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让王》解说和语译

2018-11-25 可可诗词网-全文2 https://www.kekeshici.com

(解题)本篇不是循例以首句的首两字做篇名,而是就第一节所记事实为题的。所记为尧、舜之让天下,因以为名。

主旨在指说有道的人之逃天下而不肯受,指出为国的烦扰,贪图利禄勋爵者自取其患,因此而伤害性命是不值得的。

原 文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一),子州支父曰: “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 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一),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 “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 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 悲夫! 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二),石户之农曰:“捲捲乎后之为人(三),葆力之士也(四)。”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解 说

(一)“又让于子州支父”、“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父与子州支伯为同一人。“又让”者为尧。是让者为尧又为舜,显系传闻的不同。从其答词的相同,可断言是一事重出。可能记这事的有两个本子,为编订者一并收录。

(二)“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释文》李颐云:石户,地名。农,农人也。但既为舜之友,应以特定的人为是。《庄子译诂》谓“似为人名”,可以参考。

(三)“捲捲乎后之为人”: “捲”通拳。“捲捲”勤奋貌。“后”一般为对君王之称,严格地说,则是受禅之君。

(四) “葆力之士也”: “葆”蕴藏也。

语 译

尧把天下推让给许由,许由不肯接受。又来推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要我来做天子,倒是可以。可是,我恰好患有埋在心底的大病,正在医治,没有时间来治理天下。”按说天下是最贵重的,但不能为了它而伤害本性,其他的东西就更不行了! 只有不为天下做事的人才可以寄托天下。

舜推让天下给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说:“我恰好有埋在心底的大病,正在医治,没有时间来治理天下。”说起来天下是个了不起的器物,但不能为了它而变更本性。这就是得道的人和流俗的人不同的地方。

舜把天下推让给善卷,善卷说:“我生存在宇宙之中,冬天穿上皮毛,夏天穿着麻布。春天播种种田,身体能够担负起这份辛劳;秋天收获存储,保证了本身的休息和食用。太阳升起时劳作,太阳落山时停手休息,自在地生活在天地之间,心情愉快舒畅,干什么要个天下! 可叹啊! 你并不了解我啊。”因而不予接受。就此离去进入深山,不知到哪里去了。

舜把天下推让给他的朋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说:“好勤奋呀君王这个人,真卖力气呢。”他觉得舜的德性没有做到好处。于是就丈夫扛、妻子拎地带着孩子去向海边,他再也没有回来。

原 文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 “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筴而去之(一),民相连而从之(二),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直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三)。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解 说

(一) “因杖筴而去之”: “筴” 同策。或以为执持,因解“杖筴”为拄着拐杖。非是。实则“杖”即拄着拐杖。“筴”马箠也,《论语·雍也》“策其马曰”,就是以鞭打马。因而应解为鞭打着马。

(二) “民相连而从之”: “连”结也。“相连” 成群结队地。

(三) “皆重失之”:因对“之”之所代表理解不同,对句有两种解释:一、以代表“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的高官尊爵,“重”解为看重。句意便为都怕失掉它。二、以代表“能尊生者,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这样的事,“重”解为很大程度。句意为都在很大程度上做不到这些。从语气看,应以后者为是。

语 译

周族的先人太王亶父居住邠地,狄族不断骚扰。太王送皮帛等衣物给他们,他们不要; 送狗马等牲畜给他们,他们不要; 送珠玉等宝物给他们,他们不要。狄族所想要的是土地。太王亶父说:“和人家的兄长住在一起而杀掉他的弟弟,和人家的父亲住在一起而杀掉他的儿子,我是不忍心的。你们就耐心地住下来吧!做我的部众和做狄族的部众有什么两样。而且我听说过,不要因为用来养人的 (指土地) 损害它所养的 (指人)。”于是拄着拐杖赶着马离开这里。民众成群结队地跟上前去,就在岐山之下建成都邑。像太王亶父可算能重视本性的了。能重视本性的,即使富贵了也不以生活来伤害本身,即使是贫贱也不因利益而连累形象。现在这个时代一些身居高官尊爵的人,都远不能做到这一点。眼睛只盯着利益而丢弃本身于不顾,这不也太糊涂了吗?

