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 [法国]加缪

2018-11-20 可可诗词网-外国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作品提要】

20世纪40年代,法属阿尔及利亚沿海的奥兰城爆发了一场来势凶猛的鼠疫。为了避免疫情扩大,政府切断了奥兰城和外界的联系。在历时将近一年的非常时期内,面对类似于监禁的生活,面对鼠疫带来的恐慌和死亡,奥兰城内人们的表现各不相同。帕纳卢神甫趁机宣讲天主教的信仰,但他的话语显得空洞而危言耸听。里厄大夫全力投入治病救人的工作,逐渐成为城市自救工作的核心。被迫滞留城中的记者朗贝尔一开始曾千方百计想着逃离这里,但目睹死亡的肆虐和当地人的顽强奋斗与勇敢牺牲,受到感动,主动投入了抢险救人的行列。塔鲁不顾生命安危,主动组织了志愿防疫队,本人却不幸染疫死去……鼠疫终于过去了,它带走了无数的生命,也留下了无尽的思索和怀念。

【作品选录】

布道后不久,天气转热,已是六月底了。在布道的星期日下了那场迟来的大雨后,第二天,炎夏天气突然出现在天际和屋舍上空。先是热风吹了一整天,把墙壁都吹干了。烈日当空,城市整天在持续的热浪和骄阳之下烤炙。除了拱廊马路和屋子里边,全城似乎没有一处不受刺目的阳光的烤炙。太阳到处盯住城里的人不放,他们一停下,就晒得更厉害。由于这几天的暴热正好和直线上升到每周近七百人的死亡数字同时出现,沮丧的情绪席卷全城。在郊区的平坦的马路和带有平台的房屋之间,热闹的市声逐渐减少。在这一地区,原来人们习惯在门口活动,现在所有的门户都关上了,百叶窗也紧闭着,谁也说不上来这究竟是为了躲避鼠疫还是抵挡热气。但是,从一些屋子里则传来阵阵呻吟声。过去遇到这种情况就会有好事者聚在街中倾听,如今经过长时期的惊恐,心肠好像变硬了,大家虽然听到了呻吟声,却照常行走或生活,把它当作人的自然的语言而等闲视之。

在关卡附近时常发生冲突,警察不得不使用武器,引起暗中发生的骚动。肯定有人受伤,城中还传说有人死亡,反正在这酷热和恐怖影响下的城市中,任何事情都会被夸大。不管怎样,不满情绪的确在不断增强,而当局已准备应付更严重的情况发生,正在认真地考虑万一这些受到灾难驱使的居民造起反来,应当采取什么措施。报纸公布重申不准出城的禁令,并且威胁说违令者要受监禁处分。巡逻队在市内巡回。往往在寂静无人和晒得发烫的路上,先听到踩在路面上的马蹄声,然后见到一些马队在一排排紧闭着的窗户之间行进。巡逻队过去了,一种不安的寂静重又笼罩着这座受威胁的城市。时而也能听到几下枪声: 一些特地组织起来的小队最近奉命杀死可能传播跳蚤的狗和猫,这种短促的枪声也为城市增添了警戒气氛。

周围一片寂静,热气蒸腾。在已经是惊弓之鸟的市民的眼里,任何事情都变得格外引人注意。季节变换时出现的天空的颜色和土地的气味也第一次受到大家关注。人人带着恐惧的心情,因为大家理解暑气会助长瘟疫,同时人人又都感到夏天确实已经来临。晚上城市上空传来的雨燕的啁啾声变得清越起来。苍茫的暮色使六月的天空变得异常开阔,雨燕的鸣声已显得和这种景色不大协调。市场上的鲜花,含苞未放的已看不到,都是盛开的,早市以后,花瓣散落在尘埃遍地的人行道上,人们清楚地看到春意迟暮。曾几何时,春之神花枝招展地巡游在万紫千红之中,而现在已在鼠疫和炎热双重压力下慢慢地香销玉殒了。在全城的人看来,这夏日的长空,这在尘埃和沮丧情绪之下变得灰白色的街道,同每天使全城的人感到心情沉重的成百的死亡者具有同样的威胁性。烈日不停地逞威,正是引人思睡和度假的时刻,但却不再像从前那样诱人入水嬉戏或是恣情纵欲,相反,这时刻在城门紧闭、一片沉寂的环境里只能给人以空虚之感。过去在这个季节里,人们古铜色的肤色在欢乐的气氛中闪烁发光,现在这种景象已看不到了。烈日和鼠疫扑灭了一切色彩,赶走了一切欢乐。

