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2019-05-31 可可诗词网-小说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阿兰·罗伯—格利耶 (宋维洲 译)


        一越过那排一直挡住我们视线的礁石,我们又望见了陆地,长着松树林的山岗,两座白色的小屋,以及那条坡度不大的道路的尽头,我们就是从那儿登上岛子的。我们曾在岛上绕了一圈。
        然而,我们虽然毫不费力地认出了陆地上的景物,但是,在辨认把我们与陆地隔开的狭窄的海峡,特别是我们曾待过的海岸时,却完全不同了。因此,我们花了好几分钟才弄清楚,我们的通路确实被切断了。
        我们头一眼就应该看出这一点。开在山坡上的那条道路,同海岸平行地伸展下来,到下边后与沙滩处于同一个水平上,然后,向右来个急转弯,同一条石堤相会合。这条石堤很宽,足可以让一辆汽车通过,低潮时,可以步行通过海峡而不湿足。道路的拐角处,有一道被一面矮墙支撑的高坡,道路就在那儿与石堤会合;从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望去,路拐角把石堤开始那一段遮住了。石堤的其余部分淹没在海水里。仅仅是由于看的角度的改变,使我们有一阵感到不知所措:这回我们是在岛子上,而且是从相反的方向来,向北走,而道路的尽头却是向南。
        路拐角有三、四棵离开小树林的松树,在它的后边,从山坡顶上伸展下来的路,正好在我们前边,它一直延伸到把右侧的海峡和岛子——此刻它还不完全算是岛子——连在一起的石堤那儿。海水象池塘里的水一样平静,它几乎快漫上石堤,褐色、平滑的堤面有着和旁边被侵蚀的岩石一样的外表。长满青苔的细薄的海藻,由于阳光的照晒,颜色褪去了一半,使堤面布满了暗绿色的斑点——这是多次长时间浸泡在水里的标志。石堤的另一端,象这头一样,堤面微微隆起,与穿越小岛的土路相连接;但是在这一边,路就变得很平坦,与石堤构成一个很大的拐角。虽然没有斜坡证明这个拐角的存在,但是仍然有一道矮墙——与拐角相对称——支撑着通道的左边,它从最下边顺着坡度上升,一直延伸到沙滩的顶端——铺满大大小小卵石的沙滩到这里被荆棘丛所取代。岛上的植物与我们周围那些已经枯黄、落满尘土的植物相比,似乎更为干枯。
        我们沿着山坡上的路向石堤那边走下去。路的左边是两座渔民住的小白屋;小屋正面最近刚用石灰刷得雪白;只有门窗——一扇低矮的门和一扇四方形的小窗——四周的方石比较显眼。门和窗都关着,窗上的玻璃被刷成天蓝色的护窗板遮挡住。
        再往下,在开凿在山岗上的道边,露出一面一人高的垂直的黄土墙,上面到处是一道道裂缝,缝里插满尖利的鱼刺;周围是一圈由荆棘和山楂树组成的高矮不一的篱笆,把全部建筑围了起来,挡住了我们从荒野和松树林那边投来的视线。但是我们的右边却完全相反,路边只有一道狭窄的坡面,仅有一、两个台阶那么高,因此,从这里可以直接远眺海滩上的悬崖,海峡里平静的海水,石堤,以及小岛。
        海水几乎快要和堤面一样平了。我们必须加快速度。再走几大步,我们就可以走完这条下坡道。
        石堤与道路形成一个直角;路头连接在一块三角形的黄土面上,凿在山坡上的衔接凹口的末端就在那儿会合;底部被一道矮墙支撑着,这道矮墙沿着石堤一直向右延伸,看得很清楚,它一直延伸到三角形的尖角那一边,构成了石堤护墙的开始部分。但是,随着山坡逐渐减缓最后与石堤——从海上望去、石堤又光滑又平坦——的中部会合,矮墙在几公尺以外就中断了。