原 文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一)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二)。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三),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解 说

(一)“逃乎丹穴”: “丹穴”多以南山洞为释,但不知所据。“丹”是一种矿产,盛产南越和巴蜀。秦始皇曾为巴寡妇清筑怀清台,就因为她家是富有的丹矿主。《史记·货殖列传》:“巴蜀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 “丹穴”应是丹砂矿。越正是丹砂的产地。

(二) “从之丹穴”: “从” 读“踪”,追踪之意。

(三) “王子搜援绥登车”: “绥”挽以上车的绳索。

语 译

越人杀掉过三代的国君,王子搜很是担心,逃进丹砂矿的洞穴里,越国没了国君。寻找王子搜不见了,于是就追到丹砂矿里去搜寻。王子搜不肯出洞,越人点燃艾草放烟熏烤,准备好玉辇让他乘坐。王子搜拉住上车的绳索登上玉辇,向天号叫说:“国君啊,国君啊,怎么就不能把我放过呢!”王子搜并不是不愿意做国君,而是不愿意承担做国君的那种祸患。像王子搜,可算是不因为国家而伤害本性呢? 这恰好是越人所以要让他为国君的原因。

原 文

韩魏相与争侵地(一),子华子见昭僖侯(二),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 “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得天下。’ 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 “甚善! 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 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 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解 说

(一)“韩魏相与争侵地”:“侵”或以与上“争”相结而为词,意为侵占。但所争占之地为何地,不能明确。实应与下“地”相结而为词,作为地的壮语,争也。“侵地” 即有争议的土地,还没明确其归属,因而相争。

(二) “子华子见昭僖侯”: “僖”或本作“釐”,同,音亦读僖。“昭僖侯” 韩国君。

语 译

韩、魏两国同来争夺还没有明确归属的地方,子华子晋见韩昭僖侯,昭僖侯深表忧虑。子华子说:“现在假如天下在君王面前立下状子,这样写道: ‘用左手抓取就把右手剁掉,用右手抓取就把左手剁掉。可是谁去抓取就把天下给他。’君王肯去抓取吗?”昭僖侯说:“我不去抓取。”子华子说:“好极了! 从这来看,两只手臂是比天下重的。全身又重于两只手臂。韩国比天下轻得多了,现在所争夺的,比韩国又轻得多。君王简直是苦害本身损伤本性来担心到不了手啊。” 僖侯说: “好了! 给我提意见的人多了,可就没听到这样的说法。” 子华子可算懂得轻重的了。

原 文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一)。颜阖守陋闾,苴布之衣(二),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三),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

故曰(四):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五)。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六)!

解 说

(一) “使人以币先焉”: “币”礼品。“先”提前打招呼,表示敬意。

(二)“苴布之衣”:先辈或以“苴”为粗之假。但粗只表布质的程度,而非原料。实其义为麻。麻布质地粗糙,即当时的粗劣品。“苴布” 以释麻布为宜。

(三)“使者还,反审之”: 或以“反”断,或以“还”断。“反”断训返,“还”断训翻。返与还同义,二字不必连用。翻有反复之意,故以“还”断为是。

(四)“故曰”:其下的一节,乃对上几个故事的结语。即作者所发的议论。这就是卮言。

(五)“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真”多以为指精华,“绪余”指残余,“土苴”指糟粕。大道纯真,固是精华,以“真”为精华,可以通过。糟粕乃酒滓,为废弃之物。大道何来糟粕,于理未合。而残余和糟粕分别又在哪里,也难以说清。所以这样的解释,未为允当。且以木材为例,有正材,正材规整; 正材取后有余物,如木头,边沿一类东西; 制作器物又有刨花、木屑等产出。用以喻道,正材为真,木头、边沿为绪余,刨花、木屑为土苴。木头、边沿、刨花、木屑虽不同正材,但亦是木材的本体,决不同于糟粕为提出精华后的废弃之物。它们是主体、其次和再次的关系。