这是由疫病引起的一种重大变化。平时这个城里的人总是以欢欣鼓舞的心情来迎接夏天的到来。那时全城向大海打开了大门,年轻人纷纷拥向海滩。今夏完全不同了,离城较近的海滨划为禁区,肉体不再有享乐的权利。在这种情况下干什么好呢?还是塔鲁对我们当时的生活作了最忠实的描述。当然,他经常注意鼠疫蔓延的总的情况,而且记下了疫情的一个转折点: 无线电台报告的不再是什么每星期死亡几百人而是有时每天死亡九十二人,有时一百零七人,有时高达一百二十人。“报纸和当局在报告鼠疫情况时已极尽其婉转之能事。他们认为这样可以把鼠疫的可怕形象减轻些,因为每天一百三十人的数字比每周九百十个人要小一些。”他还描述了瘟疫的一些悲惨动人和惊心动魄的场面。例如一次当他经过一个冷冷清清、家家百叶窗紧闭的居住区,他抬头看见一个女人突然打开一扇窗,发出两声尖厉的叫声,然后放下叶板重又遮闭住她那昏暗的房间。而另一方面他还记下了这种情况: 药房里的薄荷药糖被抢购一空,因为许多人嘴里都含着这种糖来预防传染。

他还继续对他特别看中的那些人物进行观察。他告诉我们,那个玩猫的矮老头儿也活得够凄凉的。原来一天早晨,正像塔鲁所写的那样,几下枪声,发出几颗铅弹就打死了大部分的猫,其余的惊惶地逃离了街道。同一天,矮老头儿在惯常的时刻来到阳台上,他显得有些惊讶,俯身向街道的尽头张望,耐心地等待着,他的手轻轻地一下一下敲打着阳台的铁栏杆。他又等待了一会儿,撕了一些小纸片,回进去了又出来,过了些时候,他怒气冲冲地关上落地窗,突然不见了影子。此后几天中,同样的场面重复出现了几次,但是从矮老头儿的神色上可以看出他越来越愁闷和越来越失望的情绪。一个星期以后,塔鲁白白地等待这个每天都应该出现的人,窗户关得牢牢的,里面的人的苦闷可想而知。“鼠疫期间,禁止向猫儿吐唾沫”,这是笔记本的结束语。

另一方面,当塔鲁晚上回去的时候,他总是肯定能见到那位巡夜者沉着脸,在大厅里踱来踱去。这位老人不断地向每个遇到的人提醒一句: 他曾经预见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塔鲁承认曾经听到过他预言要发生一场灾难,但提醒他当初说的是要发生一次地震。这位巡夜老人则说:“啊!要是这是一次地震倒好了!一场剧烈的震动后,人们也就不谈了……点一下多少人死了,多少人活着,事情就完了。但是这个该死的瘟疫,就是还没有得病的人心头也摆脱不了它!”

旅馆经理也不比别人好过。起初,旅客们因封城不能离去,只好留在旅馆里。但是慢慢地,由于瘟疫持续不断,许多旅客宁可搬到朋友家去住了。过去因有瘟疫而使旅馆房间客满,后来又因同样理由使房间从此空关着,因为再也没有新的旅客到城里来了。塔鲁是余下的仅有几个房客之一,经理从不放过机会向他表示,如果他不是出于想讨好最后一些顾客这样的动机,他的旅馆早已关门大吉了。他还常常要塔鲁估计瘟疫大概还要拖延多久,塔鲁说:“据说寒冷会止住这种疫病的。”经理跳了起来:“此地没有真正的冷天的,先生,即使有也还得要好几个月……”他还肯定地说,瘟疫结束后也还得过很长的时间,旅客才会光顾这个城市。这次鼠疫摧毁了旅游业。

在饭馆里暂时不见的猫头鹰奥东先生再次露面了,但只跟着他那两条训练有素的小狗。据了解,他的妻子曾照料过她自己的母亲,接着又参加了她的葬礼,她本人目前正处于检疫隔离期中。

“这种做法,我不赞成,”经理说,“隔离也罢,不隔离也罢,她当然是可疑的,可是这一家的人也免不了。”

塔鲁告诉他,要是从这个观点来看,谁都值得怀疑。但是经理却是斩钉截铁,在这问题上毫不动摇:

“不,先生,您和我都不可疑,而他们却是的。”

但是奥东先生一点也没有因此改样,这一次,瘟神在他身上算是白费了力气。他以同样的方式走进餐厅,比他的孩子先一步坐下,还是以高雅而又带有恶意的老一套对他们说话。只是那男孩变了样子,像姐姐一样穿了一身黑衣服,有些佝偻着身子,活像他父亲的缩小了的影子。巡夜的老头不喜欢奥东先生,他对塔鲁说:

“啊!那个人,他可以穿得整整齐齐地送命去,像这个样子,也用不着殡仪馆化妆,直接去好了。”

帕纳卢的布道,塔鲁也写到了,但附有如下的评论:“我理解这种给人好感的热情。在灾难开始和结束的时候,人们总要讲些漂亮话。在第一种情况下,这种习气尚未消失。在第二种情况下,这种习气又已恢复了。只是在灾难真正临头的时刻人们才习惯于现实。也就是说: 习惯于沉默。等着瞧吧。”

那次同里厄的会面是塔鲁要求的,他的笔记本中有这段记载。那天晚上,里厄在饭厅里等着他,两眼注视着他的母亲,她安静地坐在饭厅角落里的一只椅子里。每当家务完毕,她便在这里消磨时间。她现在双手合在膝上等待着。里厄甚至不能肯定她是否在等待他。但是当他一出现,母亲的脸上就起了变化。平时勤劳的生活给她面部带来的默默然的表情这时好像活跃起来。过一会儿,她重又静默下来。那晚,她眺望着那时已经冷清清的街道,路灯已减少了三分之二,相隔很远的地方,一盏光线很弱的路灯略微冲破一些城市的黑暗。

“在整个鼠疫期间,路灯照明一直要这样减少吗?”里厄老太太问。

“大概是这样。”

“但愿这不要拖到冬天,要不然未免太凄凉了。”

“是呀,”里厄说。

他看到他母亲的眼光注视着他的前额。他明白这是由于这些日子来的担忧和过度疲劳使他面容消瘦了不少。

“今天情况不太好吧?”里厄老太太问。

“噢,跟平时一样。”

跟平时一样!就是说从巴黎运来的新血清,看来效力比第一批还差,统计数字又在上升。除了患者家属以外不可能在其他人身上进行预防接种;要普遍进行接种必须大量生产才行。大多数腹股沟肿块似乎已到了硬化季节,始终不见溃破,在这种情况下,病人痛苦异常。自前一天起,又发现了两例新类型的瘟疫,鼠疫杆菌感染了肺部。当天,在一次会议上,精疲力尽的医生们向不知所措的省长提出采取新的措施来防止肺鼠疫的口对口的传染。要求得到了批准,但跟平时一样,人们对结果还是一无所知。

他端详了一下他的母亲,她那栗色美丽的眼睛使他想起了多年的温柔深情。

“母亲,你怕吗?”

“像我这般年纪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白天的时间是够长的了,而我以后又经常不在这里。”

“只要我知道你是要回来的,等着你也无所谓。你不在的时候,我就想你在干些什么。她有什么消息吗?”

“有,一切都好,如果我相信最近的一份电报所讲的话。但是我看她讲这话是为了使我放心。”

门铃响了,医生向母亲微笑一下,走过去开门。塔鲁在阴暗的楼梯平台上的样子好像一只穿着灰衣的大狗熊。里厄请客人在他的书桌前面坐下,自己站在他的安乐椅后面。他们之间隔着书桌上的一盏室内唯一亮着的电灯。

“我想,”塔鲁开门见山地说,“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同您谈话。”

里厄一言不发表示同意。

“在十五天或一个月后,您在这里将无能为力,事态的发展将使您无法应付。”

“说得对,”里厄说。

“卫生防疫工作组织得不好,你们缺少人手和时间。”

里厄又承认这是事实。

“据我了解,省府在考虑一种群众服务组织,所有身强力壮的男子必须一律参加救护工作。”

“您的消息倒很灵通,但是这件事已引起人们强烈不满,省长在犹豫。”

“为什么不征求志愿人员?”

