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猫穆尔的生活观 [德国]霍夫曼

2018-11-05 可可诗词网-外国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作品提要】

由于疏忽,排字工人误将雄猫穆尔的传记与写在废纸上的乐队指挥克莱斯勒的传记排在了一起。出版者作了补救: 雄猫穆尔的自传,由“穆尔继续往下写”引导;克莱斯勒的传记,由“废纸”引导。

齐格哈兹公国的王后命名日庆典后,亚伯拉罕师傅救了一个小雄猫,取名穆尔,此后穆尔就在亚伯拉罕师傅家里生长。穆尔有一个成熟的雄猫穆齐乌斯教它修养,“老市侩”卷毛狗蓬托教给它世故,还与死敌尖嘴狗进行了激烈的斗争,经历了决斗、恋爱、拉皮条的酸甜苦辣,终于逐渐成熟。与此同时,天才音乐家克莱斯勒却备受摧残,经历了小公国的勾心斗角、恋爱偷情、背叛暗杀,最后悲惨地离开这个“国度”。这时亚伯拉罕与被迫离开宫廷的克莱斯勒再次见面,并把雄猫穆尔托付给这位好友。

【作品选录】

师傅说话时有一道光线射入我的内心!我那种可悲的懒散全要怪我思念咪丝咪丝,思念失去了的爱情的乐园。现在我才发现世上的生活怎样和我以及我那努力向上的学习决裂,并维护它的权利。大自然中有些可以让人清楚认识的事物,如同受到束缚的人们把他们的自由牺牲给那种称作团体的暴君一样。我现在把美味的面糊、甜奶和黄油,以及那个用马毛作填料的舒适的大垫子都算在这些事物之内。师傅的女侍懂得出色地准备那种甜糊,这样每天早上早餐时我有两满碟东西吃,因为胃口大,我把它们全吃光。要是我这样吃早餐,那么科学就一点儿不合我的胃口了,它们对我好像是干巴巴的食物,即使我放弃吃早餐,立即投身到诗歌写作中去,这也无济于事。最近作家们写的受到极高评价的作品,备受欢迎的诗人们的饮誉四方的悲剧都无法抓住我的精神,我陷入了一种放纵不羁的联想,师傅的那一个懂一点手艺的女侍跟写书作家产生了矛盾,我估计那女侍比作家懂的东西多得多,前者懂得分相应的层次,懂得调和,懂得加脂肪多少,懂得甜的程度和浓度。——这种制作精神食粮和身体食粮上的不幸的梦幻的混淆和颠倒啊!——是的,我可以称这种混淆是梦幻的,因为梦的出现并让给我第二种危险的东西,我去找那个用马毛做填料的大垫子,以便舒舒服服地在上面睡大觉。接着娇丽的咪丝咪丝的甜蜜的形象在我眼前出现!——天哪,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有联系,奶糊,轻视科学,忧伤,褥垫,无诗意的性格,爱的怀念!师傅说得对,我吃得睡得太多了!——我带着冷泊恬淡的严肃,决心使自己做事有节度,但是雄猫的天性是软弱的,最佳的最出色的决心一碰到乳糊的甜味和富于弹性的褥垫便土崩瓦解了。——有一天师傅从房间出去,我听见他在过道上跟什么人说:“我看,也许是这样,社交活动使它太快活了。不过你们对我也太恶作剧了,你们跳到我的桌子上,掀翻我的墨水瓶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所以我要把你们两个全都扔到园亭里去。”

说完,师傅把门打开一点儿,让什么人进屋来。这个什么人自然不是别人,而是我的朋友穆齐乌斯。我几乎没法把他认出来了。他的毛发从前是又直又光亮,现在乱七八糟,不像个样儿,眼睛深陷在脑袋里,他本来虽有点儿粗野,但还过得去,现在可带有傲慢和残暴的成分了。“喂,”他扑哧扑哧喘着气跟我说,“喂,我到哪儿去找你啊!我得到你躲着的他妈的炉子后面去找你吧?——不过请你允许我!”他走到碟子边,把我省下来的当晚饭用的油煎鱼啖个精光。他一边吃一边说:“说呀,以魔鬼的名义你说呀,你藏到哪儿去了,你干吗不到屋顶上来,哪儿都不露面,你在哪儿得意啊?”

我解释道,在我放弃对娇丽的咪丝咪丝的爱情以后,我忙于搞科学活动,因而我没有时间来考虑散步之类的事情。我对社交活动一点也不感兴趣,因为我在师傅这儿样样都有,如意称心,乳糊,鱼,肉,一个软软的窝场等等。对我这种脾胃和气质的雄猫来说,一种安稳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是极其良好的,因此我不得不害怕我过的这种生活有可能被打扰,如同我遗憾地察觉到我对小咪丝咪丝的恋情还没有完全泯灭,要和她再次见面的渴念容易在我心里过急地冒起,事后我也许会对此事深自后悔。

“你以后再给我留一条油煎鱼!”穆齐乌斯说,用弯弯的爪子只擦擦嘴巴的表面、胡须和耳朵,便坐到我一边的垫子上来。

穆齐乌斯在作了几秒钟的满意表示以后,便用柔和的声音和姿势说:“你算一算吧,算一算吧,我的好兄弟穆尔,真走运,我忽然想到你隐居的地方来找你,而师傅又让我进来找你,没讲半句反对的话。你真是处在绝大的危险之中,只有一头干练而年轻的、脑袋里有文章、四肢坚强的雄猫,才会陷入这种危险。这也就是说,你处在一种成为令人厌恶的市侩的危险之中。你说,你在从事严谨的科学研究,从而抓紧时间,雄视其他的雄猫。对不起,兄弟,你这话决不是真的,我看你面孔滚圆,身体发胖,毛发净光铮亮,就我看来,你根本不像一个书呆子,不像个熬夜的人。请相信我的话,是这种可诅咒的舒适的生活把你搞成这种懒散的样子。如果你像我们那样不得不费尽心机和力气才能抓到一条鱼或一只鸟,那么,你的想法就完全不同了。”

“我想,”我打断了我朋友的话,“您的处境好,称得上很幸福,您要不然也……”

“那是,”穆齐乌斯十分恼火地打断我的话,“那是另一回事,不过别称我,我禁止你这么叫,而要用,直到咱欢饮一堂,义结金兰。——不过你是个市侩,不懂得用习惯来理解。”

经过我向发怒的朋友表示歉意和请求原谅以后,他方才用温和的语调接下去说:“那么如同我说过的那样,你现在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兄弟穆尔。你得走出这个圈子,你得到广大的世界上去。”

“天哪,”我十分吃惊地说,“你说什么呀,兄长穆齐乌斯,我该到广大的世界上去吗?——你难道忘了,几个月前我在地窖里跟你讲的话,我是怎样从一辆半篷的英国车上跳进这个广大的世界里去的?我四面楚歌,危险威胁着我?最终好蓬托怎样搭救了我,把我带到我主人那儿的?”