(六) “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随侯之重”先辈有言“随侯”下脱“珠”字,于义甚是。但从字的迹象表明,所脱应是“之珠”二字。这是因为录者在录到 “之珠”的“之”字时,竟与“重”字相连,而把“之珠”丢掉了。句应为“夫生者岂特随侯之珠之重哉”。

语 译

鲁国的国君听说颜阖是个有道的人,派人带上礼品前去邀请。颜阖住在简陋的房子里,穿着麻布的衣服,自己正在喂牛。鲁国君派遣的人到了,颜阖自来迎接。派来的人问:“这是颜阖的家吗?”颜阖回答说:“正是颜阖的家。”派来的人送上礼品。颜阖跟他说:“你们怕是弄错了,竟然使尊驾受这么大累,最好再调查调查。”派来的人回去了,反复核实,再去邀请,已经见不到人了。所以像颜阖这样的人,才真的不想富贵呢。

因而说,用大道的主体修治本身,用它的边边沿沿管理国家,用它的零碎渣末治理天下。从这一点来看,帝王的工作,只是圣人多余的事,并不能修身养性。现在世俗上的上层人物,多是危害本身丢弃本性为外物而拼死,这不太可悲了吗? 大凡圣人有所举动,总是要弄清楚是为了什么和怎样去做。假如有这么一个人,用宝贝随侯明珠去弹射居于千仞之高的小鸟,人们一定觉得可笑。为什么? 这是因为他用的很重而要取得的却太轻了。可本性又岂止是随侯明珠那样重呢!

原 文

子列子穷(一),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客遗之粟(二)。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三): “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四),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 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 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解 说

(一) “子列子穷”: “子”尊敬之称谓。

(二) “郑子阳即令客遗之粟”: “遗”音畏 (wèi),馈赠。

(三)“其妻望之而拊心曰”:“望”,《列子集释》训怨,义无不可。但如取“向视也”之义,释为瞪他一眼,以与下“拊心”捶胸相连接、岂不更加形象? 本著取此义。

(四)“君过而遗先生食”:“君”不是国君,子阳是郑相。乃对臣而言,即俗说的上边或上头。“过”至也,就是说派了人来。

语 译

列子先生穷困潦倒,看样子像饿了几天似的。郑子阳的食客中有人向郑说:“列御寇,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住在你们国家里而穷困,你们国家不是太不重才了吗?”郑子阳即派这个食客送去粮食。列子先生出见来使,再三地道谢推辞不受。来使去后,列子先生回转内室,妻子瞪他一眼捶着胸说:“我听人家说有学问人的妻子,都是舒舒服服过日子的。现在我们饿着肚子,上边派人来送给先生粮食,先生却不接受,难道这不是命吗?”列子先生笑了,对她说:“上边并不是自身了解我的,是听了别人的话给我送来粮食; 真要是加罪于我,也会是因为听了别人的话,这就是我不接受的原因。” 到后来,民众果然闹事杀掉了子阳。

原 文

楚昭王失国(一),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王曰: “强之。”屠羊说曰: “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 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二)。”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钟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解 说

(一) “楚昭王失国”: 所指是伍子胥率吴师入楚都郢,楚昭王逃亡事。

(二)“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子綦”多以为有误。或以为“其”之误,或以为衍。理由是此乃楚昭王直接与司马子綦对话,不能直呼其名。这样修改也无不可,不过何以直接对话即不能直呼其名?大概无此限制,因而直呼其名也无不可。为了少加变动,还以不改为是。“三旌”,《释文》以为三公之位,但三公位极高,赏虽重亦不能至此程度。司马本作“三珪”,诸侯、三卿皆执珪,意即指为三卿。实际“三旌”亦可通。有说“三旌”就是“三命”。旌用以表彰,即是宣命。《荀子·大略》杨倞注:“一命,公侯之士;再命,大夫; 三命,卿也。” 即用以为卿。

