己给丈夫写的那封信时,她羞愧得无地自容。那封信是多么的渺小,信上几乎什么也没写,也没有写她的内心感受。奥普尔博读了那封信后一定更认为,茉莉娜玛伊确实是个小孩子,一定会更加瞧不起她。想到这里,她的内心就像万箭穿心般地疼痛起来。她一遍又一遍地问女佣:“你把我那封信寄出去了吗?”女佣无数次地对她保证说:“没错,是我亲手把那封信投进邮筒的,先生早就该收到信了。”
        终于有一天奥普尔博的妈妈把茉莉娜玛伊叫去对她说:“孩子,奥普尔博已有好多天没回家了,所以我看我还是去加尔各答看看他,你跟我一块去吗?”茉莉娜玛伊点头表示同意。她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上了床把枕头紧紧抱在胸前兴奋得不能自已,但紧接着她的表情又渐渐严肃和阴沉起来,在一片担忧中她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两个怀着后悔心情的女人为了获取奥普尔博的欢心连通知都没通知他一声就出发前往加尔各答。奥普尔博的妈妈到加尔各答后住在了她的女婿家。
        那天,奥普尔博在盼望茉莉娜玛伊的来信愿望后,晚上打破自己的誓言开始给她写信。他感到很难选择合适的词汇,他想找到一个恰当的称呼,从那里面既能表达出爱意,又能反映出自己的不满情绪。由于想不出合适的称呼,他不由得怪罪起自己的母语来。正在这时他收到了妹夫的一封信,信中说他妈来了,很快就去他那儿,晚上要在他那儿吃饭。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尽管以前发过誓,这时奥普尔博还是担心有什么不祥事发生,心情十分沉重,于是他赶紧到了妹妹家。
        一见面,奥普尔博就问妈妈:“妈,没事儿吧?”妈妈回答说:“都挺好。你放假都没回家,所以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奥普尔博说:“仅仅为了这件事您完全没有必要这么辛辛苦苦地来这儿。为了准备法律考试,我的学习很紧张。”
        吃饭的时候,妹妹问道:“哥哥,这次怎么没带嫂子一起来呀?”
        哥哥沉着脸说:“法律学习很忙。”
        妹夫说:“那都是假话、借口,是不是怕我们才不敢把她带来呀?”
        妹妹说:“她肯定很可怕,男人猛地见了她会感到吃惊、害怕。”
        妹妹、妹夫开着这样的玩笑,而奥普尔博却一直提不起兴致来,他的脸色十分阴沉。他心里只是在寻思,既然妈妈都到加尔各答来了,那么茉莉娜玛伊如果想来的话,自然会跟她一起来。也许妈妈也让她一起来,可能她没同意。此事他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妈妈。他感到他的一生和整个世界似乎从头到尾都充满了谬误。
        吃完晚饭,外面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妹妹说:“哥哥,今天就住在我们这儿吧。”
        哥哥说:“不,我要回去,我还有事呢。”
        妹夫说:“这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儿。在这儿住一晚上,你不用向什么人做出交待吧,那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经妹妹、妹夫一再劝说,奥普尔博尽管心里很不愿意,最后还是同意住在妹妹家了。
        妹妹说:“哥哥,看起来你很累了,不要再耽搁了,去睡觉吧。”
        奥普尔博也正想早点儿休息。这时候他只想躺在床上在黑暗中一个人呆一会儿,他不想回答任何人的问题。
        他走到卧室门前一看,屋里一片漆黑。妹妹说:“我看,可能是风把灯吹灭了。哥哥,要不要我给你点上灯啊?”
        奥普尔博说:“不,不用了,夜里我从不点灯。”
        妹妹走后,奥普尔博摸着黑儿小心翼翼地向床边走去。
        就在他即将上床的一刹那,突然听到手镯的丁当声,一双柔嫩的双臂结结实实地把他抱住了,同时一双酷似花蕾般的嘴唇在他的脸上疯狂地亲吻起来,激动的泪水滴在他的脸上,他连表示吃惊的机会都没有了。奥普尔博先是一惊,随后很快恍然大悟了,很多天以前那种被大笑阻拦住的尝试今天终于在流淌的泪河中完成了。
        

(孟历)一三○○年阿斯温月
        (1893年9~10月)
        (石景武 译)


        

