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凉州诗:丝路城市的诗化空间及变迁

2022-08-16 可可诗词网-学术文章 https://www.kekeshici.com

摘要 唐边塞诗中的凉州诗对于研究唐代丝绸之路城市地理具有重要意义。凉州诗固然有不少属于写意之作,但透过美丽的诗意渲染却真实折射了唐朝河西走廊自然与人文地理的空间演化,具有从诗性空间到地理空间的双重性。安史之乱前,凉州诗多纪实之作,反映的多为塞外城市的繁华和官吏富商生活的豪奢及其戍边将士建功立业的壮志,唐代后期的凉州诗中的地理意象则渐趋悲凉凄迷,诗中的城市意象大多为追忆的“历史”地理空间,但也有少部分诗作反映了“后凉州”时代文化生态的重要演变。论文还就唐诗中屡屡出现的“凉州词”与“梁州词”所指地域作了辨析。

关键词 唐代 凉州诗 诗性空间

唐诗所反映的唐代历史地理问题近年来已经为愈来愈多的学者所关注,严耕望先生《唐交通图考》就曾经大量引证唐诗复原唐交通路线,卢华语教授对《全唐诗》中的经济地理资料进行过系统搜集整理并探讨唐代区域经济地理现象[1];笔者也曾以唐宋西部诗歌作为主要资料对唐代边塞诗所反映的地理空间与地理认识进行了初步讨论,获得了从正史文献中无从得出的唐人塞外地理意象,其中就曾涉及到唐代凉州诗及唐诗中所反映的历史地理意义[2]。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唐诗中蕴含着丰富的具有重要科学价值的历史地理学内容,其中涉及历史地名学、历史自然地理学如地貌、气候、水文、土壤、动植物等,历史人文地理学如经济、人口、民族、交通、城市、文化等诸多学科领域。对这些宝贵的文学遗产进行一番细致的耙梳整理和深入挖掘,对于科学认识唐代的地理环境及建构起校完善的唐代历史地理学科体系有重要意义。”[3]唐边塞中的地理空间诗绝大部分反映的是旷野大漠及其戍边将士的军旗生活,很少有城市题材的作品,只是地处丝路要道的凉州(今甘肃武威)是个例外。唐诗中的边塞城市也以凉州最为著名,有关诗歌也最多,其他城市如伊州(哈密)、沙州(敦煌)、甘州(酒泉)、西州(高昌)的题咏虽然也有一些,但诗歌中大多是仅仅涉及州名,城市实体形象模糊[4],唯有凉州的描写较为具体真切,具有城市实体意义,而且凉州诗作多棱角地折射了盛唐前后丝绸之路交通盛衰演变和河西走廊民族关系某些奥微妙变化。

唐朝凉州治所城市为今天甘肃武威,辖有神乌、姑藏、昌松、番禾、嘉麟五县,另有贺兰府、卢山府、兴昔府、金水州及部分属县也侨治于此。凉州地处从河西走廊通往西域、中亚的丝路要道,安史之乱前曾经是胡商云集、车马辐凑的繁华城市,也是唐西北边防的军事重镇,正如初唐人所描绘:“凉州为河西都会,襟带西蕃,葱右诸国,商侣往来,无有停绝”[5]、“唐之盛时,河西、陇右三十三州,凉州最大,土沃物繁,而人富其地”[6]。安史之乱发生后,土蕃乘唐边防空虚,乘机侵吞河陇,凉州遂陷于吐蕃。根据《全唐诗》中收录的情况来看,唐人凉州诗除一少部分作于安史之乱前外,绝大部分出现于安史乱后,系追忆想象之作。此外,唐乐府诗中,有《凉州词》《凉州曲》《凉州行》《西凉伎》等诗题,成为流行于中晚唐诗坛的常用诗题,因此有关凉州的诗歌除大部分是写实纪事者外,也有一部分只是借用抒怀,凉州意象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

 

一、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

 