语 译

楚昭王 〔因避吴难〕 逃亡国外,一个名叫说 (悦) 的宰羊户跟随昭王逃了出来。昭王回国,就来赏赐跟随逃亡的人。轮到了宰羊户说,宰羊户说说:“大王离开了国家,我离开了宰羊; 大王回到楚国,我也恢复了宰羊,臣下的爵禄已经恢复了,还有什么可赏的?”〔昭〕王说:“强使他接受。”宰羊户说说: “大王逃离国外,并不是我的过错,所以不能承担这个罪责;大王回到楚国,也不是我的功劳,所以不能接受这种赏赐。”〔昭〕王说:“把他召来见我。” 宰羊户说说: “楚国的规矩,必有重的赏赐大的功劳才能被王召见,可我的智能不能保全国家,勇力不能摧折敌寇。吴国的军队攻进郢都,我是怕遭难而逃避敌寇,并不是有意识地追随大王。如果大王要破坏规矩,不遵守规矩来召见我,这不是臣下所愿意让天下看到的做法。”〔昭〕王对司马子綦说:“宰羊户说虽然地位卑贱,但摆出的道理却很高。子綦你替我把他安置在卿位上。”宰羊户说说: “卿位,我知道比宰羊的店铺高贵很多,万石的俸禄比宰羊的获利要大,但是怎么能因为贪图爵禄而让我们君王蒙受随便施舍的名声呢! 我实在担当不起,希望让我再回到宰羊的店铺去。”结果他也没有接受这个爵位。

原 文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一),上漏下湿,匡坐而弦(二)。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縰履(三),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四),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解 说

(一) “褐以为塞”: “褐”粗布衣。“塞” 隔障也。

(二)“匡坐而弦”:“匡”正也。“弦”注家多主张其下应补“歌”字,是。补字语气更顺。

(三)“原宪华冠縰履”:“华”或以为桦之假。“华冠”即桦皮之冠。用桦皮为冠,自然是贫困之相,但桦皮厚重,不宜为冠。非是。“华”实即花。花开多瓣,有破裂之相。俗语便以破裂为开花。“华冠”乃破帽子。“縰”没了后跟。

(四) “仁义之慝”: “慝”音特 (te),造假骗人,隐实饰非。

语 译

孔子的弟子原宪在鲁国,住在一间一丈见方的小屋子里。房上用还没有晒干的青草苫盖着,蓬草结成的屋门残缺不整,用桑条做门轴,用瓦缸口装成窗子。一间屋分成二室,挂一件粗布褂子当作屏障把它隔开。上面漏雨,地下潮湿。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弹起琴来歌唱呢。子贡(孔子的另一弟子)骑着高头大马,内穿红青色的衣裳,外罩素白的袍子,高篷的大车拉不进巷子,他前来拜访原宪。原宪头顶破帽,足登断了后跟的鞋,拄着一根木棒子到门前迎接。子贡说: “哎呀! 先生怎么这么窘迫啊?” 原宪回答说:“我认为,手里没钱叫贫穷,学了理论而不能实践才叫窘迫。我是贫穷,并不是窘迫。”子贡张了张嘴没说话,脸上有点惭愧的神色。原宪笑着说:“那种看着当时的气候做事,拉意见相同的人在一起成帮结伙,学是为了给人看,教是为了表现自己,假仁假义,〔只如同〕 装饰得漂亮的车马,原宪是不肯这么做的。”

原 文

曾子居卫,缊袍无表(一),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履而踵决。曳纵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二)

