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诗·关雎》

2022-06-15 可可诗词网-古典诗词札丛 https://www.kekeshici.com

        近年赏析之风颇为流行,但我认为这类文章并不好作。尤 其是讲《诗三百篇》中的作品,首先须通训诂,其次还要明诗旨。 因为风、雅、颂距今已远,其可赏析处往往即在字、词的训诂之 中。加以旧时奉三百篇为经典,古人说诗每多傅会;不明诗旨便 如皓天白日为云霾笼罩,必须拨云见日,始能领会诗情。这里姑 以《关雎》为例而申说之,惟不免贻人以老生常谈之讥耳。
        时至今日,大约没有人再相信《毛诗序》所谓“《关雎》,后妃 之德也”一类的话了。说《关雎》大约是经过加工的一首民间恋 歌,恐怕不会去事实太远。但《齐》、《鲁》、《韩》三家(包括司马 迁、刘向)说此诗,都以为它意存讽刺,这又该作何解释?另外, 古人很强调“四始”说(即《关雎》为“风”之始,《鹿鸣》为“小雅”之 始,《文王》为“大雅”之始,《清庙》为“颂”之始),认为把《关雎》列 为十五国风的第一篇,是有意义的,并非编排上偶然形成的结 果。这些都需要我们作出说明。
        我以为,无论今文学派的《齐》、《鲁》、《韩》三家诗也好,古文 学派的《毛诗》也好,他们解诗,都存在两个问题:一是不理解绝 大多数“国风”是民歌,把每一首诗都拉到帝王、后妃或列国诸侯 的君、夫人身上;二是把作诗的本意和后来的引申意混同起来。 三家诗看到《关雎》中有“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展转反 侧”的话,便扯到周康王身上,说诗意是讽刺他“失德晏起”,正如 司马迁在《十二诸侯年表序》中所说:“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 《关雎》作。”而后来的《毛诗》为了同三家诗唱对台戏,于是一反 今文家法,大讲“后妃之德”云云,目的在于说它不是讽刺而是赞 美之辞。如果我们认识到十五国风中确有不少民歌,并排除了 断章取义的方式方法,则三家诗也好,《毛诗》也好,他们人为地 加给此诗的迷雾都可一扫而空,诗的真面目也就自然显露出来 了。
        至于把《关雎》列为“国风”之始,我以为这倒是人情之常。 古人原有这样的说法,认为《三百篇》所以被保存下来,乃由于它 们是能歌唱的乐章而于诗义无涉,故有些讽刺诗或大胆泼辣的 爱情诗也没有被统治阶级删除淘汰。我则以为,从《三百篇》的 内容看,总还是先把各地的诗歌搜集起来然后为它们配乐,所配 之乐,必不能丝毫不关涉诗的内容,而任意用不相干的乐谱去牵 合。《关雎》之所以为“风”之始,恐怕同内容仍有关联。由于诗 中有“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词句,很适合结婚时歌唱,于是 就把它配上始而缠绵悱恻、终则喜气洋洋的乐调,而沿用结婚时 的奏鸣曲。盖因恋爱而“寤寐思服”、“展转反侧”乃人之常情,故 虽哀而不伤(“哀”有动听感人的意思);夫妇结婚原属正理,君子 淑女相配并不违反封建伦常,故虽乐而不淫。这样,自然就把它 列为“国风”之首了。直到今天,我们遇到喜庆节日,也还是要唱 一些欢快热闹的歌,奏一些鼓舞人心的曲子,取其顺心如意。这 并不是什么迷信,而是同喜庆节日的气氛相适应。如果办喜事 时奏哀乐唱悼亡诗,撇开吉利与否的迷信观点不谈,至少产生败 兴和杀风景的反效果,总是招人憎厌的。《三百篇》的乐章既为 统治阶级所制定,当然要图个吉利,把体现喜庆气氛的作品列于 篇首。这不仅符合他们本阶级的利益,即从人情之常来讲,也是 理当如此。
        从古以来,《关雎》就有两种分章的方式。一种是每四句为 一章,全诗共五章。另一种是分为三章,第一章四句,第二、第三 章各八句。从文义看,我倾向于第二种分法。第一章是总述,态 度比较客观;第二、三章则从男主人公方面落笔,先说他在未得 淑女时思念之苦,连觉也睡不着;然后再说他求得淑女与之成婚 以后,他将千方百计同她鱼水和谐,使她心情欢乐舒畅。如果说 第二章近于现实主义的描写,那么第三章便带有浪漫主义情调, 抒情主人公乃为爱情获得成功的美好前景而陶醉了。
        讲到这首诗的表现形式,历来也有两种意见。即在赋、比、 兴几种表现手法中,有人认为“关关雎鸠”两句和“参差荇菜,左 右流之”等描写是比兴,由河洲的禽鸟和水中的荇菜“兴”起君子 求淑女的愿望,这就是诗的主题。另一种意见则认为此诗干脆 自始至终都是“赋”。而说它的手法是“赋”的,又有两种解释。 一是古人旧说,认为采荇菜的活动本是贵族妇女(包括后妃以及 嫔妾)应做的“本职工作”,所以是“赋”;二是今人新说,认为这是 一首写实的情歌,小伙子看上了河上采荇菜的劳动少女,于是表 示了爱慕之情,无论“雎鸠”的鸣声也好,采荇菜的场面也好,都 是“君子”身临其境耳闻目见的,当然属于“直陈其事”的“赋”了。 这些说法都能言之成理,读者不妨互参。
