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饮酒

2019-05-14 可可诗词网-古代诗歌精选 https://www.kekeshici.com

陶渊明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饮酒》诗共二十首,非一时之作。诗人在这一组诗的原序中说:“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铨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可知,这组诗多为诗人饮酒之后所作,内容多寓感慨,与“饮酒”之事无关。本篇为陶诗之代表作。

在陶渊明之前,封建时代知识分子在人生认识上,似乎还是屈原所树立的那种忠君爱民,以死报国的人生道路占据着统治地位,而陶渊明却把出仕从政看作是为了生存或某种虚幻的名利而使自己的心神(精神)为形体所役使:“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发出了“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的断喝,并且身体力行地归耕于田园。这样,陶渊明就为屈原之后的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另辟新径,提供了一种新的人生追求,一条新的人生道路。屈、陶一进一退,一仕一隐,可说是奠定了中国知识分子人生观的二种基本模式。以后,无论是王维、白居易式的亦官亦隐,还是苏东坡那种仕隐矛盾,进退合一的双重心理,都是从屈、陶的两种基本模式中变化而来的,这一点,贯穿于整个封建时代。陶诗的意义则与这种思想密切相关。首先,田园生活为他提供了新的审美客体:“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以上均引自《归去来兮辞》)。从而开创了田园诗派;其次,与田园题材及其人生追求相契合,平淡自然成为了他的美学追求,这一点,使他在“俪采于百句之偶,争价于一字之奇”的“采丽竞繁”的六朝时代,卓然独立,开启了唐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先河,成为下一个时代的先驱者。

此诗典型地反映了上述诸特点。

试看起首四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何等平淡,何等自然,似乎是诗人不经意地在与你谈话,然而,那内涵、那滋味却又是相当丰富的。首先,它蕴含着诗人对田园生活深深的喜爱。“结庐在人境”,而又能不受车马之喧的侵扰,这里满含着诗人对人境之喧、官场仕途的厌恶和对安静田园之赞美;其次,诗人对“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这一矛盾状况所作的解答,是“心远地自偏”,这里面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只要“心远”,就自会去寻求偏远之地,从而达到无车马之喧的境界;再是只要“心远”,无论地之实际上的偏远与否,都会达到心灵的宁静,这与佛道思想特别是禅宗境界已很相似。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对上文“而无车马喧”和“心远地自偏”的坐实。它不是抽象地论证,而是由虚入实,信手拈出诗人田园生活的一个最典型、最形象、最具有审美意义的场景,给予了最完美、最艺术而又最自然的表现。诗意深醇,却又元气浑成,融和冲淡,却又能天然入妙,遂成千古绝唱!苏东坡对此曾有一段精采评论:“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此未可于文字、语句间求之。今皆作‘望南山’,觉一篇神气索然”(《竹庄诗话》)。在宋代,陶诗此句,诸版本皆作“望南山”,“望”与“见”虽字义相同,却有“有意”与“无意”的细微区别,大概自苏东坡有了这段精采的分析之后,“望”字遂罢。此二句,除“采”,“见”二个动词,悠然天成,趣闲累远,其余名词,“菊”,“东篱”,“南山”等,亦无不佳,以至于这些物象以后成为田园、归隐与情趣高雅,不同凡俗的象征物,成为了华夏文化的重要构成。它们初看上去,如此随意散缓,但如细品,则滋味无穷。这种感觉亦如东坡所评: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读有奇趣”,而要想能品出个中滋味,则又“非至闲至静之中则不能到”,“此景物虽在目前”而“此味不可及也”。(张戒《岁寒堂诗话》)。

诗人采菊东篱,有如倾听着大自然美妙的音响,观赏着大自然美妙的画图,那里一定有着清清的泉水,奏着庄严的天籁,那菊花一定散发着醉人的芳香,使诗人陶然欲醉,意与境会,妙不可言。悠然之间,诗人举首展望,远远的庐山映入了眼帘,这时,诗人才发现,天色已是傍晚,一层淡淡的雾霭笼罩着远处的山影,使它更具绰约朦胧之美,在这绝美的日夕山色之中,飞鸟们结伴而归了:“山色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佳”字好,它恰如其分地透露出了诗人对“山色日夕”的感觉和体会,发人联想那傍晚的山色;“飞鸟”二字,既是眼前之实景,为这平淡的画面增添了一点动感,同时,它又使人感到它具有某种象征意味,使人感到它既是客体之物象,又是诗人主观之自我。它是“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的那只倦于车马之喧而皈依山林的飞鸟吧!

结句“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由实化虚,以虚涵实,极妙!就其思想来说,当源于庄子:“辩也者,有不辩也,大辩不言”(《庄子·齐物论》),“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庄子·外物》)。诗人说自己从大自然里得到了许多启示,领会到人生之真谛,但又感到无法用言语表达,当然,也无须用言语表达。诗人由“欲辩”而达“忘言”,这也是一种新的人生境界吧!就艺术而言,它涵盖了更多的,更丰富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内容,个中滋味,就留给读者自己品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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