解 说

(一)“缊袍无表”: “缊袍”麻絮之袍。“表”,《说文》“上衣也”。段注:“衣之在外者也。”或将句释为“绵袍无面”,非是。应为只是一件麻絮的袍子,外面没再套别的衣裳。

(二) “致道者忘心矣”: “心”心志,与“故养志者忘形”之“志”为一事,“忘心” 也就是忘志。

语 译

孔子的弟子曾子住在卫国,身穿一件麻絮的袍子,外面不套什么衣服。面容虚膨肿胀,手脚磨出老茧。有时一连几天不点火,十年也不做件新衣。整整头上的帽子,系帽的带子就会弄断; 拉拉衣襟,胳膊肘便露了出来; 提提鞋子,后帮就要开裂。脚拖着地 (附注: “纵” 通“踪”) 他朗诵起《商颂》,声音充满了空间,像是出在金石的乐器之中。天子不能使他为臣下,诸侯不能拉他做师友。所以锻炼意志的人就顾不得身形,锻炼身形的人就无所谓利害,修道的人就连意志也不放在心上了。

原 文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 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粥(一);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二)。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 丘闻之: ‘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 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 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 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解 说

(一) “足以给飦粥”: “飦”通饘,糜也。

(二) “足以自乐也”: “乐”指乐业。《论语·雍也》“回也不改其乐”即

是。

语 译

孔子对弟子颜回说: “回呀,这边来! 你家道贫寒地位低下,为什么不找个官做呢?”颜回回答说: “我不想做官。城外有田地五十亩,足够喝粥的; 城里有田地十亩,足够穿衣的; 弹弹琴也可以自娱自乐; 我从老师那学到的道理也够我消化吸收的了,我不想做官。”孔子顿时改变了态度,说:“好极了,你这番心意!我听说过: ‘知足的人,不因为有点好处便累害自己;感觉心安理得的人,即便有所失也没什么可怕; 内心有修养的人,没有职位也不觉得见不得人。’ 我想过多时了,现在则在你身上得到实现,这是我的一大收获。”

原 文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 “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一),奈何?”瞻子曰: “重生。重生则利轻。” 中山公子牟曰: “虽知之,未能自胜也。” 瞻子曰: “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二)!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解 说

(一) “心居乎魏阙之下”: “魏”高大之意。“阙”宫门。

(二)“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 “则从”意为任其自然。先辈有的以为其下当补“之从之”三字,句成“不能自胜则从之,从之,神无恶乎?”而“从之,神无恶乎?”作为公子牟的反问。但从文义看,“不能自胜则从” 至“无寿类矣”,一贯而下,都是瞻子的话,中间不能插入公子牟的反问。不过“神无恶乎”的“乎”,不是疑问词而是语气词。句意是,不能自胜就随它去,精神就不受损伤了。不应补字。

语 译

魏国的中山公子牟对瞻子说:“我身在江海之上,可心还在朝 廷之中,这怎么好?”瞻子说: “要注意性命,注意性命就会轻视利禄。” 中山公子牟说: “虽然我也知道,可就是自己不能克制。”瞻子说:“不能克制就随它去,这样,精神就损伤不了了啊! 不能克制还要硬顶着干,这就是损失上加损失。损失上加损失的人是不会长寿的。”魏公子牟,是个大诸侯国的公子,隐居在山野之中,比起没有功名的读书人是困难得多的,虽然还没有达到大道所要求的高度,也总算有点意思了!