        不过如让我讲这首诗,我倒比较倾向于“比兴”说。所谓比 兴手法,特别是“兴”,并不是诗人在实际生活之外凭空找来点什 么填塞入诗,而是以即目所见、倾耳所闻的当前实际景物做为抒 发思想感情的媒介,顺带着产生了联想。我们可以承认“关关雎 鸠,在河之洲”是诗人眼前实景,但这一对在河洲上互相依偎着 一唱一和的水鸟,自然会引起未婚青年男子迫切寻找淑女以为 配偶的强烈意愿。诗人在选择诗料时单单看中了“关关雎鸠”, 这本身就体现了“比兴”的作用。否则诗人为什么不写别的呢? 换言之,也只有写互相鸣和的一对水禽才与这首诗的主题合拍, 才算得上典型化。如果硬把它限制在“赋”的框框里,反倒近于 自然主义的解释了。
        我把“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以及“采之”、“芼之”也讲成比兴 手法,是以字、词的训诂为依据的。古人大都把“流”、“采”、“芼” 讲成同义词,即都有“寻求”、“采摘”和“择取”的意思。“流”之训 “求”,从西汉的刘向(他是治《鲁诗》的),东汉的高诱(说详《吕氏 春秋注》),到清代的马瑞辰(著有《毛诗传笺通释》),都有考证, 而且比较可信。比如《说苑》中《越人歌》的汉译就有一句“搴流 中洲”(这一句是经过校订的),这里的“搴流”即为同义复合词, “搴”和“流”都作采摘讲。可是朱熹的《诗集传》则兼用“流”字本 义,认为这句是指顺着流水去择取荇菜。此说虽遭清人(如姚际 恒)非议,我倒觉得朱熹的讲法是从实际生活出发的。至于 “芼”,旧注亦训“择”,朱熹却据董逌《广川诗故》解“芼”为“熟而 荐之”。我觉得此解亦近理。在现代汉语中,特别是北京方言, 我们经常还听到用沸滚水把菜蔬“芼(mào)一下”的说法。即等 水烧开后把生的菜放进去,“芼”之使熟,随即捞出。由此可见, 荇菜的从“流”到“采”,从“采”到“芼”,是循序渐进的过程。“左 右”本指人的左右手,引申为左右两边。人们劳动,大抵双手兼 用,尤其是采摘或捧掬菜疏的时候,总是左右手同时并举。这也 属生活常识,无劳辞费。
        训诂既明,然后讲诗。荇菜之被采摘,犹淑女之被君子所选 中。开始采时,在水中左一把右一把,顺水捞来捞去,方向无定; 一似男之求女,一上来还没有找到明确目标,只能慢慢物色,宛 如在水中寻求中意的荇菜。及至“采”时,则目标已明,看准后便 采到手了。既采之后,就要“芼”它一下,使之成为可食之物,亦 即是说只等婚期一到,共同生活便将开始了。我所以把它讲成 比兴,正是从字、词的训诂上体会出来的。
        下面简单谈谈这首诗的艺术特点。此诗言切而意婉,尤其 是第三章,男主人公对所思女子真是设想得体贴入微,关怀备 至。第一章“窈窕淑女”二句,直往直来,连个小弯儿也不拐。但 从第二章起,细节描写增多了,小伙子由于“寤寐思服”,彻夜翻 来覆去,睡不踏实,这确是真情流露。越睡不安稳,越是心潮起 伏;而人在恋爱时总是好往乐观处想,于是他想到将来结婚时场 面多么热闹,婚后感情多么融洽和谐,生活多么美满幸福。这一 切遐想,都是从“悠哉悠哉,展转反侧”的失眠中幻化出来的。虽 说是主观的一厢情愿,却并非可望而不可即。后来的剧作家代 剧中人立言,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反嫌说得太露;而《关 雎》的作者却以丰富而圆满的想象来填充眼前无可排遣的相思, 这真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了。难得的是这乃属于典型的东 方式的、我国传统的正常恋爱观,即他所盼望的是同淑女成为夫 妇(用“好逑”字样可证),而不仅仅是做为情侣(这同《郑风》里的 作品就不同了!),这固然有封建统治阶级的烙印,却也体现了汉 民族的传统特色。
        1950年我曾在大学里教过一年《毛诗》专题课,承废名师 (冯文炳先生)把他的讲义手稿惠借给我,其中讲《关雎》的一段 居然幸存至今,谨转录于下即做为这篇小文的结束:
        “兴”是现实主义的技巧,是不错的。这首诗即河洲之 物而起兴,显见为民间产物;采荇尤见出古代劳动人民的生 活(可能是女性)。我们对于采荇不免陌生,但采莲蓬、采 藕、采菱的生活我们能体会。先是顺流而取,再则采到手, 再则煮熟了端上来。表示虽然一件小小事情也不容易做 (正是劳动的真精神),这就象征了君子求淑女的心情与周 折。等到生米煮成熟饭,正是“钟鼓乐之”的时候了,意味该 多么深长! 同时这种工作是眼前事实,并非虚拟幻想,一面 写实一面又象征,此所以为比兴之正格,这才是中国诗的长 处。后妃固然主德,但后妃哪里梦见“采荇”的乐趣,也未必 看得见“雎鸠”的比翼双飞。不过采诗入乐,“太师”的眼光 总算够好的。可惜古人不懂得“向人民学习”罢了。(小如 按:此段文字乃转摘自我的一份劫后残存的讲稿中,当时是 把先生的意思做为自己的话写下的,因此可能与原文略有 出入,读者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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