        一到那儿,我们犹豫起来,不知是否继续前进。我们向前边的岛子望去,想判断出绕岛走一圈需要的时间。恰好有一条土路穿过岛子,但是那样走不值得。我们望着面前的岛子,在我们的脚下,是一些被海水冲上来的光滑的褐色的石头,上面长满暗绿色的近乎干枯的海藻。水几乎快和石头一样高了。它象池塘里的水一样平静。看不出它在上涨;但是却可以感觉到,因为水面上由尘土构成的水线在一丛丛海藻间慢慢升高。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弗朗兹说。
        从近处贴着水面去望岛子,仿佛比刚才高了不少——也更宽阔了。我们重新望着灰色的细小水线,它们在露出水面的海藻中间卷成涡成,又缓慢又有规律地继续升高。勒格朗说:
        “水涨得并不那么快。”
        “那么,咱们就赶快走吧。”
        我们出发了,走得很快。但是一越过海峡,我们就离开石堤,向右面拐,下到环绕小岛的海滩上,然后继续沿着大海向前走;那儿有一块高低不平的地面,上面布满了礁岩和坑穴,走起来十分困难——因此我们的速度要比原来所想的慢得多。
        一经走上这条道,我们不想再返回。但是,我们越往前走礁岩越多,也越成为我们的主要障碍。好多次我们不得不从真正的沙洲上爬过去,这些沙洲远远地伸进大海里,因此不可能绕过去。在别的地方,我们必须穿过一些地带,相对来说比较平坦,但那里的石头上长满了滑溜溜的海藻,这使我们耽误了更多的时间。弗朗兹又说一遍我们将无法再过这道水面。实际上,水上涨的速度不可能觉察出来,因为我们没有功夫停下来查看它。也许现在正是平潮。
        要想知道我们已经走完了周围的哪个部分,同样是困难的,因为在我们的面前总是矗立着地岬,海岸线的凹入部分一个接着一个,哪怕是最小的标志都没有一点。此外在通过这样难走的地带时,别耽误一分钟的想法使我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当然无暇顾及周围的景物,只能去注意某些不得不提防的事物:如一个要避开的水坑,一个接一个的不稳固的石头,一堆里边不知藏着什么东西的海藻,一快要跳过去的岩石,又是一个水坑,它的边上堆满粘糊糊的海藻和颜色象淤泥一样的沙子,脚一踩上就会深深陷进去——好象要把脚抓住一样。
        我们终于越过了最后一排礁岩,很长时间以来,它就挡住我们的视线,于是我们又望见了陆地,长着松树林的山岗,两座白色的小屋,以及那条坡度不大的道路的尽头,我们就是从那儿登上岛子的。
        我们没有马上弄明白石堤在什么地方。在山坡和我们之间,只有一道海峡,海水汹涌地向我们的右方流去,同时产生好几股急流和漩涡。小岛的海滩本身好象也发生了变化:现在,这是一个浅黑色沙滩,表面显得和海面一样平,它上面无数的水洼顶多有几公分深,在闪闪发亮。一只小船系在一道短小的木防波堤上。
        这儿通到海滩的小路不象我们记忆中的那条土路。以前我们没有注意到有任何小船的存在。至于作码头用的防波堤,跟我们曾经走过的那条石堤相比是不可能有什么共同之处的。
        我们花了好几分钟才发现,在前边三十公尺远的地方有两道矮墙,通道尽头的护墙开始部分就是由这两道矮墙构成的。两道矮墙之间的堤面不见了。海水向堤面冲刷而来,汹涌澎湃,一片乳白色。石堤的两端很高,一定会露出水面,但是,两道矮墙足以把它们遮挡住。道路的下半截也看不见,它在山坡的后边来了个九十度转弯,连接在堤面的石头上。我们又一次望着脚下漂满灰色尘土的水线,它们在露出水面的海藻中间卷成涡形,有规律地、缓缓地向上涨。
        先不谈这水面上几乎觉察不出的上涨活动,海水象池塘里的水一样平静。但是它已经快和石堤一般高了,而在另一边,它至少还差三十公分。其实,在最靠近海湾入口的死角里,海水上涨得还更快。当堤坝不再能阻挡海水时,突然出现的水准差将会产生一股水流,它立刻就会切断通道。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弗朗兹说。
        弗朗兹是头一个说过这句话的。