原 文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一)。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二),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三)?”颜回无以应,人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四)。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五),子路扢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六),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颍阳,而共伯得乎共首(七)

解 说

(一)“颜回择菜”: 注家多以句下应补“于外”二字。从下文“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 来看,当补。

(二)“穷于商周”:“商”指宋,宋为殷商之后。“周”指卫,武王弟康叔封于卫。

(三)“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无耻”不当如常时的说法来理解,子路、子贡不能直斥其老师为不知耻。当解为没有耻辱之一说。

(四) “由与赐,细人也”: “由”子路名。“赐”子贡名。“细人”成疏“细碎之人”,因谓为小人,但也不能如常时的说法来理解,当解为粗心浅识之人。

(五)“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 “削” 为“悄” 的误字,业已有人指出。“悄然”不声不响地。“反琴”是与“推琴”相反的动作,就是把琴拉了回来。

(六) “道德于此”: “德”读得。

(七)“而共伯得乎共首”:“共首”或以为当作“丘首”。不做考证,只就原文译出。

语 译

孔子在陈、蔡交界的地方遇到了阻难,七天没有举火做饭了,菜羹里连个米渣都没有,饿得脸色焦黄,还在屋里弹琴歌唱呢。颜回在屋外择菜,子路和子贡在交谈,说:“老师两次从鲁国跑了出来,在卫国不能继续住下去,在宋国有人要砍倒树把他砸死。在宋、卫两国就这么倒霉,现在又围困在这个陈、蔡交界的地方。企图杀害老师的不能加罪,难为老师的也没法制止,弹琴歌唱却从未停止。难道上等人就没有耻辱这一说吗?”颜回没有答言,走进屋来说给了孔子。孔子把琴推开,咳了一声说: “仲由和端木赐,是识见短浅的人呢。把他们叫了来,我跟他们说说。”子路、子贡走进屋来。子路说:“像这个样子,真是倒霉极了!”孔子说:“这叫什么话! 有身份的人能实现理想叫做通,实现不了理想算是倒霉。可我抱定仁义的理想,来对付这乱世的灾患,有什么倒霉之可言? 我时刻警惕着不能丧失理想,遇上灾难也不放弃德性。大冷天来临了,霜雪也降落下来,我这才知道松柏是依然挺立的。在陈、蔡的这种险厄,对于我正是幸运呢。”孔子不声不响地把琴拉了回来又弹了起来。子路兴奋地举起盾牌翩翩起舞。子贡说:“我真不知天是高的,地是低的啊!”先时那有理想的人,不得志的时候也愉快,得志的时候也是愉快的,感到愉快并不在得志不得志。有了理想抱负,得志不得志就像寒暑风雨的应时到景一样了。所以许由游乐于颍阳,共伯和得意于共首。

原 文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 “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一),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 因自投清泠之渊。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 曰: “吾不知也。” 汤又因瞀光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 汤曰: “孰可?” 曰: “吾不知也。” 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二),吾不知其他也。”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 “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 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椆水而死。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 “废上,非义也; 杀民,非仁也; 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 ‘非其义者,不受其禄; 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三)。”乃负石而自沉于庐水。

解 说

(一) “居于畎亩之中”: “畎”田间沟。

(二) “强力忍垢”: “强力”崇尚武力,有黩武之意。“垢”辱也。“忍垢”承受污辱。

(三)“吾不忍久见也”:与上“吾不忍数闻也”同义。都是说忍受不了这样的待遇。

语 译

舜把天下推让给他的友人北人无择,北人无择说: “奇怪啊,君王这个人,本来是个在田地里干农活的,却跑进尧的门下。做到这个份儿还不算完,又想拿那不光彩的行为来污染我。我没脸看到这样的事。” 于是自己投身于清泠泠的水中。

汤准备伐桀,找到卞随进行谋划,卞随说:“这不是我要做的事。”汤说:“谁可以呢?”回答说:“我不清楚。”汤又找到瞀光进行谋划,瞀光说: “这不是我要做的事。”汤说: “谁可以呢?” 回答说:“我不清楚。”汤说:“伊尹怎么样?”回答说:“他重视武力,承受得住污辱,别的我就不清楚了。”汤于是找到伊尹和他谋划伐桀。把桀除掉后,又把天下推让卞随,卞随推辞说:“君王伐桀找我来谋划,一定认准我是个反叛; 伐桀取胜而来推让我,一定认准我有贪心。我生当乱世,居心不善的人一而再地用那肮脏的行为来污染我,我是没法接二连三听这种话的!”于是自投椆水而死。汤又夹推让瞀光,对他说:“智力高的人进行谋划,武力强的人促其实现,仁德的人享受成功,从来就是这样子,老兄为什么不来坐坐天下呢!”瞀光推辞说:“废掉天子是不义;杀害百姓是不仁;人家冒险犯难,我来坐享其成是不廉。我听人说: ‘不合正义的,就不收取它的效益;在那纷乱的世间,不进入那个地界。’ 更何况把我推上高位呢!我是没法长时间看到这种情况的!”于是抱了大石自沉于庐水之中。

