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礼品

2019-06-01 可可诗词网-泰戈尔 https://www.kekeshici.com

        

作品内容


          路的尽头,
        灯光已经熄灭,今天已没有
         唱歌的时间,你如何消度黄昏?
        夜晚不像不生育的女人,
         黑暗中它催开的鲜花
        无法看见——白天残酷的烈日下,
          那花未绽放,
        它的花蜜林地想要隐藏,
         所以你小树林里的蜜蜂
        在吝啬的林径上徒劳地祈求同情,
         沿着空中的路飞去。
           夜里
        开的花不应摘下带回书斋,
          花瓣不能串成项链;
        它只带来幽秘处花香
          遮掩、令人怀想、
        白天人海中消失的眼睛
         和静穆中沉没的声音;
        它只带来我未认识的人的身世,
         只带来对未发生的事的热切的回忆。
        夜阑之篮装满梦绕的星星,
         在远空闪现,但不甘愿就擒;
        同样,冥想远方,夜间的花在感觉中
         解释不可抵达的成功,
        路的尽头,那不可知不可触的礼品
          临别时装满你的心灵。
        

1934年
        (白开元 译)


        

赏 析


        阅读泰戈尔的传记,隐约存在这样一个感觉,随着名誉的增长和社会活动的频繁,我们对他个人的了解反而减少了。他的每一个活动都被翔实记录了下来,但除掉冗繁的年份数字和活动名录以后,我们很难分清一年与另一年之间有什么差别,他的后半生被浓缩成了一张张表单。这并非质疑传记作者的努力。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人生观的确立、艺术手法的纯熟,一个人的心性也逐渐趋于稳固。加之他晚年的游历实在太丰富,让人难以一一尽述。以至于愈想深入他的作品,时空的界限就会变得愈模糊。因此要想确证他的心思,最直接的途径似乎就是通过他自己。
        《小径集》与《最后的星期集》(又译《最后的旋律集》、《最后的演奏集》)同出版于1934年。与《最后的星期集》感怀往昔的整体氛围相比,《小径集》则更显轻松愉快。《小径集》里的诗歌种类丰富多彩,没有统一的规律,就像蜿蜒在森林里的小路,转角便是一道新的风景。尽管这是一部色彩缤纷的集子,它的主调还是歌颂爱情。
        我们选择的这首《夜的礼品》选自《小径集》,属于哲理诗,也可看作抒情诗。对泰戈尔而言,人生的幸福感很大程度来源于馈赠和接受赠礼。这些礼品在他心目中不是实物,而是心灵感受。他从自然中感受赠礼,从女性的爱里接受赠礼,怀着感激的心态从生活的点点滴滴中撷取宝贵之物,将它们酝酿成蜜,再赠予他人。
        第一段的时间是黄昏,黄昏本应该是晚灯初上,匆匆返家的时刻。可是路的尽头,灯光不是点上而是熄灭,不是迎接而是拒绝。印度人是很喜欢唱歌的,泰戈尔自小就特别喜欢唱歌,似乎对自己的歌唱水平也颇有自信。黛维夫人记录道:“那一天他唱了很多歌。那几天我们能够听到他这样无拘无束地唱歌,真是奇妙呀。因为,不满意自己那日益微弱的声音,他几乎不再唱歌了。他会说,‘上帝从前赐给我一副好嗓子,但是现在他要把赏赐收回去了。如果你及时来的话,你完全用不着问了……在那些日子,我能够使你的心因音乐而疼痛。’”(梅特丽娜·黛维夫人《家庭中的泰戈尔》)或许歌唱在他的生命中就是时日的一部分,是消度黄昏的良伴。黄昏展布下局促和拒绝的基调,让我们疑惑、担心,出路究竟在何方?