        “我早就说过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没有人回答他。我们越过了防波堤;跳过矮墙,想从堤坝上穿过去也明摆着不会成功——并不是因为堤上的水已经很深,而是水流的冲力使我们失去了平衡,而且立刻就会把我们从涉水的地方冲走。从近处可以清楚地看见水准差:在上面,水非常平滑,从表面看来一动也不动;接着,水却突然从岸的一边向另一边卷成一股圆柱形的涌潮,四周几乎没有一点波动,水的流动很有规律,尽管流速很快,但仍然给人一种静止的印象——这是种产生在运动中的不稳的停顿,就象那些令人惊叹不已的快镜照片,一颗正要打破水潭的宁静的石子,在它落到离水面只有几公分的地方,一下子被照相固定下来一样。
        接下来,水面上就只相继出现许多凸泡、水眼和漩涡,它们那种微白色说明水里相当混乱。但是,那也就是在一定程度上的稳定的混乱,浪尖和水的混乱总是在同一个位置上,保持着同一个形状,因此人们会以为它们被冻结住了。总之,水所显示的这股强力和海藻丛中的水灰线相比,表面上并没有那么大的不同——也不更隐蔽更险恶——所以在我们又继续刚才被沉默所打断的谈话时,也不再为这水驱邪赶魔,不再谈及它。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水涨得并不那么快。”
        “那么,咱们就赶快走吧。”
        “你认为在另一边会发现什么?”
        “我们绕一圈,但不要停下来,这用不着太多的时间。”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水涨得并不那么快;我们有时间来绕一圈。”
        我们转过身,发现一个男人站在拴在小防波堤上的小船旁边。他朝我们这一边望着——至少差不多是这样,因为他好象在观察一样东西,在我们左边一点的浪花里。
        我们向他走过去,不等我们跟他说话,他说:
        “你们想渡过去。”
        这不成为一个问题;他不等回答就下到小船里。我们也尽量在小船里坐下来。船里的位置正好够我们三个和这人一起坐下,他在船头划桨。他本应该面向我们,但是他宁愿和我们坐在同一个方向朝着船头,这使他不得不倒过来划桨,位置很不合适。
        从堤坝到船这段距离,小船激起的波浪仍然看得很清楚。为了同水流搏斗,那人不得不把他的主要力量——在他的船上——放在对他的航行来说相当偏斜的航向上。尽管他划得很猛,但是由于别的原因,我们前进的速度很慢。过了一阵,我们甚至感到他的全部力量只能使我们保持不动。
        勒格朗说了句客气话,他说我们的冒失使这个不幸的人受累了;他没有得到回答。也许他没听见,所以弗朗兹把身子伸到前边,问是不是真的没有可能涉足渡过海峡。仍然没有结果。这个水手大概是个聋子。他继续机械地划着桨,很平稳,不偏离一度航线,仿佛他想去的地方不是对面那座海滩上的木码头——它与我们从这儿出发的码头遥遥相对——而是再往北,向石堤起点那边的一个乱糟糟的地带,那儿,一群礁岩后边是一道荆棘丛生的斜坡,斜坡的后边,是那条坡度不大的道路的尽头,路边的两座白色小屋,矮墙保护下的急转弯,到处是斑斑点点的长着青苔的堤面,以及象池塘里的水一样平静的海水,水面上露出一丛丛海藻和难以觉察地卷成螺旋形的漂着灰色尘土的水线

        
        如果按照习惯的方法,我们可以在《归途》中找到我们所能够接受的理解:三个游玩者在登上一座小岛后为寻找归途而进行的一系列努力。其中便有他们对周围事物近乎琐细的关心、山岗、礁岩、海水、白色小屋等等所暗寓的意义,以及他们在归途中所包含的生命层次上的哲学象征。