“征求过了,但结果很差。”

“这是通过官方途径搞的,而且缺乏信心。他们的想象力不够,他们从来没有跟上灾情发展的步伐,他们所设想的办法对付感冒还差不多。假使我们听任他们去搞,他们就会完蛋,我们也跟着他们一起完蛋。”

“可能是这样,”里厄说,“我该告诉您,他们甚至考虑用犯人来做所谓的粗活。”

“我认为还是用有自由的人比较好。”

“我也这么想,但是为什么呢?”

“我看见那些判死刑的觉得受不了。”

里厄看了一下塔鲁说:“那么,怎么办呢?”

“我有一个组织志愿防疫队的计划。请准许我去搞,且把政府搁在一边。再说他们也忙不过来。我几乎到处都有朋友,他们可以组成第一批骨干,当然我本人也参加。”

“当然,”里厄说,“您一定猜到我是乐于接受的。我们需要助手,特别是干这一行。我负责去使省府接受这个主意。再说他们也没有选择余地。但是……”

里厄思考了一下说:

“但是这项工作可能有生命危险的,这点您很清楚。不管怎样,我还是得向您讲明白。您好好考虑过没有?”

塔鲁用他灰色的眼睛望着他说:

“您对帕纳卢的布道有什么想法,医生?”

问题提得自然,里厄也回答得自然:

“我在医院里生活的时间太长了,实在难以接受集体惩罚的说法。但是,您要知道,天主教徒有时就是这么说,但从来也不真的这样想。他们的为人实际上比他们给人们的印象来得好。”

“那么您也同帕纳卢一样认为鼠疫有它好的一面,它能叫人睁开眼睛,它能迫使人们思考!”

医生不耐烦地摇摇头。

“鼠疫像世界上别的疾病一样,适用于这世界上的一切疾病的道理也适用于鼠疫。它也许可以使有些人思想得到提高,然而,看到它给我们带来的苦难,只有疯子、瞎子或懦夫才会向鼠疫屈膝。”

里厄刚一提高嗓门,塔鲁就打了一个手势,好像是要他平静下来。他还微微地笑了一笑。

“对,”里厄耸耸肩膀说道,“不过您还未回答我的问题,您想过了没有?”

塔鲁在安乐椅里挪动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坐得舒服些,并让脑袋显露在灯光下。

“您相信天主吗,医生?”

问题仍旧提得自然,但这一次,里厄倒犹豫起来。

“不相信,但是这说明什么呢?我是处在黑夜里,我试图在黑暗中看得清楚些。好久以来我就已不再觉得这有什么与众不同了。”

“这不就是您同帕纳卢分歧的地方么?”

“我不这么想。帕纳卢是个研究学问的人,他对别人的死亡见得不多,所以他是代表一种真理在讲话。但是,任何一个地位低微的乡村教士,只要他为他管辖的教区里的教徒施行圣事,听见过垂死者的呼吸声,那他就会和我有相同的想法。他首先会去照顾受苦的人,然后才会想证明苦难是一件好事。”

里厄站了起来,这时他的脸处于阴暗中。他说:

“这且不谈吧,既然您不愿回答。”

塔鲁微微地笑笑,仍坐在椅中不动。

“我能以问题来回答吗?”

这次轮到医生微微地笑了,他说:

“您喜欢神秘,那么请吧。”

“好!”塔鲁说,“既然您不相信天主,您自己又为什么表现得这么富有牺牲精神?您的回答恐怕也可以帮助我回答您的问题。”

医生仍留在暗影里没动,他说已经回答过了,假如他相信天主是万能的,他将不再去看病,让天主去管好了。但是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这样的一种天主,是的,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就是自以为有这种信仰的帕纳卢也不会相信,因为没有一个人肯如此死心塌地地委身于天主。至少在这点上,里厄认为他是走在真理的道路上: 同客观事物作斗争。

“啊!”塔鲁说,“这就是您对自己的职业的看法吗?”

“差不多是这样,”里厄说着又回到灯光下。

塔鲁轻轻地吹出了一声口哨,医生看看他。

“不错,”里厄说,“您一定会想这未免太自大了吧。请相信我,我只有这应有的骄傲,我并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也不知道在这些事情过去后将来会怎样。眼前摆着的是病人,应该治愈他们的病。过后再让他们去思考问题,我自己也要考虑。但是当前最要紧的是把他们治愈。我尽我所能保护他们,再没有别的了。”

“对付谁呢?”