穆齐乌斯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是的,”他接下去说,“是的,正是这样,这中间正好有个好蓬托!——他穿着豪华,绝顶聪明,有时也当傻瓜,是个傲慢的伪君子,他所以接受你,那是因为他正好没有更好的勾当可干,他正欲寻欢作乐,你要是在集会场所或党派机关里找他,你再也认不出他来了,是的,你再也认不出来了,因为你不是他一类货色,你会遭到鄙夷,认为你是局外人!这个好蓬托,不是把你引进真正的世界生活中,而是跟你谈论愚蠢可笑的人类的故事!——不,好穆尔,那种事件给你展示了另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世界与你归属的不同。请相信我的话,你闷头学习对你根本没有帮助,这反而给你造成更多的损害。因为你一直是个市侩,在这广大的地球上,再没有比一个学者型的市侩更为令人觉得无聊和倒胃口的了!”

我真诚地向我的朋友穆齐乌斯承认,我没完全领悟市侩的表现和他自己的看法。

“哦,我的兄弟,”穆齐乌斯回答道,同时他优雅地一笑,这样他在这一刹那间显得格外漂亮,似乎又恢复到了原来的老样子了,“哦,我的兄弟穆尔,给你解释这一切的尝试,完全是徒劳的,因为只要你还是一个市侩,你永远不会理解市侩是什么。要是你今天愿意凑合着一个猫市侩的若干基本特征,那么……”

(废纸)——这场戏文真是世上少有。公主海德维迦站在房间中央;她的面色十分苍白,目光呆滞,像死了一般。伊格那兹太子正在和她玩耍,仿佛和一个四肢能活动的木偶玩耍一般。他把她的胳膊抬到空中,如果他再把胳膊弯下,那胳膊停了一停,重又垂下。他把她轻轻地推向前,她就走几步,他让她停住,她就站着纹丝不动,他放她到沙发椅上,她就坐着。太子一心一意在玩耍,根本没发现有人走进房里来了。

“你在干什么,太子!”——王后这样对他叫道,于是他就嘻嘻地一笑,高兴地搓搓手,斩钉截铁地说,他的妹妹海德维迦现在变好了,乖了,他希望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全不表示反对,也不像从前那样把他臭骂一顿。——说着他又重新开始做起各种军事指挥来,而公主呢,一任摆布,做出了他希望的种种姿势,每一回,当她按着他要求做成某种姿势仿佛像受魔法定住时,他就呵呵大笑,高兴得狂蹦乱跳。

“这是不可忍受的,”王后以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眼里噙着晶莹的泪水,这时御医走向太子,厉声喝道:“您给我住手,太子!”然后他把公主拥在怀里,轻轻地把她放到房间里的榻上,拉起了窗帘。“这正是,”他然后转身对王后说,“这正是让公主作必要的、无条件的休息的时候了,我请太子离开房间。”

太子伊格那兹手足无措,嘤嘤地呜咽起来,现在连不是太子,不是贵族的随便什么人都来对他发号施令了,都敢来反对他了。他宁愿留在妹妹公主身边,也不稀罕那些最漂亮的杯子了。御医先生根本没有资格对他下命令。

“你走吧,亲爱的王儿,”王后和气地说,“到你房间里去吧,公主现在得好好休息,饭后尤丽亚小姐会来。”

“尤丽亚小姐!”太子叫道,同时稚气地一笑,蹦蹦跳跳一阵,“尤丽亚小姐!——哈哈,这好极了,我要给她看新铜雕,这是我摹仿历史上作为佩挂大勋章的拉赫王子的水王而作的!”——说着,他郑重其事地吻了吻王后的手,然后把自己的手伸向御医,并且带着傲慢的目光要御医吻他的手。可御医拉住了太子的手,把他领到门边,打开门,客气地欠一欠身子,太子这才高高兴兴地被送走了。

王后瘫倒在靠背椅上,十分痛苦,气急败坏,用手托住脑袋,以悲痛欲绝的表情轻轻地自言自语:“天大的罪孽压在我身上,老天对我惩罚得如此严厉呀。——这个儿子永远像个三岁小孩,非常幼稚,这是报应——而现在——海德维迦——我的海德维迦!”——王后陷入了悒悒的沉思。

御医在这期间费尽辛苦给公主灌了几滴药水,然后把宫廷侍女召来,要她们把仍然呆若木鸡的公主抬到她自己的房间去,接着御医吩咐她们,公主病情如果出现最微小的变化,她们应立刻去把他叫来。

“最仁慈的王后,”御医转身对王后说,“尽管公主的病情显得如此奇特,如此令人担忧,但是我很有把握地相信,这种病情立即会好转,不会留下微小的危险后果。公主害的是那种十分奇特的痴呆性痉挛,这种病在医学实践上是很少遇到的,这种毛病有些著名医生一生中也没有机会碰到和观察到。因此我实际上要高度评价这个难得的机会……”御医说到这儿停了一停。

“啊哟,”王后以一种痛苦的声调说,“我从这上面认识重实践的医生,如果他只是为了丰富自己的见识,那么他不会注重这种无涯的痛苦的。”