凉州地处河西走廊交通要冲,东通秦蜀,西接西域。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它成为中西交流、胡汉交融的中心,季羡林先生甚至认为河西走廊乃世界三大文明的交汇中心。中原文明和西域异质文明在此交汇,而后东西传播扩散,盛唐时期凉州既为丝路商贸名城,商贾云集,昼夜喧哗,作为汉胡经济文化的交汇之地,曾有的繁华总是勾起诗人们深情的眷恋回忆和浓重的伤感怆楚。凉州是丝绸之路上的商业重镇,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张籍的边塞诗首先就形象反映了凉州作为商品集散地的繁忙景象:“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驼白练到安西。古镇城门白碛开,胡兵往往傍沙堆。巡边使客行应早,欲问平安无使来。”[7]试想,在塞外边城初春微微细雨飘洒中,城外芦苇青绿蓬勃,一阵又一阵驼铃声中,无数驼着内地丝绸的驼队逶迤而来,源源不断地向更遥远的西北方(安西)行进,这是一幅多么富于诗意的丝路商旅图。然而,凉州毕竟是边防城镇,吐蕃的骑兵常常就在沙漠间出没,为丝路商旅增添些许安全的隐忧。不过,安史乱前凉州的繁华到底是主色调:“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蒲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楼下当垆称卓女,楼头伴客名莫愁。乡人不识离别苦,更卒多为沉滞游。哥舒开府设高宴,八珍九酝当前头。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踯霜雪浮。师子摇光毛彩竖。胡姬醉舞筋骨柔。大宛来献赤汗马,赞普亦奉翠茸裘。”[8]元稹的《西凉伎》前半段描写的就是盛唐时期凉州人烟稠密、商贾云集的繁华景象。酒肆歌舞、青楼管弦,帅府宴饮等场景已经喧闹不尽,更何况还有充满异域风情的印度魔术、波斯杂戏、胡姬醉舞,加之大宛宝马,吐蕃茸裘纷拥闹市,让人兴奋陶醉,流连忘返。类似的情形还见于白居易唱合元稹的同题《西凉枝》:“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帖齿。奋迅毛衣摆双耳。如从流沙来万里,紫髯深目两胡儿。鼓舞跳梁前致辞,应似凉州未陷日。”[9]借西人舞狮衬托凉州昔日的繁华。王翰著名的《凉州詞二首》不一定就是写于凉州,但也典型描绘了边塞军人的意气风发,抒发的是凉州繁盛时期边城将士的军人情怀:“蒲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10]即将出征前,有美曲伴奏,美酒在壮色,举酒豪饮,哪怕是明日战死疆场心亦足矣,死而无憾。而岑参作为军旅诗人,其凉州诗作则又表现的是承平岁月凉州边防官员奢侈豪华的生活场景:“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梁(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11]凉州城市不大,却有人口十万户之多,可谓生齿繁伙,难怪有那样繁华的商业。浓重的夜幕下,官员们在管弦歌舞欢娱声中觥筹交错、醉生梦死,忘乎所以,也从侧面折射出了凉州的富庶与繁华。有趣的是琵琶作为异域文化的意象在西北边塞诗中反复出现:“蒲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王翰《凉州词三首》)、“浑成紫檀金屑文,作得琵琶声入云”[12]、“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实际上是在不断暗示凉州胡风的浑厚和文化的昌盛。

 

二、毡裘牧马胡雏小,日暮蕃歌三两声

 