里厄转身向着窗口,推测着远处墨黑的天空之下的大海。他感到的只是疲乏,同时又在抗拒一个突如其来而又无法理解的念头: 想跟这个古怪而又给他亲切之感的人一诉肺腑。

“我完全不知道,塔鲁,我可以发誓,我完全不知道。当我开始行医时,我干这一行有点迷迷糊糊,因为我需要干它,也因为这同其他行业一样,是年轻人所企求的行业之一。或许也因为,对像我这样一个工人的儿子来说,这是一个特别困难的行业。还有,得经常看着人死去。您知道有人就是不肯死吗?您听见过一个女人临死时喊叫‘我不要死’吗?而我却见到听到了。对着这种情景,我发觉自己无法习惯。那时我还年轻,我甚至对自然规律抱有厌恶的情绪。从此,我变得比较谦逊了,理由不过是我总不习惯于看人死去,此外我一无所知。但毕竟……”

里厄中断了他的话,重新坐下,他觉得舌敝唇焦。

“毕竟什么?”塔鲁慢腾腾地问。

“毕竟……”医生继续说,但又犹豫起来,一边注视着塔鲁,“这是一件像你这样的人能够理解的事情,对吗?既然自然规律规定最终是死亡,天主也许宁愿人们不去相信他,宁可让人们尽力与死亡作斗争而不必双眼望着听不到天主声音的青天。”

“对,”塔鲁表示赞同,“我能理解。不过您的胜利总不过是暂时的罢了。”

里厄的面色阴沉下来,说道:

“总是暂时的,我也明白。但这不是停止斗争的理由。”

“对,这不是一个理由。不过,我在想,这次鼠疫对您说来意味着什么。”

“不错,”里厄说,“是一连串没完没了的失败。”

塔鲁对医生凝视了一会,而后起身以沉重的脚步走向门口。里厄也随后跟着走去。当他走近塔鲁时,后者好像低着头注视着自己的脚,一面说:

“这一切是谁教您的,医生?”

他立刻得到的回答是:

“贫困。”

里厄把书房的门打开,在过道上向塔鲁说他也要下楼,去看望在郊区的一个病人。塔鲁建议陪他一同前去,医生答应了。在过道的尽头,他们遇见了里厄老太太。里厄把塔鲁介绍给她。

“一位朋友,”他说。

“噢!”里厄老太太说,“我很高兴认识您。”

当她走开时,塔鲁还转身看着她。在楼梯平台上,医生想按亮定时开关的照明灯,但灯不亮,楼梯一片漆黑。医生想这是否又是新的节约措施的结果,然而他又无从证实。若干时间以来,房屋里的情况和城市里的一切都乱糟糟。这也许是由于看门的和我们一般市民什么事都不再关心的缘故。但是医生没有时间作进一步的思索,因为身后的塔鲁又说话了:

“还有一句话,医生,即使您听了感到可笑也罢: 您完全正确。”

里厄在黑暗里对自己耸了耸肩膀说:

“老实说,我一无所知。您呢,您有什么想法?”

“噢!”另一个平静地说,“我要懂得的东西不多。”

医生站住脚,塔鲁在他后面的梯级上,脚滑了一下。他一把抓住了里厄的肩膀站稳了。

“您认为对生活都懂了吗?”里厄问道。

黑暗中传来了回答,声音同刚才一样平静:

“是的。”

当他们走到街上时,发觉时间已经很晚。恐怕已十一点了。城中静悄悄的,只听到一些轻微的窸窣声,遥远的地方传来救护车的叮当声。他们跨进汽车,里厄发动了引擎。

他说:“明天您得上医院来打防疫针。在着手干这个活儿之前,最后一句话是: 您得考虑一下,您只有三分之一的生还机会。”

“这种估计是没有意义的,医生,这您也同我一样明白。一百年以前,波斯的一座城市里的所有居民全部死于鼠疫,恰恰只有一个洗死尸的人活了下来,而他自始至终没有停止过他的工作。”

“这不过是他保住了他那三分之一的机会而已,”里厄以一种突然低沉下来的声音说,“但是对于这一问题我们的确还要全部从头学起。”

这时他们已到了郊区,路灯照亮了冷清清的街道,他们停了车。站在汽车前,里厄问塔鲁是否愿意进去,对方说好。天空的反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庞。里厄突然发出一阵友好的笑声,说:

“您说说看,塔鲁,什么东西驱使您想干这事的?”

“我不清楚,也许是我的道德观念。”

“什么道德观念?”