“还在,”御医接下去说,并不去理会王后的谴责,“还在不久以前我在一本科学著作上看到了类似公主毛病的例子。一位女士(书的作者说)从维苏尔到贝藏松去打一场官司。事情的重要性、打败官司的忧虑,都是她能忍受的最敏感的可厌事件,而且一定会把她推入困境,她心里非常不安,这种不安使她的内心上升到病态的兴奋。她夜晚失眠,吃得极少,有人看见她在教堂里以一种不寻常的方式下跪、祈祷,各种方式足够表现出她那反常的状态。后来终于到了决定官司胜负的那一天,她身上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在场的人都以为她中了风。请来的医生发现这位女士坐在一张靠背椅上纹丝不动,闪闪发光的眼睛一直瞪着天空,眼睑敞开,一动不动,两臂高举,双手交叉握着。她原来那张悲哀、苍白的脸变得比平时气色好、愉快和可爱,她的呼吸通畅、平稳,脉搏柔和、缓慢、相当饱满,几乎像一个安静的入睡的人。她的四肢顺柔、轻松,可以任意摆成各种姿势,连一点反抗也没有。但这表明是一种病态,她的四肢不可能达到自己活动裕如的地步,人家怎样摆布,她无法改变姿态。有人把她的下巴推向一边,她的嘴便一直张开,再也闭不拢来。人们把她的一条胳膊抬起,然后把另一条抬起,双臂就不再弯向旁边。人们把她的背部和后身弯在一起,举到空中,本来这样的姿态谁也不可能持久,但是在她身上却出现了。人们想随心所欲地把她的身躯弯来弯去,这身躯一直保持完全的均势。她显然完全失去了知觉,人们摇撼她,捏她,夹她,折磨她,把她的脚放在炭火盆上,在她耳朵里喊叫,说她的官司将会打赢,一切都是徒劳,她没有表现出任何还有生命的象征。渐渐地她苏醒过来,但是说话颠三倒四,互不连贯——终于……”

医生稍作停歇时,王后说:“您讲下去,讲下去,别瞒我什么,即使最可怕的事情也要讲出来!——是不是这位女士后来发了疯!”

“够了,”御医接下去说,“够了,要补充的东西不多了,这位女士的这种可怕状态只持续了四天,她回到了维苏尔以后,病完全痊愈,没留下一点儿这种怪病的后遗症。”

当王后重又陷入沉思以后,御医便在详细诉说他想用来治疗公主毛病的药品,最后他完全置身在科学的检阅中,仿佛他在一次会诊中向有高深造诣的医生们作报告。

“什么,”最后王后打断滔滔不绝的御医说,“有关科学所提供的种种治疗手段对她有什么帮助呢,如果毛病得到治疗,而精神的健康却受到损害呢?”

御医沉默一会儿以后接下去说:“王后,贝藏松的那位女士患的奇异的痴呆症表明,她患病的原因在于某种心理因素。当这位女士的知觉有几分恢复以后,人们对她采用的治疗方法是: 鼓励她,告诉她那桩可恶的官司会打赢——若干最有经验的医生对此获得一致看法: 某种突然产生的强烈的心理活动是出现这种毛病的最初诱因。公主海德维迦神经过敏达到最高的、异乎寻常的地步,我有时想把她神经系统的机构本身称作反常的。不错,心灵上的某种激烈的震动,也会在她身上诱发这种毛病。人们得首先找出并探究毛病产生的原因,以便在心理上对她起明显的作用!——王子黑克托尔的迅速离去——嗯,王后,作为母亲也许比任何一个医生看得更深,然后把最好的治疗手段交到医生手里,让他去作有益的治疗。”

王后站起身来,傲慢而又冷冷地说:“连市民家的妇女也乐意保存女性内心的秘密,何况王室的内幕只能向教堂和教士打开,而医生又不能算在这些人里面的!”

“怎么,”御医生气地大声问,“谁又能把这种身体的健康和精神的健康严格地截然分开?医生是第二类忏悔神父,人们必须让他看到自己心灵深处的状态,如果他们在任何时候都不想让危险轻易滑过的话。您想想太子的病史吧,王后——”

“够了,”王后几乎以不满的神色打断了医生的话,“够了!——我从来不让别人说动我去干一种不恰当的事,我同样不相信,某种不恰当的东西,即便只是思想或感情的一闪,便能导致公主生这场毛病。”

说着,王后便转身离去,让御医一个人留下来。

“真奇怪,”御医一个人自言自语,“奇怪的女人,这位王后!她乐意劝别人和自己相信,大自然用来黏合人们灵魂和躯体的黏合剂如有必要,可以用一点王家成分构成,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黏合剂,根本无法和大自然用来黏合我们这些出身于市民家庭的贫穷的大地之子的黏合剂相比。——人们压根儿不用去想,公主有一颗像西班牙王侯的心,因为尼德兰善良的市民为他们的王后当作礼品织造丝袜,而受到了她的鄙夷,因为提醒人们去回忆西班牙女王有一双和别的善良人一样的脚,这是不恰当的!——然而可以打赌的是,在这颗心中,在导致妇女的种种痛苦的实验室里,去寻找袭击公主的、形成种种最可怕的神经毛病的原因是必要的。”

这位御医想到王子海克托尔的迅速出走,想到公主的过度的病态的激动,想到公主反对王子的激烈的方式(这点他已经听说了),因而他觉得是某种突然出现的爱情的纷争导致公主骤然害了这场大病。——人们将拭目以待,看看这位御医的估计是不是有根有据。至于那位王后,她也作类似的估计,正因为如此,御医的一切诘问和探索都是不恰当的,因为宫廷把任何一种较深的感情当作是不允许的和下流的而弃之似敝屣。——王后本来也讲感情的,但是这种称作礼节的一半有点可笑、一半令人反感的庞然大物,像个威胁人的噩梦那样压在她的心头,任何叹息或内在生命的象征,都不应从她的心里往上冒出。连她和公主和王子一起经历的一幕幕镜头都成功地熬过来了,她还骄傲地拒绝了只想请她帮助的王子。

虽说王宫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可公园里也不是平平静静的,这里又得补叙一番。公园进口左边的树丛里站着胖胖的内廷总监,他在抽了一管烟以后,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金匣,用上衣袖子拂了几下,然后递给国君的随身侍从,并且说:“尊敬的朋友,我知道您喜欢这类饰物,请您收下这个匣子,当作我的微薄心意的象征,这种心意您是随时可以从我这儿获得的。——不过嘛,您说说看,老弟,这跟少有的异乎寻常的散步有什么关系?”

