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2019-07-20 可可诗词网-金元明清词赏析 https://www.kekeshici.com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 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 可怜身是眼中人。

 

静安先生在《清真先生遗事·尚 论》中尝言诗之“境界有二:有诗人 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 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 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 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 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 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 以世谛言之,自以第二种作品为感人 易而行事广也。然而静安先生之所 作,则以属于第一种者为多。夫人固 不能强不知以为知,亦不能强知以为 不知,既得此诗人之境界焉,而欲降 格以强同乎常人,则匪惟有所不屑, 将亦有所不能。而此境界既非常人之 能尽得,则以我之庸拙而顾欲说之, 得无为持管而窥天,将蠡以测海乎? 读其词者,幸自得之,毋为我之浅说 所误焉。

起句“山寺微茫背夕曛”,如认 为确有此山、确有此寺,而欲指某 山、某寺以实之,则误矣。窃以为此 词前片三句,但标举一崇高幽美而渺 茫之境界耳。近代西洋文艺有所谓象 征主义者,静安先生之作殆近之 焉。我国旧诗、旧词中,拟喻之作虽 多,而象征之作则极少。所谓拟喻 者,大别之约有三类: 其一曰以物拟 人,如吴文英《浣溪沙》词“落絮无 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杜牧 《赠别》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 垂泪到天明”,是以物拟人者也; 其 二曰以物拟物,如东坡《永遇乐》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端己《菩 萨蛮》词“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 语”,是以物拟物者也; 其三曰以人 托物,屈子《离骚》 “何昔日之芳草 兮,今直为此萧艾也”,骆宾王《在 狱咏蝉》诗“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 沉”,是以人托物者也。要之,此三 种皆于虚拟之中仍不免写实之意也。 至若其以假造之景象,表抽象之观念, 以显示人生、宗教,或道德、哲学 某种深邃之义理者,则近于西洋之象 征主义矣。此于我国古人之作中,颇 难觅得例证。《珠玉词》之《浣溪 沙》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 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六一 词》之《玉楼春》 “直须看尽洛城 花,始共东风容易别”,殆近之矣。 以其颇有人生哲理存乎其间也。然而 此在晏、欧诸公,殆不过偶尔自然之 流露,而非有心用意之作也。正如静 安先生《人间词话》所云: “遽以此 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 也。”而静安先生之词,则思深意 苦,故其所作多为有心用意之作。樊 志厚《人间词甲稿序》云: “若夫观 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 色。”此序人言是静安先生自作而托 名樊志厚者,即使不然,而其序言必 深为静安先生所印可者也。夫如是, 故吾敢以象征之意说此词也。

“山寺微茫”一起四字,便引人 抬眼望向半天高处,显示一极崇高渺 茫之境,复益之以“背夕曛”,乃更 增加无限要渺幽微之感。黄仲则《都 门秋思》有句云“夕阳劝客登楼 去”,于四野苍茫之中,而举目遥见高 峰层楼之上独留此一片夕阳,发出无 限之诱惑,令人兴攀跻之念,故曰 “劝客登楼去”,此一“劝”字固极 妙也。静安词之“夕曛”,较仲则所 云“夕阳”者其时间当更为晏晚,而 其光色亦当更为暗淡,然其为诱惑, 则或更有过之。何则?常人贵远而贱 近,每于其所愈不能知、愈不可得 者,则其渴慕之心亦愈切。故静安先 生不曰“对夕曛” ,而曰“背夕 曛”,乃益更增人之遐思幽想也。吾 人于此尘杂烦乱之生活中,恍忽焉一 瞥哲理之灵光,而此灵光又复渺远幽 微如不可即,则其对吾人之诱惑为何 如耶?静安先生盖尝深受西洋叔本华 悲观哲学之影响,以为“生活之本质 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 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 终不可得也。……故人生者如钟表之 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 也。”静安先生既觉人生之苦痛如 斯,是其研究哲学,盖欲于其中觅一 解脱之道者也。然而静安先生在《静 安文集续编·自序二》中又云:“予 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 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 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 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然 则是此哲理之灵光虽惚若可以瞥见, 而终不可以求得者也。故曰:“鸟飞 不到半山昏。” 人力薄弱,竟可奈 何?然而人对彼一境界之向往,彼一 境界对人之吸引,仍在在足以动摇人 心,有磬声焉,其音孤寂,而揭响遏 云,入乎耳,动乎心,虽欲不向往, 而其吸引之力有不可拒者焉,故曰 “上方孤磬定行云”也。于是而思试一 攀跻之焉,因而下片乃有“试上高峰 窥皓月”之言。曰“试上”,则未曾 真个到达也可知; 曰“窥”,则未曾 真个察见也可想。然则此一“试上” 之间,有多少努力、多少苦痛?此又 静安先生在《红楼梦评论》一文所 云: “有能除去此二者(按指苦痛与 倦厌),吾人谓之曰快乐。然当其求 快乐也,吾人于固有之苦痛外,又不 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 也。且快乐之后,其感苦痛也弥深。 故苦痛而无回复之快乐者有之矣,未 有快乐而不先之或继之以苦痛者 也。”是其“试上高峰”原思求解 脱、求快乐,而其“试上”之努力固 已为一种痛苦矣。且其痛苦尚不止 此。盖吾辈凡人,固无时刻不为此尘 网所牢笼,深溺于生活之大欲中,而 不克自拔,亦正如静安先生在《红楼 梦评论》中所云: “于解脱之途中, 彼之生活之欲,犹时时起而与之相 抗。”夫如是,固终不免于“偶开天 眼觑红尘”也。吾知其“偶开”必由 此不能自已、不克自主之一念耳。陈 鸿《长恨歌传》云: “由此一念,又 不得居此,复堕下界,且结后缘。” 而人生竟不能制此一念之动,则前所 云“试上高峰”者,乃弥增人之艰辛 痛苦之感矣。窃以为前一句之“窥”, 有欲求见而未全得见之憾; 后一句之 “觑”,有欲求无见而不能不见之 悲。而结之曰“可怜身是眼中人”, 彼“眼中人”者何? 固此尘世大欲中 扰扰攘攘、忧患劳苦之众生也。夫彼 众生虽忧患劳苦,而彼辈春梦方酣, 固不暇自哀。此譬若人死后之尸骸, 其腐朽糜烂全不自知,而今乃有一尸 骸焉,独具清醒未死之官能,自视其 腐朽,自感其糜烂,则其悲哀痛苦, 所以自哀而哀人者,其深切当如何 耶?于是此“可怜身是眼中人” 一 句,乃真有令人不忍卒读者矣。

予生也晚,计静安先生自沉昆明 湖之日,我生尚不满三岁,固未得一 亲聆其教诲也。而每读其遗作,未尝不 深慨天才之与痛苦相终始。若静安先 生者,遽以死亡为息肩之所、自杀为 解脱之方,而使我国近代学术界蒙受 一绝大之损夫,此予撰斯文既竟,所 以不得不为之极悲而深惜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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