然而,盛唐时代凉州的繁华图景很快已是昨夜星辰,吐蕃的入侵,凉州的沦陷,使这座塞外名城很快萧条,昔日的繁华随之烟消云散,留给诗人们的是满目凄凉,无限感伤。“一朝燕贼乱中国,河湟忽尽空遗丘。开远门前万里堠,今来蹙到行原州。去京五百而近何,其逼天子县内半没为荒陬。西凉之道尔阻修,连城边将但高会,毎听此曲能不羞!”凉州的丧失经过了惨烈的牺牲,却终于没能坚守下来,沦陷于胡人铁蹄之下:“陇头路断人不行,胡骑夜入凉州城。汉家处处格斗死,一朝尽没陇西地。驱我边人胡中去,散放牛羊食禾黍。去年中国养子孙,今来异域通言语。”[13]而沦陷吐蕃统治下的的凉州地理景观,则与以前迥然相异:“凉州四边沙皓皓,汉家无人开旧道。边头州县尽蕃兵,将军别筑防秋城。万里人家皆已没,年年旌节发西京。多来中国收妇女,一半生男为汉语。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驱羊亦着锦为衣,为惜毡裘防树时。养蚕缲茧成匹帛,那将绕帐作旌旗。”[14]沦陷区的凉州,城外白沙漫天,胡骑四野,四处可见被吐蕃掳掠来的汉人妇女和与胡人生的混血儿。或许吐蕃人受汉人农耕方式影响,也开始耕地种稼、养蚕织布。应该说,王建诗中所写反映了陇西吐蕃沦陷区真实的社会状况,可与长庆二年刘元鼎出使吐蕃在陇西沿途所见可相互印证。唐代后期凉州处于吐蕃游牧民族奴役之下,曾有的城市繁华渐行渐远,代之而来的是年复一年的荒凉与异样,凉州诗诗格调转向悲凉凄迷,但也反映了某些特定历史事件凉州城市的地理意象,唐无名氏诗人《塞下曲二首》:“寒塞无因见落梅,胡人吹入笛声来。劳劳亭上春应度,夜夜城南战未回”;“都护今年破武威。胡沙万里鸟空飞。旄竿翰海扫云出,毡骑天山踏雪归”[15]。诗中反映的应该是沙州都督张仪潮于咸通二年(861)经过浴血奋战终于收复凉州的盛事。大中十二年(858年)开始,已经收复河西大半的唐归义军节度使张义潮率部东征凉州,与吐蕃军队整整经历了在凉城外经历了三年的拉锯战。凉州集结了大批的吐蕃军队,而东征军总共才七千名士兵,凭着对大唐帝国的满腔忠诚,归义军将士英勇顽强,终于击溃守敌,起跑吐蕃兵。咸通二年(861年),张义潮侄张淮深指挥归义军终于收复凉州,打通了河西走廊,“河陇陷没百余年,至是悉复故地”[16]。咸通四年(863年),朝廷授张义潮兼任凉州节度使,统领凉、洮、西、鄯、河、临六州。然而,此时大唐王朝已经日薄西山,归义军收复凉州的壮举只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回光返照而已。

 

三、今朝闻奏凉州曲,使我心神暗超忽

 

安史之乱后的大唐帝国江河日下,而后期凉州诗的地理意境也日渐萧瑟苍凉:“国使翩翩随斾旌,陇西岐路足荒城。毡裘牧马胡雏小,日暮蕃歌三两声”[17];“关山万里远征人,一望关山泪满巾。青海戍头空有月,黄沙碛里本无春”。“高槛连天望武威,穷阴拂地戍金微。九城弦管声遥发,一夜关山雪满飞”[18]、“国门之西八九镇,高城深垒闭闲卒。河湟咫尺不能收,挽粟推车徒兀兀。今朝闻奏凉州曲,使我心神暗超忽。胜儿若向边塞弹,征人泪血应阑干”[19]。代表凉州繁盛时期的琵琶意象也被羗笛意象所代替:“黄河直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栁,春光不度玉门关”[20];“平沙漫漫马悠悠,弓箭闲抛郊水头。鼠毛衣裏取羌笛,吹向秋天眉眼愁”[21]。真实历史地理中凉州的没落萧条决定了后期边塞诗中凉州诗的悲凉意境,也决定了唐诗中凉州这一塞外城市地理意象的转变。唐乐府诗中,《凉州曲》《凉州词》的格调以悲凉凄清而闻名,如唐人苏鹗所说“《凉州曲》音韵清越,听者无不凄然”[22],当与中唐以后凉州的衰落荒凉与汉人的悲凉回忆有直接关系。反过来也可以证明说,诸如《凉州曲》《凉州行》《凉州词》这类诗牌产生年代只能在河陇之地沦陷于吐蕃占领之后。

 

四、《凉州曲》与《梁州曲》考辨

 