“您的恭顺的奴仆向您表示感谢,”随身侍从回答道,一边把金匣放进口袋。然后他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接下去说:“尊敬的阁下,我可以保证说,我们那位主人自从仁慈的海德维迦失去五官知觉这一刹那起,变得非常惊觉,人们不知道公主为什么会变得这样。今天他们高高地站在窗边有半个钟点之久,用右手的手指狠狠地敲击着镜子玻璃,弄得玻璃丁丁当当,乒乒乓乓。如同我那位已故的连襟,宫廷号手喜欢说的,那是些有着优美旋律、新鲜内容的漂亮的进行曲。——阁下知道,我那位已故的连襟,宫廷号手,是个能干人,他吹奏起来极为粗犷,像个魔鬼;他的粗声大气,懒懒的腔调,吹出来却像夜莺鸣声,至于主音吹奏……”

“这一切,”内廷总监打断了对方滔滔不绝的讲话,“这一切我全知道,我的老弟!您那已故的连襟是个出色的号手,可是现在,陛下的所作所为,仿佛他们已经停止了这样的敲击?”

“所作所为!”随身侍从接下去说,“嗯!——正巧没有多少。陛下转身用火红的眼睛瞪着我,以可怕的方式抽出了佩剑,同时大声吆喝道:‘弗朗索瓦——弗朗索瓦!’——‘陛下,我在这儿,’我叫道。于是王上十分恼火地叫道:‘蠢驴,你干吗不早回答!’接下去又说:‘把我散步时穿的衣服拿来!’——我就按陛下吩咐的去做了。陛下便把没有星星的绿绸外套穿在外边,到公园里去散步了。他禁止我跟在他左右,可是——高贵的阁下,您一定知道,王上去的地方如果发生了意外,那就不得了——嗯!——我于是远远地尾随在他后面,我看到王上走进渔舍里去了。”

“去找亚伯拉罕师傅!”——内廷总监极为诧异地高声嚷道。

“是这样的,”随身侍从扮了一个一本正经的十分神秘的脸色说道。

“走进渔舍去,”内廷总监再一次说,“到渔舍里去找亚伯拉罕师傅!——陛下从来不到渔舍里去找亚伯拉罕师傅的!”

随即来的是一阵沉默,他们在作种种猜测,内廷总监于是接下去说:“陛下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表示吗?”

“一点儿也没有,”随身侍从郑重其事地说。“然而,”他狡黠地笑了一笑接下去说,“渔舍的一扇窗子开向密密的丛林,那儿是密林深处,寂静异常,屋内所讲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人们能够……”

“老弟,要是您愿这么干,那就好极了!”内廷总监喜不自胜地说。

“我愿意干,”随身侍从说,然后便轻手轻脚地走了。然而当他从丛林里出来的时候,正欲回宫里去的国君站在他的紧跟前了,险些儿和他撞个满怀。他带着胆怯的敬畏之情往后退几步:“Vous êtes un grand Tölpel!”国君向他厉声喝道,然后冷冷地向内廷总监招呼一下:“Dormez bien!”然后带着跟在他后面的随从走进王宫去了。

内廷总监惊惶失措地站在那儿,喃喃自语:“渔舍——亚伯拉罕师傅——dormez bien——”决定立刻去找王国首相,以便对这个特殊事件商量应付办法,并且尽量从这个宫廷里可能产生的严重事态中找出某种出路。

亚伯拉罕师傅陪伴国君一直走到灌木丛边,内廷总监和国君随身侍从刚才就是藏在那里的。到了这里,师傅应国君的指示便返回去了,因为国君不愿意让人从王宫的窗子里望见他与师傅同行。亲爱的读者知道,国君只身秘密到渔舍里访问亚伯拉罕师傅掩人耳目十分成功。然而他没料到除了他的随身侍从以外,还有一人窥见了他的这一行径。

当亚伯拉罕师傅差不多到达住所的时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本聪咨议夫人从渐渐暗下来的小径上向他迎面走来。

“喂,”本聪夫人苦笑着向他招呼,“国君在您这里带了良策回去,亚伯拉罕师傅。事实上,您是王室的真正支柱,您给王室父子送去智慧和经验,要是良策有待商讨或者计无所出时……”

“就这样,”亚伯拉罕师傅打断了本聪夫人的话,“就这样需要一位咨议夫人,这位夫人实际上是一颗明亮的星辰,它普照这儿的万物,在它的影响下,即便是一个贫穷的老琴匠也能够不受打扰地过他朴实简陋的生活。”

“别开玩笑了,”本聪夫人说,“别开这样刻薄的玩笑了,亚伯拉罕师傅,一颗普照万物的明亮的星辰,可能从我们的地平线上逃走,迅速隐退,最后直至完全消失。最罕见的事件,看来就是想剪除习惯上被人称作宫廷的家族,在这个孤寂的家族里有一个小城和新增加的数十人。——这位众所瞩目的未婚夫黑克托尔迅速地离去——使海德维迦处于危险的境地!——事实上,国君如果不是一个毫无感情的人,这件事也势必深深地压垮了国君。”

“不是,”亚伯拉罕师傅打断了本聪夫人的话,“您过去不总是持这种意见的,咨议夫人。”

“我不懂您的意思,”夫人带着蔑视的声调说,同时她向师傅投去锋利的目光,然后便很快地转过脸去。

国君伊雷瑙斯怀着信赖的感情,给亚伯拉罕师傅送来了信任,是的,国君必须给师傅精神上的优势,所有身份尊卑的考虑一概排除一边,到渔舍里去尽情畅谈,但是对本聪夫人关于白天骚扰事件所持的种种态度,全都保持沉默。师傅知道这一点,他不允许去迁就咨议夫人的敏感,虽然他奇怪夫人非常冷静,沉默寡言,但是她终究掩盖不住自己内心的感情。

咨议夫人不得不感到深切的痛苦,她对国君拥有独占的监护,她又一次,而且是在十分危急的片刻看到监护权遭到了损害。

也许是出于日后会显得明白的一些原因,公主海德维迦和王子黑克托尔的结合是咨议夫人极其热切希望的。这种结合如今处在危险之中,她相信事情确是这样,任何一个第三者插入这件事在她看来势必都成为一种威胁。除此以外,她初次看到一种无法解释的秘密把她团团围住,国君初次默不作声;她习以为常地统治着这个美妙的宫廷的全部戏文,她的感情有可能受到更深的伤害吗?

