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衷情

2019-07-13 可可诗词网-金元明清词赏析 https://www.kekeshici.com

夜寒茅店不成眠,残月照吟鞭。黄花细雨时候,催上渡头船。鸥似雪,水如天,忆当年。到家应是,童稚牵衣,笑我华颠。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写离情别意的作品真太多了,然而把人们由离而聚的复杂感情的交织,写得深切,写得洒脱,写得浑成的,却并不多。原因何在?就因为这种心态的内涵有其背反性和潜在性,要深入到它的深隐层次,有不少困难。长期离家,或者和亲挚的友朋长期离别,而一旦走上归途,行将欢叙,这确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就在这将见未见之时,旅途之中,方寸之间,翻腾着亦起亦伏、变幻多端的感情波澜。当然,这感情在起伏的同时,也还混和着想象和反思。譬如,揣摩到家人盼念之切,推想到即将团聚之欢。伴随着感情活动,想象的翅膀也必然翱翔而起。譬如说,不久以后,骨肉亲朋就会看到自己了,他们将会是怎样欢喜?故家或故交的近况又是如何?由联想构成的意象很多,然而要抓住心灵中萦念最深的片段,最足以表明行将归来的旅人感到最幸福的刹那,实际也就是德国剧论家莱辛所说的雕塑家的传神在于“选择最富于生发性的顷刻”(《拉奥孔》第16节),这一个选择可不容易!既有赖于艺术家自我反思的内窥力的深透,又有待于旅程中所涵茹的一种富于引起诗人“兴会”的外物的形式美的诱发。一主一客,不可缺一。二美俱并,这就成为富有艺术魅力的、极写其流变精神现象的、悲欢离合的画面了。

金初大词人吴激的《诉衷情》一词,正是能把握精神现象的丰富流变而具有其生发性的。

吴激的遭遇和北周庾信有点近似,他的一些杰出的篇章大都为在金之作,沉郁哀楚,充满了缅怀家国之愁。

而《诉衷情》一词虽然有着淡淡哀愁,但基调仍然是疏放的。词人选取了归途中旅店夜宿以至凌晨登船这一段短短时间中的所见所想,点染成富于生发性的画面。既抒发思乡之切,也悬想骨肉相见之欢。不象贺知章写的回乡时有感于自己的“乡音无改鬓毛衰”(《回乡偶书二首》),以及长期离乡,连儿童都不知其为何许人的细节。也不象唐诗人李频笔下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渡汉江》)那虽属特殊心态、但却也十分合情合理的描写。吴激的由离而聚的情怀和词的韵味可以说别具一格。他描写的是行将归家时的一段流程,表达了由远而近、由理想即将变为现实的“思维指向”,亦即勾画了怀着畅适、疏放的心情一步步走向家庭的脚印。也正因为这意象具有流动性,所以既不象贺知章的定着于与儿童相见的细节,也不象李频定着于行将抵达家乡时因偶逢乡亲而萌发的心理波动的某一焦点。尽管《诉衷情》最后也突出了“童稚牵衣”的细节作为结尾,然而从整体的艺术旋律看来,分明是以通过意象的不同层次的不断转换的时间结构,来表达他的旷朗心情见长的。也可以说,这正是用他的风度疏朗和造语精婉相结合的个性风格,从一定侧面表现了“金源人词亢爽清疏”(况周颐《蕙风词话》)的时代风格与地域文化色彩。

《诉衷情》的疏朗,以词人性格为根源,更通过诗情画意的结合铸为“生发性”的意境,不屑于刻意雕镌,但却富有连绵的韵味,表现为现实时空的超越。开头两句,既是“夜寒”,又是“残月”,充分表现了词人深心中的旅途况味。表面看来,这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有点近似。但只要细细推敲,两者却大有区别。温庭筠的诗是纯写离愁,而这词却是写离而将复聚,这时正忙于踏上归途。处于古代交通工具落后、道路间关的情势下,吴激这时的心情,确乎是很复杂的。虽说走向归途,但毕竟离家久了,更何况宿处是“茅店”,时间是“残月”在天,身边堆放着行囊、诗稿,那也可以说就是历尽征途的“吟鞭”了。凄清的气氛加上归心的急迫,兴奋得如何能成眠呢?但可喜的是,终于离开茅店,被催唤上船了。黄花初绽,细雨濛濛,渡头声喧,此情此景,立刻把凄清的气氛扫除殆尽。而画龙点睛的一笔,则落在“催”字之上。船夫在催,词人的归心又何尝不在催?

下片转入对开船后的描写。“鸥似雪,水如天”,渲染出一幅空濛的画面,显示了眼前诸种事物,分界线转为一片模糊,从而使得读者的想象得以摆脱羁勒,翱翔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庄子语)。这就充分为词人的“忆当年”即打开记忆的仓库提供条件。感情的潮水奔腾,但却被词人锤炼成寥寥三字,富有广阔内涵而大可容人想象的三字。然而词人不愿停留在往事回忆之上,就这么笔力千钧,来了一个突然的转捩,从当年旧事和当前鸥、水跳到未来,亦即指向到家场面的想象天地:家中孩子们将拉着词人扯问,笑话着他这次归来头发竟已经花白了。嗟老,原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但大多写得消沉颓废,而这里却用一“笑”字,表现出词人的气度疏朗、挥洒。

本词通体以时间流程为线索,但并不停留在表面事件的层次上,相反地,把主观的精神流变层次和客观的还乡层次拌和在一起。从宿店的“不成眠”到渡头的被催上船和船上的纵观浩渺,浮想联翩,再写到由于还乡心切而浮现的想象种种,都可以看出笔势的流动,看出因词人心情张力之大而形成的艺术的广阔天地。就在这“当年”、当前和不久的未来三者交织的画面中,吴激显得多么俯仰自得,有如浩浩的流水,游心太玄的沙鸥。他的词格和性格的疏放、朗畅,正可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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