“理解。”

塔鲁转身向房子走去,直到他们走进老气喘病患者家里为止,里厄没有再看到塔鲁的脸。

(郭宏安 译)

【赏析】

加缪选择笛福的一段话为自己的小说《鼠疫》做题记:“用另一种囚禁生活来描绘某一种囚禁生活,用虚构的故事来陈述真事,两者都可取。”

“另一种囚禁生活”和“虚构的故事”指的是小说中讲述的那场20世纪40年代发生在奥兰城的鼠疫之灾,而“某一种囚禁生活”和“真事”指的却是小说以外囊括着普遍时代和普遍地域的全体人类的普遍困境。加缪说:“我想通过《鼠疫》来表现我们所感到的窒息和我们所经历的那种充满了威胁和流放的气氛。我也想就此将这种解释扩展至一般存在这一概念。”因此鼠疫的象征意义就显得异常丰富了,它既指法西斯、战争、疾病,也指离别、流放、死亡、罪恶、孤独等人类经历过的一切创伤和苦难。鼠疫让城市、让世界失去了它本来的面目,让人们失去了本来的面目。但是,到底世界和人类本来的面目是什么呢?鼠疫是否并非剥夺了这些本来面目,反倒是还原了本来面目呢?正常时期人们所关注的那些问题,在鼠疫所代表的灾难、死亡面前不成立了。把“人”这种生命体推至它的本真景况和基本归宿面前,很多过去由习惯而被人们附加上去的内容就剥蚀掉了。死亡,让一切幻象消失,留下来的正是核心精要。加缪认为,鼠疫带给人们最初的感觉是流放之感,它来源于人的灵魂深处存在的空虚感。这空虚不是简单的无所事事,而是人类对自身的存在状态与生命奥秘的一种虚空无依的感受,一种绝望无助的情绪。人意识到了流放空虚感后,作出的反应通常是自欺欺人地回避。然而这样做产生的效果不大,也不持久,因为空虚是无孔不入的,而且会变本加厉,就如同鼠疫一样。所以更应该采取的行动,是积极反抗。

节选部分是小说的中间段落,当时鼠疫正在奥兰城四处猖獗。首先,小说分别以叙述者的视角和作品中塔鲁的视角展开双重描写,从中可以看到瘟疫的情况正在日益加重,毫无抵抗能力的人们似乎只能听凭杀戮。接着,塔鲁来拜访医生里厄,商谈成立志愿防疫队的计划。

里厄是故事的中心人物,对这场鼠疫整个过程的观察和叙述基本上都围绕着他展开。里厄性格冷静,绝少夸夸其谈。是他最早发现了疫情,提醒当局注意。小说中,他是与鼠疫斗争得最主动也最自若的一个人。面对不可控制的疫情,医生已不再是用来拯救病人的生命,而是用来宣判他们的隔离和死刑。对此里厄无奈却平静地认可,他清醒地理解这种变故,并继续在新的角色里恪尽职守。他的病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了,因而塔鲁认为鼠疫对里厄而言意味着一连串没完没了的失败。里厄承认这一点,但却不停止战斗。他说:“只有疯子、瞎子或懦夫才会向鼠疫屈膝。”作家赋予这个人物忍耐力和柔韧性,这力量穿透了鼠疫的封冻,在土层深处永久埋下不懈反击、不屈抗争的种子。

作家借里厄这个人物形象,对英雄主义作了另一番阐释。不同于传统的观念和做法,作家的赞美之辞没有停留在那些牺牲自我所得、成就大众利益、为全人类的伟大事业贡献毕生心血甚至生命的巨人们身上,他要赞美那些普通人身上看似平常,实则最朴素、最实在、最坚韧的持久精神,也即里厄所代表的实事求是、做好本职工作的态度和行为。节选部分中,里厄告诉塔鲁,他自己并不接受神甫宣讲的集体惩罚,他表现出来的牺牲精神也与天主无关,他一心想着的只是要治愈眼前的病人,尽己所能地保护他们,过后再让他们、也让自己去思考问题。他觉得自己跟失败者休戚相关,而跟圣人却没有缘分。他对英雄主义和圣人之道都不感兴趣,他所感兴趣的是做一个“真正的人”。