亚伯拉罕师傅知道一个激动的女人除了以不可克服的镇静来对付以外,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因此他一言不发,而是默默地在本聪夫人一边走来,夫人沉思着向着那座亲爱的读者都熟悉的小桥。夫人双手撑着栏杆,遥望远处的灌木,正在西沉的太阳似乎要向灌木告别似的在它们上面撒下了金色明亮的光线。

“一个绚丽的黄昏,”咨议夫人说,并没转过身来。

“真是这样,”亚伯拉罕师傅回答,“真是这样,像一颗无拘无束不受打扰的心灵那样寂静、平安和喜乐。”

“您不要,”咨议夫人接在后面说,她本来用亲热的“你”称呼师傅,如今她放弃了这个称呼,改用“您”这个词,“亲爱的师傅,国君突然只对表示信任,只跟商量事情,因而使我感到痛苦,您不要见怪。本来对这样的事情,富有经验的女人会出更好的主意,会作出更好的决定的。当然对此,对此完全出自一种我无法掩盖的小小的神经过敏。我完全镇定自若,只是这种方式有点伤人感情。国君本来可以把我从另一渠道获悉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我,事实上我可以对您,亲爱的师傅回答他的一切表示十分赞同。——连我自己也承认,我做的某些事是不值得赞赏的。尽管这既非出自女人的好奇,也不是出自对王家所有事情的最深切的同情,我在此表示歉意。要是您知道,师傅,我偷听了你们的谈话,偷听了您跟国君的全部谈话,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在本聪夫人说话的时候,一种异常的、由讽刺和嘲弄与深切的痛苦混合的感情攫住了亚伯拉罕师傅的心。如同国君的随身侍从那样,亚伯拉罕曾注意到如果有人藏在渔舍窗前的灌木深处,就能听到屋里所讲的每一句话。他通过一个巧妙的声学装置,成功地使屋里所讲的每一句话在外边变成混乱的无法听清的声音,即使外边站着人也无法分辨一个音节。——因此在师傅看来,夫人乞求于谎言以便摸清她可能猜到的几分秘密,这不免有点可悲。但也不是国君能把这种秘密信托亚伯拉罕师傅的。——日后人们会获悉国君和师傅在渔舍里的磋商。

“哦,”师傅叫道,“哦,我最仁慈的夫人,这是从事生活方式改革的妇女的活动精神本身,把您带到渔舍旁边来的。没有您的帮助,我这个贫穷的没有经验的老头怎能在这一切事情中找出准确的方案呢?我正愿意把国君信托我的一切详详细细地讲给您听,不过嘛,这不需要进一步解释了,因为您是熟悉这一切的。承蒙您夫人不弃,要我把心里的一切吐露出来,其实我能描绘的也许比实际存在的要糟。”

亚伯拉罕师傅讲话的声调是如此天真诚挚,这使得虽有敏锐观察力的本聪夫人也无法立刻断定,师傅在这儿是不是在故弄玄虚,而对此形成的尴尬局面却割断了每一根她掌握的线条,这种线条可以结成对师傅来说非常棘手的圈套。于是这样的情况出现了: 她虽然想找话来说,但是全归徒然,她像着魔似地站停在桥上,眼睛盯着下面的湖水。

师傅一旁观察着她的痛苦有好一阵,接着他的思想转到日间发生的事情上去。他十分清楚,克赖斯勒正巧站在这件事情的中心,一种对失去这位亲密友人的深切痛苦紧紧攫住了他,他情不自禁地叫出了一声:“可怜的约翰内斯!”

这时本聪夫人迅速转身对着师傅,十分冲动地说:“怎么啦,亚伯拉罕师傅,你毕竟不会这么蠢笨相信克赖斯勒已经完蛋?一顶沾有血迹的帽子能够证明什么呢?——是什么事情使他如此突然作出可怕的自杀的决定——人们本来也已经找到他了。”

师傅听本聪夫人谈到自杀,吃惊不小,这儿似乎产生了完全另一种嫌疑;在他还没有作答以前,咨议夫人接下去说:“他走了,这对我们有利,这对我们有利,这个不祥的人,他在哪儿露面,哪儿便会出现骚乱和不幸。他的热烈的性格,他的愤世嫉俗,我无法用别的方法来表示的他受人称赞的幽默,会感染每个敏感的心灵,他就跟这些人干残酷的勾当。要是对理智的优势的种种普通形式的抗拒,产生嘲弄种种传统关系的蔑视,那么我们大家必须跪在这位乐队指挥的面前。然而他应该让我们安静下来,不要反对一切受真正生活正确观点制约的事物和作为我们有理由满意的将要得到承认的事物。因此,应该感谢老天,他离开这儿了,我希望永远不再见到他。”

“然而,”师傅口气和顺地说,“然而您过去是我的约翰内斯的朋友,咨议夫人,您在险恶的时代接受了他,亲自把他引上正道,恰恰只有那种传统关系要把他引入歧途,不是您又那么起劲地要捍卫这种传统关系吗?——如今多大的谴责突然临到我那善良的克赖斯勒身上?——是什么样的一种恶意从他内心冒出?因为在最初片刻,偶然事件把他扔进一个新的领域,因为生活对他敌视,因为罪行威胁着他,因为——一个意大利匪帮迫害他,所以我们要恨他吗?”

咨议夫人听了这一席话显然大吃一惊。——“什么样的,”接着她以颤抖的嗓音说,“您胸中怀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恶毒的思想啊,亚伯拉罕师傅?——可要是克赖斯勒真的完蛋了,那么受到他糟蹋的未婚妻在这一刹那也算报了仇。我内心有个声音对我说,是克赖斯勒一个人要对公主的可怕病情负责。他毫不姑息地在病人的内心绷紧柔弦,直到那弦完全断裂。”

“就是这样,”亚伯拉罕师傅不怀好意地回答,“那位意大利先生就是这样,他能果断地派出进行报复活动的人。夫人,我跟国君在渔舍的谈话,您果真完全听到了吗?那您也一定知道公主海德维迦在林中响起枪声的刹那间,便失去了知觉,像个死人一般。”

“事实上,”本聪夫人说,“人们希望都信仰这一切幻想出来的东西,这些东西现在还被端上桌来款待我们。人们乐意相信心灵上的沟通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然而,我还要讲一遍,他走了,这对我们有利,公主的状况能够而且也会改变。——厄运已经赶走了我们宁静的破坏者——亚伯拉罕师傅,不是用这种方式在我的朋友的内心深处决裂,而是生活不再给他安宁吧?假定这是真的,那么……”