        第二段,过渡到夜间。薄暮中,夜色降临。夜晚在泰戈尔的许多诗里是同时兼具死亡和柔美之力的,这与泰戈尔的死亡观密切相连。从《刚与柔集》开始,泰戈尔就落入了死亡的罗网,印度的宗教和《奥义书》的引导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是周围至亲之人接连辞世才是死亡主题成为他心中抹不去的瘢痕的根本原因。“‘它的打击,’诗人说,‘在每次失去亲人以后,随着流不尽的眼泪变得越来越惨重了。’”(S·C·圣笈多《泰戈尔评传》)他既想从中逃离,又不自觉地眷恋死亡。向生性和向死性在泰戈尔的诗作中执拗地反复咏唱。“夜晚不像不生育的女人”,很明显,夜晚其实是和不生育的女人并置的,作者的表层叙述极力否定了这一点。正是他否定这一点,才暴露了他在潜意识中认为夜晚和无法生育的女人确实存在联系。泰戈尔说:“我已经抵达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站。我希望,想要对我有所了解的人,目前起码已经知道,我不曾出生在衰朽的世界,我看到的一切,未使我的双目感到疲倦,我没有发现奇迹的末端。无始未闻的福音,环围着世界,对着无尽未来轰响,激起我心魂的共鸣,我仿佛千秋万世聆听过这宇宙的梵音。”(泰戈尔《七旬回眸》)这是泰戈尔写在七旬边上的回想,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对生死的态度。很明显,此时的泰戈尔把生摆于上,把死置于下,或者说对他而言,死已经化为生的一部分,成为生的延续。所以本体和喻体间出现的矛盾反差,现在就很好理解了。
        夜晚孕育的鲜花,在白日的烈焰下是看不见的,那时它还未绽放。获得花蜜是件很困难的事,它想方设法地把自己隐藏。“花蜜林地”寓意夜晚的产物,“小蜜蜂”则是白日的采撷人。如果夜晚是带着不可生育色彩的可生育的女人,那么她孕育出的产物必然是不同于白日的——微妙、神秘甚至暗含失望和危险。要想撷取它就不能通过惯常手段。因此树林里找不到蜜源的小蜜蜂,“在吝啬的林径上徒劳地祈求同情”,悻悻地“沿着空中的路飞去” 。
        夜晚开放的花多半有着强烈的香气, 它们吸引人不是靠视觉,而是靠嗅觉。只有迟钝了视觉,模糊了白日喧嚣的世界,调动其他感官方能觅其芳踪。找到夜间花以后,它们是不应当采摘下来,串成项链,作为视觉成果带回书斋的。否则夜间花就不再是夜间花了,失去了独特特征的夜间花,它的意义将被扭曲。若想获得夜的礼物,带走的就不应是采摘后的花朵,而是“幽秘处花香/遮掩、令人怀想”。怀想的对象是“白天人海中消失的眼睛/和静穆中沉没的声音;/它只带来我未认识的人的身世,/只带来对未发生的事的热切的回忆”。诗歌发展到这里,种种意象的寓意已逐渐清晰。白天显然对应的是现实世界;夜晚是哲思,是浩淼神秘又显空寂的精神世界;花与蜜是夜的礼品,是美与真的真理。泰戈尔认为自己身上最大的特点就是自相矛盾,在给罗曼·罗兰的信中也说道:“在我的个人性情和周遭环境之间,这两项斗争力量是我身上平等的天性,我不能免责于为了把我生命中的难题简单化而摆脱任何一方。” 现实与精神两相对照,在这首诗里,泰戈尔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夜的礼物。不迷失在白日的喧嚣,也不沉溺于夜的解脱,而是借助夜的礼物,热切地将目光投向未知(“未认识的人”)和未来(“未发生的事”)。
        最后一段呼应第一段。第一段的时间是黄昏入夜前,第二段是夜间,第三段则是夜阑时分。夜色将尽,预示我们的精神之旅即将告一段落。理想(“梦”)的实现(“星星”)变得可见,虽然还是在“远空闪现”,不愿就擒,不过这满载的希望足以让人欢欣雀跃。“冥想”象征的是思想的求索,在这条探索之路上,夜间花为你指引方向,不过这方向是朦胧的,它还只是“在感觉中解释不可抵达的成功”。精神能指引现实,却不能取代现实,前路究竟会是哪般模样,仍旧需要在现实中探索。但不管怎样,这一程探索已毕,新的道路即将铺展,幸福地接纳夜的馈赠吧,它会带给你信心和勇气,“那不可知不可触的礼品”已在“临别时装满你的心灵”。
        

(刘 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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