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瑀 ·咏史诗二首 ·其二

2023-06-13 可可诗词网-建安诗文 https://www.kekeshici.com

燕丹善勇士,荆轲为上宾。图尽擢匕首,长驱西入秦。素车驾白马,相送易水津。渐离击筑歌,悲声感路人。举坐同咨嗟,叹气若青云。

阮瑀与陈琳俱在曹操幕下掌书记之职,以善写表章著称。其诗被钟嵘评为 “平典不失古体”,列为下品,可见不如其公文写作知名。

《咏史诗》二首,一咏秦穆公死时,以名臣子车氏 “三良”殉葬事; 一咏战国相争时,燕国勇士荆轲入秦国行刺秦王事。

先看其一。诗的前四句,述写本事。“误哉秦穆公,身没从三良。”是从秦穆公的角度写,说他不该让贤臣三良从葬。“三良”均为子车氏之子,有百里挑一的才干。《诗经 ·秦风·黄鸟》咏叹说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维此仲行,百夫之防”;“维此铖虎,百夫之御”,意谓奄息、仲行、铖虎都是难得的人才。以这样的人才殉葬,对国家是没有好处的,故开篇即以“误哉”表示慨叹。“忠臣不违命,随躯就死亡。”是从三良的角度写,说他们出于对君王的忠心,甘愿从葬。“低头”句至篇末,抒写对史事的感慨。“低头闚圹户,仰视日月光;谁谓此可处?恩义不可忘。”是说人们并不认为这么做合理,但对于三良感恩图报的义举却又能够理解。“闚”同 “窥” (kui),察看;“圹 (kuang) 户”,墓穴。窥墓之语,典出 《诗经》: “临其穴,惴惴其慄(临近从葬的墓穴,令人抖颤悲哀)。”“路人为流涕,黄鸟鸣高桑”,意谓三良的报恩之举,感动得路人流下泪水,黄鸟也在高高的桑树上悲鸣。这两句也由《诗经》化出:“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苍天啊苍天,竟然杀我们的好人;如果准许为子车氏抵命,人们都愿奉献自身)”;“交交黄鸟,止于桑 (哀哀啼鸣的黄鸟,飞落到桑树上)”。

再看其二。诗的前四句,述写本事。“燕丹善勇士”,说燕太子丹为报作人质于秦国的仇恨,厚待敢做刺客的勇士;“荆轲为上宾”,是说太子丹慕荆轲之名,将其聘为上宾。“图尽擢匕首,长驱西入秦”,是说荆轲为报答太子丹,决定借奉献秦国叛将樊於期的首级与燕国督亢之地为名义进入秦国,以利用进奉版图之机抽出藏于图中的匕首刺杀秦王,也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秦始皇。“素车”句至篇末,着重刻画荆轲上路的场景:以借助旁人的感受,突出荆轲感恩图报之举的动人心魄。这段抒写,系由《史记·刺客列传》有关记载化出,“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 (zhi) 之声,士皆垂泪涕泣。”

这两首《咏史诗》,写法相同,都是先述写本事,后抒写他人的感受评价;主旨也相同,都是赞美感恩图报的义举。为突出主旨,甚至不惜曲解史事。《诗经·秦风·黄鸟》 本是讥刺秦穆公的苛酷不仁。《毛诗序》 云,“ 《黄鸟》,哀三良也。国人刺穆公以人从死,而作是诗也。” 《左传》 云,“秦伯任好卒, 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銊虎为殉, 皆秦之良也。 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君子曰: ‘秦穆之不为盟主也宜哉!死而弃民。先王违世,犹贻之法,而况夺之善人乎?……今纵无法以遗后嗣,而又收其良以死,难以在上矣。”《史记·秦本纪》云,“穆公卒,葬于雍,从死者百七十七人。”又《史记·蒙恬传》云,“蒙毅对秦使曰,‘昔秦穆公杀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号曰缪。’”然而,此诗却重在吟咏三良之义,虽也以“误哉”二字批评秦穆公之失,但轻飘飘的毫无分量。不过,其立意却也并非无据,自东汉以后,对《黄鸟》的解释已转为推许三良之义。《汉书·匡衡传》引其疏云:“秦穆贵信,而士多从死。”应劭注云:“秦穆公与群臣饮酒,酒酣,公曰: ‘生共此乐,死共此哀。’于是奄息、仲行、鍼虎许诺。及公薨,皆从死。《黄鸟》诗所为作也。”《郑玄诗笺》亦释“从死”为 “自杀以从死。”又云:“秦人哀伤此奄息之死,临视其圹,皆为之悼慄。”此诗“低头闚圹户”句,便与郑玄笺释义贴近。

尤令人感兴趣的是,其同代人所作《咏史诗》,旨意皆与阮瑀所作相同。如同为 “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也咏及三良之事与荆轲之事。其《咏史诗》咏写的也是三良事,同样突出“结发事明君,受恩良不訾;临没要之死,焉得不相随” 即自愿身殉的旨意。为此,甚至根本否认古代有人殉之事,“自古无殉死,达人所共知。”其有意曲解史实,走得比阮氏更远。阮氏所作颇近于王粲之作。王诗有“妻子当门泣,兄弟哭路垂,临穴呼苍天,涕下如绠縻”, 扣合 “低头闚圹户, 仰视日月光”句; “人生各有志, 终不为此移,同知埋身剧,心亦有所施”,扣合 “谁谓此可处?恩义不可忘”句。王粲佚诗断句咏荆轲,重点也在易水相别的场景:“荆轲为燕使,送者盈水滨。缟素易水上,涕泣不可挥。”也与阮作相近。

何以汉末之际,士人对恩义关系如此重视呢?这一方面是由于皇权观念进一步加强,不仅对当代君主不敢非议,对前代君王也不敢批评,故对历史的评价重作解释,以消除任何对君王不利的看法,对三良的从死自然要曲为讳饰;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原因,在于汉末之世天下动乱,士人为谋生存,不能不投靠有实力的朝臣或藩镇,其相互关系既有君臣之义,又有知已之义,传统的臣忠于主和士为知己者死的观念于此融为一体,故不能不格外强调恩义,以表白对所依主人的忠悃。王粲即曾投靠荆州牧刘表,阮瑀则为汉室丞相曹操记室,也许正是这一样的经历,使得二人的咏史之作有一样的主旨,都在诉说自己愿为厚遇自己的主人献身。可见咏史之作,大多并不是单纯的怀古,而有自身的感慨寄寓其中,实际是借古讽今。这本是咏史诗的一贯传统。相传最早问世的五言诗是班固的 《咏史》,《诗品》即云: “观其咏史,有感叹之词。”后人的咏史诗,也同样难免 “有感叹之词”。说到底,人们认识历史不仅仅是为了了解历史,而是要实现历史,即创造自己的历史,这样,在对史事的怀念中,不能不有自己的抉择,不能不在古人的行事中投入自身的感受。读 《咏史诗》,不能局限于对史事的诠释,而应从中发现咏史者自身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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