咨议夫人还没有把话讲完,但亚伯拉罕感到内心冒起一股怒火,他竭力把它压下去。

“什么,”他提高嗓门道。“你们大伙儿都反对这个约翰内斯,他在你们身上做过什么坏事,弄得你们不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个安身之所和立锥之地?——你们不知道这一点吗?——不,那么让我来告诉你们。——你们瞧,克赖斯勒衣服的颜色跟你们不一样,他不懂得你们的俗语,你们端给他一张椅子,好让他坐到你们中间来,可这张椅子对他来说是太小了,太窄了;你们根本不能把他尊为你们的同类人,这会叫你们恼火。对于你们为改造生活所签订的协定,他不愿承认这种协定的永恒性,不错,他认为,束缚你们的可怕的幻想,根本不让你们看透原来的生活;你们相信可以用来统治国家的庄严性,有时在你们看来实在高深莫测,甚至有点儿滑稽可笑;你们把这一切统统叫做愤世嫉俗。他特别喜爱那种产生于深刻观察人生的玩笑,把它称作大自然最美丽的才赋,这是大自然从她本质的最纯洁的泉源中汲取来的。可是你们是一些高尚的严肃的人们,不愿开玩笑——真正的爱情之神住在他的心里,这个神能够温暖一颗永远冻僵了的心,是的,在这样的一颗心里永远不会冒出火星,但是这个神能使它燃烧起来吗?你们不喜欢克赖斯勒,因为你们觉得你们被迫接受的优势的感情是令人不愉快的,因为你们害怕这个人,这个人跟更高级的事物打交道,这种事物恰好比你们狭小的圈子高明。”

“师傅,”本聪夫人以一种低沉的声调说,“亚伯拉罕师傅,你为你朋友说话的这种热情,把你带得太远了。你不想伤我的心吗?——嗯,不错,你这一点总算成功了,因为你唤醒了在我内心沉睡了好久的思想!——你把我的心说成是僵死的吗?——你到底知不知道,当时爱情之神是否对他友好地讲过,我不是一个人在偏激的克赖斯勒所蔑视的传统的生活关系中找到了安慰和宁静?——你到底是不是相信,有某些痛苦经验的老人起来反对上述那种传统关系,想在自我存在的故弄玄虚中走近那种世界精神,这是一种危险的游戏吗?我知道,克赖斯勒骂我是最冷漠最枯燥最不激动的生活本身;如果你称我是僵死的,这是从你自身的僵死状态中说出来的,这是他的判断。但是你们那个时候能否看透这种冰块,这种冰块早已作了我护胸的铠甲?——纵然在男子们那儿爱情创造不出生命,而只是把生命置于山巅,从山巅上下来还有安全的道路好走,创造和形成我们的整个存在的我们最大的希望,则是我们初恋的片刻。如果生活需要这种敌对命运,从而错过了这初恋的片刻,对这个懦弱的女子来说,就是错过了整整一生,这个女子一方面生来就有比较强大的精神力量,她以巨大的力量奋发向上,正巧在普通的生活关系中赢得了一个给她安宁与和平的形象,一面她走向灭亡,走向绝望的虚无飘渺之中。——让我告诉你,老人——在这里夜间的黑暗中,当信任蒙上一层面纱的时候,让我来告诉你!——当那个片刻在我生活中出现的时候,当我看到这一片刻的时候,它就在我内心燃起最真挚爱情的熊熊火焰,只有女人的胸口有可能藏着这种爱情。——于是我跟那个最像善良的丈夫本聪,站在婚礼圣坛之前。他那种完全无足轻重的样子,保证了我想过一种和平生活的希望,从我的嘴唇上从不泄露出怨艾和谴责。我只利用普通人的圈子,就是在这样的圈子里,也有不知不觉地引我走上歧途的东西,有些东西看来该受惩罚,我只知道以当前关系的渴望来请求原谅,这样,就让这个像我一样要经历艰苦斗争的女人先来诅咒我。这种斗争导致完全放弃一切更高一级的幸福,这也无非是一种甜蜜的梦幻。——国君伊雷瑙斯想了解我的身世。——然而我对早已过去的事情缄默不语,要谈只谈当前的东西。——我听任你来窥探我的内心,亚伯拉罕师傅,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如同这儿的事物所持的态度那样,不得不把任何探索异国原则的行动认为是十分危险的,因而也感到害怕。我自己的命运在那多灾多难的时刻里像一个青面獠牙的幽灵向我大做鬼脸。我已经作出了计划,我要拯救我认为珍贵的东西。——亚伯拉罕师傅,您不要跟我对着干,或者如果您在斗争中愿和我站在一起,那么您一定预见到,我不会败坏您的出色的魔术的!”

“不幸的女人,”亚伯拉罕师傅叫道。

“你说我不幸吗,”本聪夫人回答,“说我吗,我懂得和一种敌对的命运斗争,我在觉得一切都已失去的地方去赢得安宁和满意吧?”

“不幸的女人,”亚伯拉罕师傅用一种由于内心激动而产生的声调再次叫了一声,“可怜的、不幸的女人!安宁和满意你认为已经争取到了吗,你没有估计到,那是一种绝望,它像一座火山,让所有燃烧着的火焰从你的内部喷出来,而你现在却把那些再也培植不出花草来的死灰,坚持认为是生命的沃土,它还会给你提供鲜果。——你想在这块基石上建起一座艺术大厦,这块基石只消一次闪电便会击得粉碎,你不怕这座大厦会在这样的片刻倒坍,这时彩带欢快地在宣告建筑师胜利的花冠上飘荡。——尤丽亚——海德维迦——我知道,对她们来说,那些计划编织得富有诗意!不幸的女人,你当心呀,那种带来不幸的感情,那种你毫无理由责备我的约翰内斯的极端不满,不是来自你自己的内心深处,因而你那明智的计划无非是为了反对一种你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幸福,现在连你自己的爱情也受到了妒忌。——你那些计划的内容,我知道的比你所认为的还多,我知道更多你那著名的生活状况,这种状况给你带来安宁,也可能把你诱入受到处罚的出丑境地!”