后来里厄还曾经表达过,如果非要在鼠疫事件里树立一个英雄形象的话,那么这个人应该是格朗,他以自己在自发的防疫组织里埋着头默默地工作而赢得了这个美名。格朗是个不起眼、渴望爱情的小职员,但是他使事情恢复了简单的真实状况,把所谓的英雄主义“正好置于追求幸福的高尚要求之后而不是之前的次要地位”。他因为平凡而不是超凡而成为楷模。和塔鲁绝对牺牲自我的精神相比,显然作家更赞赏从单个人的要求和天然的善意出发的某种意愿。在作家看来,荒谬是不可能超越的世界本相,人的孤立无缘是无药可救的永恒创伤。所以,以救世主的形象出现的人是不可取的,他们的行为可以得到尊敬,但是其结局不会理想。小说中,想要做“不信上帝的圣人”的塔鲁和信仰上帝的神甫先后在鼠疫中死去,而里厄和格朗都活了下来。作家似乎有意暗示,无须有做超人、做上帝的奢望。人类那些意欲翻天覆地的壮举,永远跳不出荒谬的界限,而淳朴可触的眼前实干,永远比高踞山顶的呼喊更有意义。这是慎重分析了人的存在价值和生存意义后形成的新的思想维度,它绝不代表对人的全盘否定——加缪说过:“人的身上,值得赞赏的东西总是多于应该蔑视的东西。”

在《鼠疫》中,作家继续认为,任何人都不能真正分担他所看不见的痛苦。处于这样无能为力的境地是可怕的,因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其实总是离得太远,人在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是孤立无援的。尽管如此,他在《局外人》中呈现出来的某些哲学观念和思想,在这里却有所改变。作家似乎找到了反抗荒谬世界的新途径,即承认集体、患难与共和感情的可靠与重要。他得出结论:“人不能离群索居”,“爱在一起或死在一起,舍此别无他途。”

《鼠疫》是一部没有写到爱情的作品,却恰是在爱情里找到结局和出路的小说。鼠疫是荒谬的,它的开始和结束一样,让人不知它从哪里来、怎么来,最终到哪里去、何时去。这就像世界、时间和人的存在与消失一样,充满了不可理喻的内涵。但是,作家比从前又多告诉了读者一样东西,那就是依靠爱情抵抗荒谬,求得生存。这爱情是广义的,包含了人类最美丽的那些情感——爱情、友情、亲情。《局外人》中,爱情也被归入荒诞之中,意味着不可靠,无意义;而在《鼠疫》里,爱情却是让生命之火不飘摇熄灭的力量。节选部分以至整个《鼠疫》中,里厄母亲的形象为小说带来了温暖。这位慈祥的老太太,在鼠疫泛滥期间一直陪在儿子身边,给他支持和关怀。塔鲁垂危之际,她不怕被传染,和儿子一起精心照料病人。里厄问妈妈:“母亲,你怕吗?”老人镇静自若地回答:“没什么可怕的。”这回答好像春潮暗涌的一股力量,让人克服了悲悯与恐惧。借助母亲形象的刻画,作家表现出更为深刻成熟的哲学思想和人生观念,他不再一味地打破世界的幻景,毁灭虚妄的想象,来提醒人们世界的无意义,或者绝对地在荒谬虚无间突奔,而是为毕竟还要活下去的人类提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得以活下去的理由和方案。他告诉人们,“真正的故乡是在这座窒息的城市的墙外,在山冈上那些散发着馥郁的香气的荆棘丛里,在大海里,在那些自由的地方,在爱情之中”;“要是说在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人们永远向往并且有时还可以让人们得到的话,那么这就是人间的柔情。”在《局外人》中,默而索用死亡求得了对抗荒谬后的安宁;而在《鼠疫》中,作家则指出了一条新的路途直达灵魂的安宁,那就是理解和同情心。显然这条路途更加明朗通达,更加温暖可亲。它指引人离开冷漠、萧索和孤军奋战的孤独,进入步调共同、方向一致的方阵,坦荡地逾越短暂而艰难的人生。

《鼠疫》是纯粹虚构的作品,但是鼠疫爆发的经过和情景、奥兰城被隔绝后人们的生活场面和社会状况、地中海海滨的地域特色和气候变化等却极度逼真写实,让读者不得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一次灾难发生过。作家以平缓的叙述语气,去表现事件的危急可怖;以镇静的描写方式,去展示人物内心的波澜起伏。在众多有代表性的人物群像的刻画上,作家用意并不在塑造圆整的人物形象,而是追求类型化,关注象征意义,重在传达一种思想和理念。

(孙悦、张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