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华德焚书异同论》全文、注释和赏析

2023-04-07 可可诗词网-鲁迅 https://www.kekeshici.com

德国的希特拉先生们一烧书,中国和日本的论者们都比之于秦始皇。然而秦始皇实在冤枉得很,他的吃亏是在二世而亡,一班帮闲们都替新主子去讲他的坏话了。

不错,秦始皇烧过书,烧书是为了统一思想。但他没有烧掉农书和医书;他收罗许多别国的“客卿”,并不专重“秦的思想”,倒是博采各种的思想的。秦人重小儿;始皇之母,赵女也,赵重妇人,所以我们从“剧秦” 的遗文中,也看不见轻贱女人的痕迹。

希特拉先生们却不同了,他所烧的首先是“非德国思想”的书,没有容纳客卿的魄力;其次是关于性的书,这就是毁灭以科学来研究性道德的解放,结果必将使妇人和小儿沉沦在往古的地位,见不到光明。而可比于秦始皇的车同轨,书同文……之类的大事业,他们一点也做不到。

阿刺伯人攻陷亚历山德府的时候,就烧掉了那里的图书馆,那理论是; 如果那些书籍所讲的道理,和《可兰经》相同,则已有《可兰经》,无须留了;倘使不同,则是异端,不该留了。这才是希特拉先生们的嫡派祖师——虽然阿剌伯人也是“非德国的”——和秦的烧书,是不能比较的。

但是结果往往和英雄们的豫算不同。始皇想皇帝传至万世,而偏偏二世而亡,赦免了农书和医书,而秦以前的这一类书,现在却偏偏一部也不剩。希特拉先生一上台,烧书,打犹太人,不可一世,连这里的黄脸干儿们,也听得兴高彩烈,向被压迫者大加嘲笑,对讽刺文字放出讽刺的冷箭来——到底还明白的冷冷的讯问道:你们究竟要自由不要?不自由,无宁死。现在你们为什么不去拼死呢?

这回是不必二世,只有半年,希特拉先生的门徒们在奥国一被禁止,连党徽也改成三色玫瑰了。最有趣的是因为不准叫口号,大家就以手遮嘴,用了“掩口式”。

这真是一个大讽刺。刺的是谁,不问也罢,但可见讽刺也还不是“梦呓”,质之黄脸干儿们,不知以为何如?

六月二十八日。

【析】 本篇文章最初发表于1933年7月11日《申报·自由谈》。当时,国内国际形势日趋恶化。独裁专制的黑暗政治势力气焰嚣张。国际上,1933年1月希特勒执政后,实行政治独裁文化专制政策,禁止所谓“非德意志”(即不符合纳粹思想)的书籍出版流通,5月起在柏林和其它城市焚烧书籍。而国内,国民党在加紧对共产党实行政治“围剿”、军事“围剿”的同时,也加紧了对文化战线上进步力量的“围剿”。本文可以说是对这样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时局“立此存照”,表达了作者对古往今来一切独裁者以及依附于独裁者的帮闲文人的极度蔑视。

作者从中国与日本论者对希特勒焚书事件的评论说起,自然而然把希特勒、秦始皇——外国的与中国的、今天的与古代的独裁者联系起来,从而引出下文。中国历史上的思想文化专制,秦始皇应该算是始作俑者。鲁迅在文章中指出,尽管如此,秦始皇却没有烧掉农书和医书,还收罗“客卿”博采各家,他统一中国的伟业与宏大的政治气魄却是无可抹杀的。而今天的希特勒先生们的焚书仅仅只是一种政治专制的表现,它打击迫害针对的是自由的思想、知识、真理和弱小者,造成了以人类为敌的社会大黑暗。鲁迅先生同时援引了公元七世纪有着极端偏狭愚昧的宗教观念的阿拉伯人烧毁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历史事件作类比,以说明希特勒的焚书是一种旨在消灭人类的智识使之沉入混沌麻木状态的文化专制。紧接着,鲁迅卓有见地地暗示了这样一种历史的必然准则: 独裁者终归会受到历史的无情嘲弄与惩罚。从而预见了希特勒这位大独裁者最终覆灭的命运,显示出鲁迅先生历史眼光的明彻犀利。

令鲁迅憎恶的不仅仅是中外古今形形色色的独裁者,还有围绕着独裁者们的必不可少的帮闲。这篇杂文充满着对帮闲者的讥讽,挖苦与冷笑。虽然文章的宗旨在于抨击独裁专制政治的黑暗,但直接触发鲁迅的却是当时文坛上为国民党的文化专制效忠卖力,“向被压迫者大加嘲笑,对讽刺文字放出讽刺的冷箭来”的文坛帮闲。鲁迅对帮闲者的厌恶,鄙弃程度几乎无人可以企及。在他的杂文中一再对他们的嘴脸、心态进行勾画、讽刺、剥露。在《准风月谈》的另一篇文章《帮闲法发隐》中,鲁迅尖锐指出,“帮闲,在忙的时候就是帮忙,倘若主子忙于行凶作恶,那自然也就是帮凶。但他的帮法,是在血案中而没有血迹,也没有血腥气的。”在鲁迅看来,帮闲者不仅是一群媚上欺下的叭儿狗,而且还善于投机,具有市侩味十足的油滑的机智,尤其擅长“杀人不见血”。

本文内涵复杂,在古今中外全方位的背景之下,以“焚书”这一点呈辐射状地谈开去,不但扫荡了古今黑暗的专制政治,同时也猛力扫射了专制政治的丑恶帮闲。全文逼近时事,论辩精密,观点鲜明,文笔辛辣,锋芒毕露。《准风月谈》中收入的文章均写于1933年左右,鲁迅早已进入其思想和艺术的成熟期。这篇文章即显露了鲁迅晚年文风的一斑,旗帜鲜明,老辣沉着,深刻冷隽,对论敌饱含刻毒的挖苦,向黑暗专制的社会及其寄生物不间断地发动毁灭性的进攻。

字数:1960
曾平

张效民 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654-6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