        然而对于阿兰·罗伯—格里耶来说,这样做有悖于他对“小说”这一概念所做的解释。这位“新小说派”的精神领袖对巴尔扎克式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颇不以为然,认为这会剥夺我们与外在现实的直接接触。他觉得“新小说”必须采取“毅然决然地站在物之外,站在它的对面”的态度,而不应把自身的感情加诸其上。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就不难发现《归途》便是这一创作主张最好的诠释。
        《归途》与其说是通过主人翁的视点展开事件,还不如说是把这一视点交给了读者。一种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语调贯穿全篇,你能随着他们的行程对这座荒岛一览无余,其精细琐碎程度甚至超过左拉。你会觉出这是一架摄影机的运动,人物丧失了在传统小说中的主宰地位,几乎完全隐没在物体之中,只不过作为这一画面的一部分而存在。他们在路上时快时慢地走着,他们不断做出判断和抉择,作者不厌其烦地向我们交待周围平静而又平凡的一切,而且从不强调某处,甚至人的问答也同样单调,使小说保持在一种完整的气氛中。没有什么夸张和比喻,也没有什么冲突。只有敏感一些的读者才能察觉作者正努力保持着不在小说中露出一丝着力的痕迹。就象小说中所描写的海水:“它象池塘里的水一样平静。看不出它在上涨;但是却可以感觉到,因为水面上由尘土构成的水线在一丛丛海藻间慢慢升高”。
        很少有作家象阿兰·罗伯—格里耶这样固执地追求“真实”、“客观”,他觉得在当今这个杂乱无章、变化莫测的世界,再象巴尔扎克时代那样对支配自然雄心勃勃,充满自信会显得虚妄而可笑。人与自然的脱离和对立是不可避免的,这两者之间变得陌生。因此,他不无痛苦地说出了一句实话:“人看着世界,而世界并不回敬他一眼。”《归途》体现的便是这种“真实”。小说确实如他所期望的那样,把对生活的观察、感受和评判的权力让位给笔下的人物。
        显然,以阿兰·罗伯—格里耶这样的天才是不会不发现追求绝对的“真实”、“客观”超出文学所能承担的极限。他也承认:“客观性——以其术语的一般意义,即毫无个性的观察——来说,显然完全是一种幻觉。”其实,不管他承认与否,《归途》中不时隐现出他对所描述的事物的选择和过滤,正如中国古代的山水诗,每一个意境的凸现都伴随着一种情绪的指向,都折射出人化的自然。因此,小说中的海水、沙滩、礁石总不能让人感到如何“客观”和纯粹。
        此外,阿兰·罗伯—格里耶对小说哲理性的认可也决定了他对自然无法不动声色。《归途》中展现的人和物,都在一个旋律中流动。人在寻找归途中的畏惧、困惑、迟疑以至精疲力尽,但却总是执着地走下去,哪怕最后也许还是迷途。这说明,他还是期望通过小说传达出一种思想和情绪,而要达到这点,就难以保持同自然的距离。
        有一点可以肯定,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努力是可贵的,它起码代表了人们对艺术发展的渴求,“新小说派”的发展史也证明了这点。虽然它有着一种新的理论常有的偏激和绝对,但是它所拓展的新的途径对丰富艺术宝库颇有裨益。特别是我们要记住阿兰·罗伯—格里耶同时是一位电影奇才,他自编自导的《不朽的女人》;根据他小说改编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巴黎的最后探戈》都曾轰动一时,我们对他小说所采取的这种叙述方式就很容易理解了。作为一位在法国当代文学史上雄踞一席的作家,他在其名著《橡皮》、《窥视者》、《嫉妒》,乃至短篇精品《归途》中所运具的匠心,值得我们细细揣摩,至少应略窥其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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