原 文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 “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 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一),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二),阻兵而保威(三),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四),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闇,周德衰(五),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絮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六),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解 说

(一)“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乐”乐其所从事,致力于之意。“与” 以也。两句的意思就是无为。

(二)“上谋而下行货”:先辈言,与下句“阻兵而保威”为排比句,当为“上谋而行货”,衍“下”。是,当从。

(三) “阻兵而保威”: “阻”恃也。“阻兵”靠了武力。

(四) “扬行以说众”: “扬”高举也。“扬行”如今言“高姿态”。

(五) “周德衰”: 或以周时方兴,不能言衰,因改“周”为“殷”。这是把“衰”解为衰落。实则应为毁败。从其上所举的情况看,其德是毁败的,不能改字。

(六)“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 注家有做这样处理的: 因为 “苟可得已”是就“其于富贵也”说的,觉得伯夷、叔齐不能贪图富贵,照直解释,便与他们的性格不符,因而改作新说。“苟”训诚,“则”用为“而”,“必”通毕,“赖”为取,且在此断,句便成“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意思是,对于富贵,实在是可以取得的,但毕竟没去攫取,而是高节戾行。这样的解法是有违语法的常规的。在语法上,“苟……则必……”是相连的结构,不能割断另行处理。而“则必不赖”的句法是不经见的,这样的处理,难以为训。所以这样,乃是对事实的看法上出了毛病。伯夷、叔齐并不同于摒弃富贵的隐士,到周这里来,还是要出仕的,他们不是说“遭治世不避其任”吗?是看到了“周德衰”,与他们的理想不合,才不肯出仕而逃于首阳山,出以 “高节戾行”。“得已” 不伤大体,说得过去。“戾” 违也,不同于人。

语 译

当初周族兴起的时候,孤竹国里住着两个读书人,名叫伯夷、叔齐。两人商量说: “听说西方出了个人物,像个走正道的人,我们就到那里去看看。”于是来到岐山之南。武王听到他们到来,派了弟弟叔旦去会见,跟他们约定说:“财富增加二等,官位列在一级。”杀牲涂血埋在地下。两人对面看了看,笑了一笑说:“嗨,奇怪啊!这不是我们所认为的正道啊。当年神农拥有天下的时候,按时祭祀极尽虔诚但并不祈求福祐:对于人,尽可能做到忠信,而无所希求。按照政事的面貌处理政事,依据治理的情况进行治理。不靠着别人的失败来自取成功,不靠着别人的低下来自我抬高,不因为遇到时机来从中取利。现在周乘了殷的混乱便立刻要取而代之,百般筹划而行使贿赂,陈列大兵显示威风,杀牲约盟作为信证,表现高姿态以讨好民众,大动干戈来谋取利益,这是除去混乱换来残暴啊。我们听说早年的读书明理之人,在世道好的时候并不辞卸责任,赶上混乱的世道也不苟且偷生。现在天下昏暗,周的德性毁败,与其和周合作玷污了我们的人格,就不如躲开去,让我们本身落个干净。”两个人北去进入首阳山,耻食周粟终至饿死。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对于富贵,如果不伤大体,一定不会去表现高尚的节操、与人不同的行为。我行我素,什么事都不肯做。这就是这两个读书人的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