师傅在说最后几句话时,本聪夫人发出了一个低沉的、含糊不清的叫声,这泄漏了她内心深深的震动。师傅停下步来,本聪夫人同样沉默不语,一步不动,于是师傅便从容不迫地接下去说:“我很有兴趣跟您作一场斗争,夫人!至于我的所谓的魔术,您知道得一清二楚,尊敬的咨议夫人,自从我那隐身女郎离开我以来——”就在这一刹那间,师傅突然想起失踪了的女郎希阿拉,好多日子以来他没有想过,他相信自己看见了在黑暗的远处的希阿拉,他仿佛听见了她那甜润的嗓音。

“哦,希阿拉!——我的希阿拉!——我的希阿拉!”他极为痛苦地凄厉地喊了起来。

“您怎么啦,”本聪夫人说,旋即转身对着他,“您怎么啦,亚伯拉罕师傅!——您在叫唤谁的名字?——把一切过去的东西搁在一边,别按您和克赖斯勒共有的稀奇的生活观点来评价我,答应我今后不再滥用国君伊雷瑙斯给您的信任,答应我,不跟我的言行针锋相对。”

亚伯拉罕一心在苦苦地回想着他的希阿拉,因而他几乎未能听清咨议夫人的谈话,只是在耳朵上刮到一两声不太清楚的话语。

“您不要,”咨议夫人接下去说,“不要把我顶回去,亚伯拉罕师傅,看来,您实际上认识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不过嘛,我也还保存着一些秘密,这也是有可能的,向您叙述这些,是很有价值的。是的,我也许能够向你表演一种爱情的追求,你对此是不会想到的。让我们一起来统治这个小朝廷,事实上这样的朝廷是需要人管理和指导的。——‘希阿拉’,您用一种痛苦的表情呼叫——”从王宫那边传来一阵喧闹声打断了本聪夫人的话头,亚伯拉罕好似从梦中醒来,这声音……

(穆尔继续往下写)——我受到了如下的教导。一只像市侩的猫开始出现了,尽管他嘴里很渴,但他只舔食碗四周边上的牛奶,这样他的胡子上和嘴巴四周不致沾上牛奶,以保持礼貌和规矩,因为礼貌对他来说比口渴更重要。要是你去拜访这样一头市侩式的猫,那么他会尽一切力量给你提供吃的东西,但是他向你坚决要求,如果你告辞出来,只能得到他的友谊,事后回到家里才可以偷偷地独个儿吞食他所提供给你的美味可口的东西。一只市侩式的猫能够并且懂得无论在什么场合做出一副举止得体、言语得当的样儿,知道在阁楼上、地窖里和别的地方找到最佳的场所,他可以在那儿寻找机会伸开四肢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他讲到自己的许多高贵品质,感谢老天,命运忽视了这种好品质,他也无可怨诉。他给你讲起来滔滔不绝,说自己怎样找到了他维护的那种好地方,也告诉你为了改善这个窝场他还能尽力干些什么。要是你最终也想讲一讲你自己和你的命蹇运乖的遭遇,那么这只市侩式的猫便会眯起眼睛,竖起耳朵,做出一种仿佛他想钻进洞穴或者念猫经的样子。一只市侩式的猫勤于舔干净自己的皮毛,舔得铮光雪亮,就是在抓耗子的时候,也不肯穿过潮湿的所在,用不到每走一步都要把爪子上的水分抖下,这样他往往把猎物放过,什么也抓不到。但是他在生活的各个方面终究保持了一个文雅、正派、穿着入时的绅士样子。一只市侩式的猫尽量避开最小的危险,要是你处在这种危险的境地,他就向你表示遗憾,并且答应给你援助。他作出最神圣的誓言,表示了他的友好的同情,而恰恰在这样的时刻,他就考虑到自己的处境,他便顾虑重重,似乎老天不容许他给你伸出援助之手。一只市侩式的猫无论干什么事,无论遇到什么时机,他总是瞻前顾后,疑虑重重。比方说,院里的小狗莫普咬了他的尾巴,连对待这件事他也十分敏感,他仍然十分彬彬有礼,客客气气,为了不致和那条小狗闹翻,他知道小狗会提出抗议,他只利用夜间埋伏的所在,挖出莫普的一只眼睛。下一天他似乎真心诚意地向莫普这位忠实朋友表示遗憾,并且破口大骂那个丧尽天良的敌人。此外,他的那些顾虑好像一个造得十分隐蔽的狐狸窝,当你认为可以抓住他的时候,这个窝就给这只市侩式的猫以随时随地可以脱逃的机会。一只市侩式的猫最喜欢待在隐蔽的炉子下面,他在那儿感到安全,而空旷的屋顶会使他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你好好地瞧一瞧吧,好友穆尔,这正是你目前的情景。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年轻的猫儿坦率、忠实、不自私、富于同情心,随时准备帮助朋友,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顾虑,他们只知道荣誉和正直的思想,够了,年轻的猫确确实实是市侩式猫的死对头,所以你不要再讲什么礼貌,要从市侩这个阶层中脱离出来,以便做一只正正规规的、老练能干的年轻的猫。

(韩世钟译)

【赏析】

《雄猫穆尔的生活观》被认为是霍夫曼最成熟的作品,也是他全部作品的总结。作者原计划写三卷,最终只完成了两卷。第一卷分两部,每部分十节,穆尔的自传和克莱斯勒的传记各占一半;第二卷也是两部,第一部分十节,穆尔和克莱斯勒各占五节,第二部分四节,穆尔和克莱斯勒各占两节。

霍夫曼的小说常蕴涵二元对立的模式,这种二元对立在《雄猫穆尔的生活观》中得到集中的体现。整部小说立足于两个对立的形象: 一个是满口理想,会写作,有教养的市侩典型——雄猫穆尔;另一个是对现实不满,被社会排斥,处境边缘的青年艺术家克莱斯勒。

霍夫曼本人的确养过一只雄猫叫穆尔,死于1821年11月,霍夫曼对此十分伤心,在给朋友的信中还为它发了讣告。不过霍夫曼写雄猫穆尔的生活观,并不是想重复猫的喜怒哀乐,而是借猫来讽刺当时社会中的市侩。

