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2019-07-15 可可诗词网-金元明清词赏析 https://www.kekeshici.com

旅月怀人

月去疏帘才数尺,乌鹊惊飞,一片伤心白。万里故人关塞隔,南楼谁弄梅花笛? 蟋蟀灯前欺病客,清影徘徊,欲睡何由得?墙角芭蕉风瑟瑟,亏伊遮掩窗儿黑。

对月怀人,是诗词中常见的题材,因为时代背景不同,怀人者与被怀者的环境、遭遇、心情各异,所以内容不会陈旧和枯竭。这首《蝶恋花》,就是一首极具特色的作品。

“月去疏帘”一起,想入非非,匠心独运。自来写月,多形容其高远,如“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李白《关山月》),“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望月怀远》)等。这里却极状其近,近到“才数尺”。荒唐吗?一点也不。词人运用了大胆的艺术夸张手法,给读者以月距人极近的感觉。是的,他独处客馆,人地两生,只有帘外明月是他所熟悉的,怎不倍感亲近?

如此亲近的月,自然不能满足于隔帘相看,于是进而出门望月,帘响人动,惊起了栖树乌鹊,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银白色的清辉。“乌鹊”二句,似乎单纯写景,而著以“伤心”两字,便转而为写情了。同样的景物,因人的心情不同,给人的感受也就不同,所谓“景随情移”。同是花鸟,“风来花自舞,春入鸟能言”(宋之问《春日芙蓉园侍宴应制》)的欢愉与“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的凄伤完全相反;同是山水,“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的恬适与“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杜甫《闷》)的烦郁大相径庭。由于词人的“伤心”,使月华如水的美景化作了一片凄清之色。它为谁而伤心呢?为自己,为友人。

“乌鹊惊飞”,不是一般的动态描写,而是用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诗意,表现作者身世飘零,羁旅无依之感,与题中“旅”字呼应。作者之父应亨、族兄宋玫,明末均抗清殉节,家破人亡。他仕清后,宦途屡经蹉跎,曾两次被诬下狱,险遭不测,至今长期放废,旅居异乡,所以他实在如惊弓之鸟,时刻危惧,但却不能明言,只得借“乌鹊惊飞”寓意。这时,多么想和知心友人并肩步月,一吐胸中郁积的烦恼!但友人却不在身边,“隔千里兮共明月”(谢庄《月赋》),倍增思念。想来友人处今夕的月光,也同样是“一片伤心白”吧!

友人是谁?在什么地方?作者都未交代,但是,我们通过“万里”二句,却可以分析出一些线索。

从字面上看,这位“故人”,相隔万里之遥,远在关塞之外,这使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关外的流人。诗词中的“关塞”,通常指北部或西部边陲。清初,由于对汉族知识分子的不信任,制造了一次次科场案、文字狱,大批文士被流放,其中以吴兆骞、陆庆曾、丁澎、孙旸等最为著名。当时流放的集中地,是尚阳堡(今辽宁开原境内)和宁古塔(今吉林宁安)。作者的“故人”,想必也在其内,这自然不敢形诸笔墨。联系下句,就更能说明问题。“梅花笛”,固然可以解作笛曲《梅花落》、《梅花三弄》,但与关塞故人衔接,显系暗用山阳闻笛之典。晋时嵇康、吕安为司马昭杀害,他们的友人向秀途经嵇康山阳旧居,闻邻人笛声,感念亡友,因作《思旧赋》。我们知道,这批流放者大多卒于戍所,虽然后来也有得赎生还的,而作者已不及见。因此当时无论流放者本人或亲友,都不以为他们还有生还的希望。词人怀生友而用亡典,情真痛至,不嫌于尽,与杜甫《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便与先生成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同一酸切。

上片以寥寥数语,包含了如许情事,写来却又层次分明。见月而感身世,而怀故人,一系列的思念、愤懑、危惧、悲哀,百感交集,填满了他的胸怀。他想说,无人可以倾诉;想写,又不能直抒胸臆。然而骨鲠在喉,又不得不吐,他只能用极其隐晦的语言,吞吞吐吐,如泣如咽,曲折地奏出自己的心声。从这里我们感受到了当时政治环境的险恶和作者精神负担的沉重,无怪乎大好月色,在他的眼里化作“一片伤心白”了。

过片以“蟋蟀”承“乌鹊”句,再点“旅”字。在诗词中,蟋蟀自来就和迁客游子、劳人思妇联系在一起。作者用一个“欺”字,把蟋蟀拟人化了,客边苦况,连蟋蟀也来欺人,搅人心绪,倍加烦乱,如何还能成眠?“清影”句,承“万里”句,再点“怀人”。不能成眠,徘徊月下,相伴唯影,更加怀念故人。这里“徘徊”,用李白“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月下独酌》),“清影”则用东坡“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水调歌头》),都写月下孤影。然李诗豪迈,苏词高旷,我们的词人却只令人感到凄凉、孤独,无限的孤独……。

月,带来了这么多的痛苦和忧伤,他转而害怕这明月,不愿再见这明月了。他躲避,逃回房中,月光跟着他隔帘而入;他关上房门,月光又欲穿窗而进。幸而窗外的芭蕉为他遮掩,“亏”字与上文“欺”字正成对照,作者终于从芭蕉得到了同情和慰藉。“窗儿黑”的“黑”,恰能敌住“一片伤心白”的“白”,用字遣词,工巧细密。戛然而止,以不结为结,写法也别具一格。

全词紧扣题意,羁旅之感,故人之思,以月为线索贯串衔接。通过见月、望月、步月、拒月的过程描写,体现了词人一系列隐微曲折的心理活动,看似平淡,实则深悲,如含橄榄,愈读而味愈出。幽咽凄婉,发于危疑忧愤。宋琬词“秋飙拂林,哀泉动壑”(董俞《二乡亭词序》)的风格,当以此词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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