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

帕斯捷尔纳克

1

在人迹罕至的旷野荒郊，

只有卖卜占卦者和暴风雪。

曾经到过，这一带鬼魂附体，

雪地就像是横陈着的死人。



请等等，在人迹罕至的旷野荒郊，

只有卖卜占卦者和暴风雪

曾经到过，肆虐逞凶的

马套的碎片击打着窗户。



伸手不见五指，这旷野荒郊

有可能在城内，莫斯科河彼岸，

在桥那边，或其它地方 (夜半更深，

迷路的行人急忙闪开我，后退一步。)



听我说，在这人迹罕至的旷野荒郊，

只有一伙杀人凶手，

你的信使没有眼睛，没有嘴巴，

像幽灵一样，是比麻布还白的山杨叶!



它东奔西窜，叩打各家各户的大门，

它左顾右盼，像马路上的旋风，

——这不是那座城，也不是那个黑夜，

你迷了路，它的送信人!



可是你，送信人，不无用意对我耳语。

在这两条腿动物罕至的荒郊……

这也算是一个，我迷了路;

——这不是那座城，也不是那个黑夜。

2

所有的大门上都画着十字，

如同巴多罗买日之夜_①，

暴风雪这个女奸贼命令封门堵窗，

那里，童年宛如圣诞节的枞树竖立。



树叶光秃秃的林荫道高声念咒，

它们发誓要把人类统统灭绝。

城市，迁到城外去! 到集合地去!

于是，暴风雪直冒浓烟，

酷似魔鬼头顶的火焰。



不期而至的雪花在手上打转，

在这荒无人烟、暴虐无忌的新雪中，

我惊怖万状。

一团团雪花奔来跑去，像手电光晃动。

你们被认出了，树枝! 你们被认出了，

行人!

冰层露出窟窿，在暴风雪的乐曲声中，

仿佛听见： 科林伊_②，我们已经知道你的地址!

斧钺和叫喊声： 你们被认出了，

舒适的囚徒! ——门上已用粉笔画上十字!



暴风雪使集中营林立，使沉渣泛起，

这对它可是不费吹灰之力。

佳节临近，重孙们一个个去见祖宗。

巴多罗买日之夜。

到城外去，到城外去!

(肇明 理然 译)

【注释】①巴多罗买日之夜：指1572年8月24日夜发生在巴黎的法国天主教徒对新教徒的大屠杀。 因8月24日是圣徒巴多罗买(耶稣十二门徒之一)的殉难日，故将这次屠杀称为“巴多罗买日之夜”。 ②科林伊：16世纪受法国天主教徒和政府迫害的新教徒领袖之一，死于“巴多罗买日之夜”。

【赏析】 帕斯捷尔纳克在描绘自然风景方面的才能是独具的，无与伦比的。很多诗人都描绘过自然风景，但是他们所描绘的自然风景通常是静止的，不变的，而帕斯捷尔纳克笔下的自然风景却是运动的，变化的。苏联画家冈察洛夫在评价他的风景诗时曾经指出，为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作插图，使用准确描绘各种现象的方法是不可能的。因为在他的诗歌中，各种现象都“飘浮着，聚成一团团——眼看着停了下来，却又在运动。”

这首诗描写的是俄罗斯大地上的暴风雪，充分体现了帕斯捷尔纳克风景诗中形象的流动性特点。诗人并没有刻意描绘一幅实实在在、像一幅画一样固定不变的图景。他无意使我们看见它，而只想使我们感受到它。这样把暴风雪以及它统治下的一切完全写活了。暴风雪就好像人一样有意志，有思想，以它那暴虐的力量统治着人类，统治着自然的一切。它在广阔的大地上左顾右盼，东奔西窜，来到人迹罕至的旷野荒郊，又来到人口密集的城市，叩打着各家各户的大门。它使自然万物都为之发生变化，人们不得不躲在集中营一样的屋子里，在外的行人也都迷了路。它不费吹灰之力，使沉渣泛起，使马套的碎片击打着窗户，使树叶光秃秃的林荫道高声吼叫。这些描写使我们目不暇接。

与帕斯捷尔纳克的其它诗歌一样，这首诗也应用了很多比喻。雪地就像横陈着的死人;比麻布还白的山杨叶像幽灵一样到处游荡;暴风雪直冒浓烟，酷似魔鬼头顶的火焰，它像女奸贼一样命令人们封门堵窗; 一团团雪花奔来跑去，像手电光晃动;这个暴风雪横行无羁的夜晚就如同巴多罗买日之夜。这些比喻既形象地活画出诗人所表现的外界的自然，又充分地抒发了诗人内心中的恐怖、迷惘、失落的感受，生动地描写了暴风雪给诗人留下的感觉和印象。

全诗是由黑白两种色调组成的。夜是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黑色笼罩着一切。但这黑色并没有压倒一切。肆虐逞凶的暴风雪尚能在这漆黑的夜晚中显现出白色来，它夹杂着比麻布还白的山杨叶。所有的大门上都有用粉笔画上的十字。这黑与白的交混移动，再加上暴风雪使自然万物发出的可怕的响声，以及出没于这些色调和响声之中的卖卜占卦者、杀人凶手、鬼魂和迷路的行人，真是令人胆战心惊。这一切是多么可怕，多么混乱，就如同地狱中的景色，又像惊人的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