雄猫穆尔一开始出现在我们视野中的时候,我们一时还难以辨别出他的身份。他一出场就引用歌德《哀格蒙特》中的诗句来感叹“生活中最美丽、精彩、崇高的东西”。在穆尔的自传中,他经常旁征博引,吟诗作赋,张口闭口普卢塔赫、莎士比亚,俨然是一副艺术家加学者的气魄。但我们仔细一看会发现他不过是在自我标榜,把艺术和学识作为华丽的外衣来炫耀。他细致地研究猫和捕鼠器的关系,还写出一部《论捕鼠器和它对猫的思想、能力的影响》,得出的结论是捕鼠器使猫变得懒惰,对于猫这也许的确是个有意义的课题,但他自己因此以学者自居,根本不去抓老鼠,完全是言行不一。他又会时刻显得感情充沛,当他遇见了自己的母亲米娜时,也曾心情激动,决心要把昨天吃剩下的鱼头拿来孝敬母亲,可他衔着鱼头的时候,又禁不住诱惑,吃掉了鱼头。为此他还化用《哈姆莱特》中的名句来感慨,他说:“哦,胃口,你的名字是雄猫。”

其实,穆尔并不是天生的市侩。老市侩蓬托对穆尔的教导对他向市侩的转变起到很大作用。在蓬托那里,他明白了如何达到自己的目的、满足自己的私欲却还能表现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明白了所谓的生活智慧:“出于个人目的所干的一切,给人的印象却仿佛是为了别人才这样干”;“一个人在暗角落里干的事和光天化日之下的大街上干的事完全不同”。

此处所节选的文字,描绘了穆尔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市侩后的状况。此时的穆尔甚至连风雅都懒得附庸,完全沉醉在“美味的面糊、甜奶和黄油,以及那个用马毛作填料的舒适的大垫子”之中。什么科学呀、艺术呀,再也不符合他的胃口,在他看来,一个懂做美食的女侍比一个作家强多了。当穆齐乌斯责备他的懒散时,他还不忘找一个高雅的借口,说自己是忙于科学。穆齐乌斯毫不留情地指出他已经堕落为一个市侩,说穆尔“面孔滚圆,身体发胖,毛发净光铮亮”,根本不像一个日夜用功的样子。

引文的最后一段,向我们展现了一个标准的猫市侩的形象。这其实是影射现实中的市侩。“市侩”是资产阶级鄙俗气一种典型的表现形式,这种人自私虚伪、工于算计、善于投机,同时又一本正经,时刻显得文雅、正派,彬彬有礼。他们懂得社交界的一切规则,能在现实社会中为自己谋求到最舒坦、最有利的位置。正如穆尔,他已经意识到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市侩,可此时他并不介意成为这样一个市侩。他已经感悟到在现实生活中,一个市侩能得到更多的好处。在穆齐乌斯的葬礼上,穆尔在一番礼节性的哀伤后关注的是三个漂亮的猫姑娘。

我们再来看艺术家克莱斯勒的经历。克莱斯勒是个富有才华的音乐家。他出生于资产阶级家庭,学习过法律,担任过公使参赞,经常出入上流社会,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标准的中产阶级的命运。但他艺术家的天性不断把他从世俗中赶出来,使他无法安于一个资产者的命运。他那强烈的艺术气质给人是一种接近疯狂的印象。比如他出现在海德维迦和尤丽亚面前时,时而演奏,时而对着吉他说话,激情澎湃,最后竟把吉他一丢了之。

他在现实中不受欢迎,饱受压制,甚至差一点被人杀死。引文中本聪夫人对亚伯拉罕师傅所说的那一番话就集中表现了世俗的人们对克莱斯勒的看法。他们认为克莱斯勒是个危险的人物,因为他搅乱了传统的秩序,让周围的人显得愚蠢和庸俗。而这个他们生活的小宫廷齐哈格兹,是一个乌烟瘴气的世界。他们所推崇和维护的秩序不过是保证他们私利的最好方式。为了控制这个小宫廷,本聪夫人就不惜把自己的女儿尤丽亚嫁给白痴一般的太子伊格那兹。

亚伯拉罕师傅对本聪夫人的驳斥为我们揭示了克莱斯勒的精神世界,他指出人们反感克莱斯勒是因为克莱斯勒拒绝了腐朽的现实和陈旧的传统对他的同化。他说克莱斯勒所向往的是另一个世界,是和“更高级的事物打交道”,这个世界对克莱斯勒而言是“太小了、太窄了”。与此相对应的是引文中本聪夫人对亚伯拉罕的那段表白。本聪夫人就是一个被现实同化了的典型,她在现实中找到了一个舒适的位置,便全力反对威胁现实的任何人。她本人也是现实的牺牲品,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亚伯拉罕师傅说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霍夫曼一贯认为,现实世界是一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要么被同化,要么就被排斥。无论是克莱斯勒生活的人的世界,还是穆尔生活的动物的世界,都是如此。克莱斯勒的悲哀同时也是他的荣耀,因为在现实的不幸是出于他的高傲,他在意的是一个更高的精神世界。精神的飞扬不得不以世俗幸福的丧失为代价;穆尔的得意同时也是他的悲哀,因为他拥有的仅仅是一个龌龊的世界,他已经心甘情愿把自己完全奉献给牛奶、鱼头和猫小姐们。

在《雄猫穆尔的生活观》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晚期的霍夫曼更加悲观,在他对克莱斯勒和穆尔的命运的叙述上我们就可以看到一种无路可走的情绪。这两个形象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启蒙运动和浪漫主义思潮的双双破产。18世纪的启蒙哲学家们认为人只要有了理性就能达到德行的完美,进而促进文明的全面进步,但这一美好的愿望在穆尔这里得到的却是反证,他那丰富的学识使他更好地成为一个市侩。一个市侩恰恰是一个能够用理性的方式实现自己欲望的人。一个理性的国家破产了,一个理想的人也没有能够依靠理性来实现。

霍夫曼也曾信奉浪漫派的理念: 以诗化来实现人的超越,试图以诗的世界来替代现实世界。比如其作品《金罐》就以一个亚特兰蒂斯来作为人精神的归宿,以爱和幻想来和鄙俗气对抗。而在《雄猫穆尔的生活观》中,霍夫曼已经不再塑造一个理想的世界来作为克莱斯勒式人物的栖息之所,不再以一个诗化的世界来和现实对抗。这意味着他已经意识到浪漫派的理想到了这里也已经行不通了,现实中的矛盾不可能单靠幻想来化解。昏暗的现实不是仅仅靠诗意、靠学识能够破除的。一个充满才情的克莱斯勒只能是一个被迫害者,一个满腹才学的穆尔则成为学者型的市侩。霍夫曼没有,也不可能找到解决的方式。这部作品没有完成,一方面是因为霍夫曼的去世,另一方面也许正是因为他和他的时代还无力破解这一困境。

(殷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