赏 析


        《结局》是泰戈尔用诗人和音乐家的手笔,吟唱出的一曲幽默而动听的旋律。这是个印度文化背景下王子和灰姑娘的爱情故事: 家庭富足、受过高等教育的奥普尔博,爱上了家境贫穷、没文化的疯丫头。字里行间,我们为奥普尔博的一往情深所打动,更为茉莉娜玛伊由对爱情的纯真懵懂到情爱意识的觉醒而欣喜。
        似乎一见钟情和恋爱男女地位的差异,更能表达男女之间诚挚无瑕、超脱世俗的情感,更能说明当爱情遭遇到挫折时,所激发出来的无限动力与长久坚持。所以古今中外的作家都喜欢用“一见钟情、好事多磨、终成眷属”的爱情三段式,去歌颂他们所向往的童话般美好的爱情故事。
        一见钟情 作者对女主人公性格的刻画相当传神。在如诗如画的自然环境中、在轻松自在的人际氛围里,茉莉娜玛伊不做作、大胆活泼、自由自在的形象跃然纸上。“人在一生中能遇到很多人,但只有少数人能在心灵中留下深刻的印记。”对奥普尔博来说,茉莉娜玛伊就是那少数人中的一个。奥普尔博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便情愫暗生。但这一切纯属奥普尔博单方面的一见钟情,对于毫不知情的茉莉娜玛伊,他的感情之路能否一帆风顺呢?
        好事多磨 奥普尔博钟爱茉莉娜玛伊的性情纯真、洒脱不拘。而正是孩子般纯真的性情,使她对男女之情懵懂无知;正是男儿一样的洒脱不拘,使她认为婚姻如同牢笼禁锢了她的自由。奥普尔博在婚姻爱情上的磨难也由此展开。新婚的茉莉娜玛伊丝毫体会不了丈夫的柔情蜜意,丈夫轻声低问:“你不爱我吗?”得到的却是她如雷一般愤怒的轰鸣:“不,我永远都不会爱你。”茉莉娜玛伊并未把他看成真正的伴侣,奥普尔博决心“要征服妻子这颗难以驾驭的心”。正是奥普尔博的一往情深,使得他理解同情妻子那仿佛天边自由翱翔的鸟儿被幽禁在笼中的苦痛。饱尝了周旋于妻子和母亲之间的两难之后,奥普尔博努力换来的只是妻子的感激,而不是爱情。奥普尔博处处为茉莉娜玛伊的叛逆行为着想,在母亲面前事事为她开脱,不仅因为奥普尔博不愿用强制的方法对待妻子,归根到底是因为他对茉莉娜玛伊的尊重与爱护。但是如何“找到金棒”,点醒茉莉娜玛伊沉睡的灵魂使她真正完婚呢?
        终成眷属 小说的第七部分通过对茉莉娜玛伊生动细腻的心理描写和痛苦的内心独白,让我们感受到回到娘家的茉莉娜玛伊的心灵蜕变。她的内心由心神不定的迷茫状态,到开始涌动着一个女人深沉而温馨的爱意,此刻她才明白自己对奥普尔博怀着深沉的思念。她后悔自己一直以来对丈夫的冷落。茉莉娜玛伊仿佛在一夜之间由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妇。一旦茉莉娜玛伊内心的爱情开始觉醒,她那活泼、开朗的个性就使她对爱情展开了大胆的追求。这种蜕变不仅使茉莉娜玛伊获得了新生,更使奥普尔博苦心经营的爱情修成了正果。
        《结局》在情节的设计和人物的描绘中,传达了智者的幽默,使整篇小说都流淌着喜剧轻快的音符,让人忍俊不禁。
        在充满诗情画意的乡村景色里,奥普尔博摔在了泥水里,这出糗的一幕又恰巧落在心仪的女子茉莉娜玛伊眼中,换来她肆无忌惮的大笑。两人别致有趣的相见,巧妙地把茉莉娜玛伊放纵的性格表现得一览无余,也更强烈地勾起了奥普尔博埋藏心底的情愫。在奥普尔博相亲的场景中,茉莉娜玛伊顽皮的恶作剧使相亲变成了一场闹剧,场面令人啼笑皆非。奥普尔博对令他出糗的女子并无埋怨,反倒愈加喜爱。两次滑稽尴尬的场面,不仅营造了轻松、幽默的氛围,还彰显了人物性格,并展现了男主人公对茉莉娜玛伊的喜爱逐渐加深的心灵历程。《结局》写的或许不是大多数印度妇女的结局,但如茉莉娜玛伊这般美丽可爱的女子、奥普尔博这等痴情相守的男子都是现实社会中存在的。泰戈尔希望普天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结局也是对他所尊敬、同情的下层女子的命运的幸福畅想。
        

(周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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