唐诗中有《凉州曲》与《梁州曲》两种诗题常常互见并存,如元稹有《夜上西城听梁州曲二首》[23]、高骈有“满眼由来是旧人,那堪更奏《梁州曲》”[24],则显然另有所指[25]。但大多数情况下,题咏对象均为陇西凉州,而非山南西道梁州。南宋学者洪迈已有考辨,《容斋随笔》卷十四《大曲伊凉》说:“今乐府所传大曲,皆出于唐而以州名者五:伊、凉、熈、石、渭也。《凉州》今转为《梁州》,唐人已多误用,其实从西凉府来也。凡此诸曲,唯伊凉最著。唐诗词称之极多。聊纪十数联,以资谈助。”凉、梁音同,常常误传。唐玄宗时曾改梁州州名,《新唐书》卷三十九《地理志》载:“开元十三年,改梁州为褒州。依旧都督府。二十年,又为梁州。天宝元年,改为汉中郡”;五代时人也云:“盖凉人所传中国旧乐而杂以羌胡之声也”[26]。从上述所引文献来看,《凉州曲》与《梁州曲》应该有各自不同的典故渊源,洪迈所论未必完全正确,但《凉州曲》在中国音乐史、文学史上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其曲调悲凉悲凉凄婉,应该源自安史之乱凉州陷落后诗人们伤感的丝路城市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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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严耕望:《唐交通图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出版;卢华语主编:《〈全唐诗〉经济资料:辑释与研究》,重庆出版社2006年出版。 
[2]马强:《唐宋时期西部地理认识研究》第六章《唐宋文学中的西部感觉地理及意义》,人民出版社2009年。 
[3]周书灿:《唐诗与历史地理学》,《殷都学刊》2007年第1期。 
[4]唐诗中对伊州(今新疆哈密)的咏唱基本上是指中晚唐流传社会的《伊州曲》而言,而非城市实体。如“老去将何散老愁,新教小玉唱伊州”(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25《伊州》);“求守管弦声款逐,侧商调里唱伊州”(王建《宫词一百首》,《全唐诗》卷302);“钿蝉金雁皆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温庭筠:《赠弹筝人》,《文苑英华》卷212);“公子邀欢月满楼,双成揭调唱伊州”(高骈《赠歌者二首》,《全唐诗》卷598)。与《凉州曲》一样,为悲伤凄凉音调的代表。 
[5]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1,第11页,孙毓棠、谢方点校本,中华书局1983年。 
[6][清]顾祖禹:《读史方與纪要》卷63《凉州卫》,中华书局,1955年。 
[7]《全唐诗》卷386,张籍《凉州词三首》。 
[8]⑦《全唐诗》卷419,元稹《西凉伎》。 
[9]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4《西凉伎》。 
[10]《全唐诗》卷156,王翰《凉州词二首》。 
[11]⑥《全唐詩》卷199,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12]孟浩然:《孟浩然集》卷4《凉州词二首》。 
[13]张籍:《张司业集》卷2《陇头行》。 
[14]《全唐诗》卷298,王建《凉州行》。 
[15][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93。 
[16]《资治通鉴》卷293,宣宗大中五年十月戊辰条《考异》。 
[17]《全唐诗》卷27,耿纬《凉州词》。 
[18]《全唐诗》卷257,柳中庸《凉州曲二首》。 
[19]《全唐诗》卷868,刘景复《梦为吴泰伯作胜儿歌》。 
[20]《全唐诗》卷253,王之涣《凉州词二首》。 
[21]《全唐诗》卷468,刘言史《牧马泉》。 
[22]苏鹗:《杜阳杂编》卷中。 
[23]《全唐诗》卷283。 
[24]《全唐诗》卷598。 
[25]马端临:《文献通考》卷135《乐考八》对《梁州曲》的来源作如是考证:“《梁州记》咸宁中有盗窃发张骏冢,得白玉笛。唐天宝中,明皇命红桃歌贵妃《梁州曲》,亲御玉笛,为之倚曲,则玉之为乐器非特可为笙箫,亦可为笛矣。今士夫之家往往有之。” 
[26]《旧唐书·音乐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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